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遍文具批发商店,又去找长途货运司机询问情况,很晚才回家。爸妈都还没回来,我躺在床上,想着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只有在绝境时才学会理智地思考,快乐我们总是让它一闪而过,痛苦我们却玩儿命地让它延长,我的生命就算像现在这样痛苦,我也希望能长一些。秒针的每一次抖动,都会牵动套在脖子上的绳索,在我窒息之前,我祈求神灵能让时间停止,让我能再见她一面,我从不奢望拥有,只是想看着她,看着她哭泣,看着她欢笑,看着她慢慢地变老。
我的房门被人无声地缓缓推开,先是裂开一丝缝隙,逐渐张大,就像一只怪兽慢慢地张开血盆大口要将我吞噬,我想喊却怎么也张不开嘴,我想跑却感觉全身僵硬,无论我怎么挣扎,用多大力气也动不了。突然楼上的男人拿着尖刀冲进来,他一跃扑上来,对着我的胸口猛刺。我猛地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胸口疼得厉害,我抓起放在床头的药瓶,一片吞进去,一片在嘴里猛嚼,令人作呕的苦涩,疼痛减轻了几分。我拿起杯子喝了两大口水,然后躺下忍耐着等疼痛消失。汗浸透了褥子,我往床边挪了挪。
天色已泛白,我回想刚才的梦,真有意思,不就多看了两眼她的身材,怎么做了这种梦?自己想想都觉得好笑。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思绪像袋鼠一样跳来跳去,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又一觉。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妈妈说:“小枫,起床没有啊?”
我缓慢地爬起来:“嗯,起来了。”
“那快来吃早饭吧,要不凉了。”
我套上昨天买的衣服,来到厨房。嗯,是什么状况,爸妈都在,两人全身上下都整整齐齐,妈妈化了妆,穿得非比寻常,难道已经定下啦,今天就带我去北京?不管那么多了,我们一家三口共同吃早饭,这样的场景还真非常少见。
“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昨天晚上就回来了。快吃早饭吧,一会儿就要凉了,吃过早饭咱们一家三口出去玩儿。”我心里有点儿嘀咕。
我伸手去拿包子时,看见爸爸肩头有一根红色的长头发,在晨光照耀下闪出耀眼光芒,我心里感觉怪怪的。我连续吞下四个包子、两碗粥,一旁的妈妈一直说:“慢点儿吃,别噎着,慢点儿。”
爸爸开车载着我和妈妈,车子行驶在出城的高速公路上,两旁的杨树迅速掠过。
“爸,这是要去哪儿玩儿啊?”
坐在我身旁的妈妈略带神秘地说:“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车子沿着高速路穿过一片片平房,一片片刚绽出新绿的农田,最后驶进一个颇具田园气息的度假村。这里三面环水,一面倚山,山清水静,绿树成荫,无边绿色屏障,将这里围成一处世外桃源。我下车深深吸了一口气,大自然的芳香沁人心脾。
整个度假村像要过盛大的节日一样,天空中飘着五颜六色的彩球,三层仿古典建筑的正门两侧挂满了红色条幅,我仔细一看,很是吃了一惊,上面写的是我喜欢的名人名言。
爸妈对视一下,拥着我走进正门。一群卡通形象的人偶向我扑过来,争着要和我合影,我更加疑惑,这不都是我喜欢的卡通形象吗?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一头雾水。当加菲的扮演者摘掉头套时吓我一跳,竟然是我外公。原来这里人偶的扮演者绝大多数都是我认识的,有我的亲戚,有以前的好朋友,有我学生时代的老师,还有几位我不认识的,其中一位红色头发的漂亮女士非常吸引人。
