阿星看向窗外,已是黄昏。绚丽的晚霞在天边燃烧,七彩斑斓,好像雨后的彩虹那般,染透了半个天空。
她也记不清楚这是阿格思死后的第几日,葬礼匆匆而了,阿星在阿格思帐中不肯离去,连饮食也是侍女送进来。她极目所见皆是阿格思生前旧物,不免日日哭泣,以致不晓天日。
婚礼也为此推迟了。听说太子来帐中祭拜过,阿星远远瞧见一队队骑兵,往王帐里去,正式的灵堂设在那里。因为隔得远,她只能看见一个个黑色的影子。
阿格思死后满七日,皇上才下旨可以举行婚礼。乌勒珠已经急得要死,在帐里不知道发了多少脾气,还在阿格思的灵堂上口出秽语,阿星差点和她打起来,幸而有下人拉住了。
那时候阿星还想,不如将乌勒珠结果了,自己也下去给阿格思陪葬。
谁料到如今,她竟然要和乌勒珠嫁给同一个男人。
侍女阿茶一边帮阿星梳着头发,一边说:“郡主,奴婢听说大景国有一种五彩织锦,就像那天边的彩霞一般好看呢,不知道太子的彩礼里面有没有那种织锦。”
她的小主人,现在已经是大严国的郡主了。
“是么……”阿星淡淡的回应,阿茶也不知道她到底听没听。
自从阿格思郡主去世,阿星就一直开心不起来,恍恍惚惚,不知此身何身,今夕何夕。
父亲让她不要去追究阿格思的死,她怎么可能不追究呢?她和阿格思从小一起长大,在没有比阿格思更好的朋友了,如今人不明不白的死了,任谁也放不下的。
“郡主,大喜的日子,您怎么也要开心一下啊。”侍女说着,将编好的头发固定在阿星头顶上,带上缀满金色树叶的发冠。
金枝玉叶,开枝散叶,硕果满枝。这本是阿星差人在皇城的集市上寻了三天的发冠,送给阿格思做新婚礼物的,如今却戴在了自己头上。世事变迁,总是来得这般突然。
她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传旨的快马经过阿格思的灵帐前,直奔王帐。没多久就有王帐主事的老嬷嬷面带喜色急急忙忙跑过来说,刚刚皇上赐了您郡主的称号,以老王爷义女的身份,代替已故的阿格思郡主,嫁与太子为妃呢。
“您和郡主素日感情就极好,如今皇上赐了这个恩典,简直是再好没有的,这天底下能代替郡主的,也只有星阿和您一人了!”那老嬷嬷满面笑容。
阿星愣愣的看着铜镜里的容颜,心想:代替阿格思吗?
阿格思的音容笑貌不禁又浮现在眼前。
虽然从小大家都说她和阿格思的样貌有几分相似,但阿星想,那大概因为阿格思的母亲也是景国人,在严国人的眼中,她们南方人的相貌都是相似的。
当年严景两国和睦之时,也曾有过秦晋之好,有大景国的宗室子女封为公主,嫁给严国王子的,阿格思的母亲就是其中一位。可惜她红颜薄命,生下阿格思不就便去世了。
那位景国公主,据说她的眼睛就像凉月河的水那样清澈。阿格思也是目光如水,就和她的母亲一样。阿星没有见过那位已故的王妃,只是觉得她应该和阿格思一样的温柔善良。
铜镜里的人儿已经画上了新娘妆,唇上是正红的胭脂,额上是黄金的花钿。发冠的金叶子之间串了许许多多红色珠子,浓艳如血。听采办的老仆人讲,这是来自遥远的南方海边,大慎国的珊瑚石,一种大海里的珍贵宝物。
阿星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虽是彻底的大严国新娘妆,却还是掩盖不了她景国人那柔和的轮廓。
阿格思虽然继承了母亲的清秀,可也继承了父亲的深邃眼睛,睫毛弯弯的,一双眸子蓝而透明,如同宝石。
而阿星的眼睛是黑褐色的,像苍老的岩石,像雄鹰的羽毛。她刚出生就跟着父亲在各国辗转,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吃过苦头,所以眉目间有几分刚毅坚硬,是从小长在王帐,娇生惯养的郡主们所没有的。
阿星看看四周,她所用的一切莫不是阿格思的东西。发冠,香膏,胭脂,嫁衣。甚至连名号都是用了阿格思“宁居郡主”的名号,可她却代替不了阿格思。
代替不了。
她又想起老王爷最后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一个老人的疲惫和无奈,她从来没有见过老王爷那样子的神态,好像时刻奔驰在草原上的头狼,忽然间发现自己的牙齿松动了一样。
我怎么能代替阿格思呢,她心想。
不知道太子会怎么想?
他们说他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阿格思了。十年前的阿格思还是个七岁的小女孩,身体健朗,笑容灿烂。她在凉月河边唱歌,伸出白白的小手抓河里的鱼儿,在草丛里追赶野兔,她在篝火边跳舞,应和着蛐蛐儿兴奋的歌唱。
阿格思七岁,已经是草原上远近闻名的小美人儿,所以后来就指婚给太子。
阿星看着窗外的夕阳,那一大轮艳丽的橘红色,是她喜欢的。她的性格就像夕阳一样浓烈不驯,有时候甚至让人觉得悲凉。夕阳艳丽,却转瞬即逝,令人惋惜,可阿星觉得那样很好,她宁愿转瞬即逝,也不愿将光彩埋没。正因为她的这点桀骜,他们都叫她草原上的小烈马,说谁将来娶了阿格思就最有福气,娶了她就最倒霉。
如今美人香消玉殒,她这匹烈马却还活动乱跳,不知道当年说那些话的人,又会作何感想呢。
这样乱七八糟的想着事,太子迎娶的马队就到了门口了。
侍女帮阿星带上最后一层发冠,满是珍珠的头帘从额上洒下来,盖在她脸庞两侧。
日已西沉,马队浩荡,簇拥着一位华服男子而来,他昂然跨于马上,脊背挺直,目光威严,如同帝星北极。
阿星只看了他一眼,觉得脸颊上烧烧的,又低下头来。
那本是阿格思的丈夫。她曾经还开玩笑的跟阿格思说过,如果太子敢欺负你,我就帮你拿马鞭子抽他!
阿格思微微一笑说:“那可是死罪啊。”
“我不怕为你去死。”阿星拉着她的手说。
那时我说的都是真的,阿星想,只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阿茶叫起来:“哎呀,郡主,您可不能哭,妆花了可就不妙啦。”
阿星于是仰起头,把泪珠儿收在眼眶里。这是一场重要的婚礼,关系到王帐的前途命运,她可不能搞砸了。
太子身后跟着两辆朱漆描金的马车,每辆马车都由八匹枣红马儿拉着。乌勒珠早就由侍女扶着,迫不及待的站在帐前迎接,阿星身边的侍女也扶着她出去。两位新娘上了马车,太子便一拉马缰,骏马转身,领着新娘和仪仗,还有无数作嫁妆的马匹牛羊,浩浩荡荡向皇城走去。
夕阳在他们身后收起了最后一丝余光。夜幕降临,皇城就在帝星北极的正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