最后出场的是米老鼠。她走得很慢,照相时我一直在猜测这位会是谁。当玩偶的头套摘下时,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竟是我小学自然课老师,她满头银丝,我紧紧地抱住她放声大哭,她只是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孩子会好的,会好的,坚强些……”
我扶住我的启蒙老师,走进露天会场,一个巨大的拱门上赫然写着“小枫亲友会”几个大字。
大家各自去换衣服,妈妈扶着年迈的自然课老师去了更衣室,爸爸带我来到那位红色头发的女士近前,这时我意识到她是谁。来到近前,我先开口喊了一声:“姨,你也来了。”
她显然有些意外:“啊,小枫气色不错。”她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痕。
爸爸有些尴尬地给我俩介绍:“这是你梅姨。”
“梅姨好。”
我们三人合一张影,梅姨便借故离开了。
“谢谢梅姨来看我。”
“小枫乖,听爸妈的话。”
大家都换过衣服,将我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安慰我、开导我。各种安慰的话语飘浮在空气中,掺杂着各种味道,凝成了一堵无形的墙,将我围得密不透风,我觉得胸口沉闷,很想冲出人群,去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
爸爸适时地将我救出人群,说要带我去见今天几位重要的客人,由一位著名的作家和几位抗癌斗士组成的小群体。
我们走到一位年过四旬的男士面前,他穿着随意,表情谦和,在这人头攒动的大厅里像一泓湖水波纹不兴。
爸爸给我介绍:“这位是刘作家。这是我儿子,小枫。”
我恭敬地鞠躬,说道:“刘老师您好。”
“小枫,你好。听你父亲说,你立志成为一名作家。”
“是,不过,我大学期间写的小说被二十多家出版社退稿。”
他呵呵一笑:“被出版社退稿并不代表什么,也许只是你写的东西没触动编辑的某根神经而已。年轻人有梦想是好的,要努力,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联系我,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
“谢谢刘老师。”
爸爸说他要去安排一下接下来的小演讲,先行离开了。我和刘老师又聊了一些关于创作的话题,这让我很开心,只是聊到兴致浓时又勾起了我写作的欲望,而我最需要的时间却不会为我停留。时间是描绘人生轨迹的颜料,无比珍贵,是金钱使尽浑身解数威逼利诱也得不来的东西。
爸爸手持麦克风走到演讲台:“请大家安静一下,接下来是‘一八〇抗癌宣传队’的老人带来的公益演讲。为什么叫‘一八〇抗癌宣传队’?他们是一群与癌症斗争数年的抗癌斗士,现在都已经年过半百,三人的年龄总和是一百八十岁,所以我们就叫他们‘一八〇’。”
三位老人上场了。
他们面庞红润,精神矍铄,说起话来声若洪钟,中气十足,确实不像得了绝症的样子。领队的是马老先生,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气壮山河地说道:“小伙子,你还年轻,要勇敢,要坚强,不能输给病魔。你看我们,都一把年纪了依然活得顶天立地。”另外一位大爷大妈也及时帮腔,对我进行初步“洗脑”。
“孩子,你听大娘说,治疗并不可怕,只要你有信念,为了你的父母,为了所有关心你爱你的人,你要坚持下去。男子汉大丈夫,关键时刻不能退缩。”大娘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化疗也别怕掉头发,头发脱落了咱可以戴帽子嘛,一样帅。”
我哭笑不得。“我现在难道看着一点儿都不坚强吗?就因为我拒绝把时间浪费在没希望的治疗上。”
马老先生拧开了自己随身带的小水壶,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激动人心的演说:
“我十年前得了癌症,前后动过三次大手术,那是开膛破肚大清洗啊,我都一次次地闯了过来。到现在十年过去了,我这不仍然活得好好的?死神也对我网开一面,不来催我了。对待疾病嘛,就要放宽心态,既得之,则安之。
“抗癌的成效并非是撞大运,首先我们要有坚强的意志,然后运用正确的方法和丰富的知识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术后更要坚持治疗,在饮食方面进行调节。
“抗癌最最重要的就是心态,心态要平衡,要明白,癌症不等于死亡。癌症像弹簧,你弱它就强,你强他就弱。化疗以后大把大把掉头发,这不算什么,相对于只有一次的生命来讲,头发就无足轻重了。现在我的血液检查,癌细胞还是高,但是没有什么症状。这就是我的抗癌成果。
“我们是死过一次的人,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战胜了恐惧,我们就无所畏惧。我们要藐视病魔,做一个生活的强者。我们要活出生命的宽度,更要争取生命的长度。只要心态乐观积极,抗癌成功就不会是梦。不要想为什么得病的是我,不要去没完没了地抱怨命运的不公。我在化疗的时候,由于药物导致膈肌痉挛,一闻到饭菜的味道就呕吐,头发一把一把地脱落,吃药打针那就是家常便饭,饭菜呀、营养品之类的那是吃了吐、吐了吃。但是我坚持下来了,所以我现在能够站在你面前和你讲话。
“得了癌症,千万不要被病痛、药物副作用和精神上的压力所压垮,要积极主动与其他患者交流,相互鼓励,从而得到精神上的支持。”说到这里,马老先生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还有我创立的QQ群,大家都在里面交流抗癌心得,还不定期地组织各种活动。全世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病痛,马上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不要整天想着自己有多不幸、多痛苦,我们还没到坟墓的边缘,孩子,让我们一起抗癌,与病魔斗争,一起勇敢地面对这一切吧。”
演讲结束,掌声雷动,我心里想,几位老人家你们的病情和我根本就不一样,你们发现得比较早。我表情郑重地向老人们道谢。
爸妈为我精心安排了这么盛大的亲友会,我内心动摇了。对于爱我的人来说,这是他们人生的一个磨难;对于不爱我的人来说,这也许是一个不错的聚会。午饭后,外公和外婆叮嘱我几句后就要回家,妈妈去送外公外婆回来后两眼通红。
晚饭时由午饭的十几桌变成了一桌,偌大的会议室显得格外冷清。今晚我要和爸妈在度假村的总统套房过夜。
趁着爸妈商量事情,我一个人漫步在这个风景宜人的地方,相比白天的喧嚣和欢闹,现在才有时间让我再一次独自面对我的人生,接下来我要如何选择,爸妈的坚持让我明白我的生命不光属于我,也是爸妈的,他俩让我又重新期盼能有更长的生命。假如我有更长的生命我的人生会不会更有意义,假如我去医院治疗会不会有痊愈的可能?如果不去治疗呢……为什么让我面对这样的难题?我还能活多久?期待命运的眷顾、即将死去的凄苦、只能与娜娜擦肩而过的酸楚肆无忌惮地蹂躏着我。
我缓缓地走在绿色广场上,穿过两道树篱笆,眼前景致颇似苏州园林,湖泊、假山、竹桥、游廊,还有能将这个园林景致尽收眼底的观景亭。我穿过游廊走进观景亭,一个人站着发呆。灰色的人生让眼前的景致也蒙上灰色。
月影漂泊,微风送来阵阵寒意。偌大的园林只有我孤独一人,独自面对心底的恐惧,对生的留恋,对死亡的恐惧,对爱情的渴望,对梦想的无奈,命运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就要夺走它,我的一切为什么那么短暂。如果我去医院治疗,会不会活得更久一点儿?如果我去练气功,奇迹会不会发生?我应该怎么做?应该怎么做?爸妈为了我,用尽了他们能想到的一切,我的想法是不是错了?孤独和恐惧将我推到崩溃的边缘。
我很害怕。我不想死,我想和娜娜在一起。我想活着。我会不会明天就会死?我还有多少时间?娜娜会不会转眼就把我忘了?绝望、恐惧等所有的一切将我再次击倒,我蜷曲在竹亭里,眼泪无声地淌着,思绪凌乱繁杂,害怕、不甘心、想要的、现实等等,将理智碾得粉碎。所有一切如同大山压在我身上,我蜷曲在角落里,无声地哭泣,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消失了,仅剩绝望和孤独蜷缩在角落里。我期待死神的到来,帮我解脱所有的一切,胸口剧烈的疼痛让我有一丝欣慰,我希望这地狱的使者,能让我逃脱眼前的一切。渐渐地意识变得模糊,就在世界模糊我将要沉睡时,一位黑暗骑士卷着征尘扑过来,他正在向敌人冲锋,他身着黑色铠甲、黑色披风、手执长矛、骑着黑色战马,在战马的嘶吼和马蹄敲击大地的战鼓声中飞驰,仿佛一团黑色的烈焰,扑向敌人。我缓缓睁开眼,看着他从我身边飞驰而过,他冷峻的眼神直视前方,无论敌人是谁,无论前面是喜悦还是绝望,骑士都会奋战到最后一刻。他在用行动教我骑士精神,用意志和鲜血捍卫自己的信仰,勇敢面对惨淡的人生,也许会战死疆场,但我从来不曾被征服。
我挣扎着爬起来,用尽力气发出不屈的怒吼。心底熄灭的火种熊熊燃烧,我也是一名所向披靡的骑士,我本该死在战斗的路上,用死亡来捍卫自己的信仰,坚强的意志是我坚实的铠甲,一腔热血本该洒在战场上,用来浇灌未来的希望。我用尽力气练习流氓神拳,练完最后一招,我感觉全身轻松舒畅。眼前的一切都是我的希望。
我又走回观景亭,坐下来平静地欣赏弯月下的湖光山色。陶醉在这美景之中,仿佛我也是衣袖飘然、行走在历史里的古人。
爸妈想尽办法让我活着,一旦思考活着我就不得不面对即将死亡的恐惧,之前我只是压抑住自己的恐惧,失去生命的恐惧,在我控制它时我是理智的,而它反过来控制我时,像刚才那样,我又变成了懦夫,最后我坚持了我的信仰,这回我真的大彻大悟,不再有恐惧,只有生的快乐。
大自然的芬芳,略带苦涩。银色月光洒在湖面上,清风徐来,波光盈盈,绿柳扶风,飒飒清音加上淡淡的花香,天上月湖中月相映成辉,此时我才真正解开心结。直到这一刻我才理解,当时他为什么把自己当成死人,一切既然必然要发生,又何苦执着于必然。直到月影西沉,我才回到总统套房。
我轻轻推开门,爸妈正在激烈地争吵。
爸爸看见我便问道:“上哪儿玩儿一圈,是不是碰到漂亮的服务员了?那可不行,我那未来的儿媳妇就挺好。”
妈妈用手推爸爸胳膊一下:“你当儿子是你啊?小枫,晚上凉,你出去也不多加件衣服?”妈妈上前拉住我的手,把我带到转角沙发坐下,沙发前的茶几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水果点心。
“小枫,今天开心吗?”妈妈问。
“开心,爸妈,我感觉到你们对我的爱。”这话真酸。该来的躲不掉,爸妈在用他们认为最好的爱对我。
妈妈听了我的话差点儿哭出来:“你这孩子……小枫,你今天见到的刘作家已经答应,等你病好了,他一定倾囊相授,这不是你一直的梦想吗?”
一旁的爸爸也帮腔:“是啊,爸爸竭尽所能一定要让你梦想成真,小枫,你的病不是那么严重,只要你积极治疗,用不了多久,就能痊愈。”看样子爸妈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是啊,你看今天来了那么多关心你的人,他们都期盼你能痊愈。小枫啊,妈妈就你一个孩子,你是妈妈的全部,妈妈不能失去你,小枫,妈妈的全部希望都在你身上……”妈妈双眼噙满泪水。
“爸妈,我在回家之前,做了详细的检查,我的病我很清楚,我的那些好兄弟,就是我在医院里认识的,他们和我一样。”
“你说斧头也是和你一样?”妈妈吃惊地问。
“不光斧头,油锯、匕首、铁环,差不多都和我一样。”
爸爸哑声说道:“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不过现在医术这么发达,你病得又不严重,一定能治好的,小枫你别灰心,只要有希望,妈妈就带你去。”
我深深地叹口气:“爸妈,你们看开吧,我的情况已经濒临绝境,我很清楚。”
爸爸说道:“你不能放弃,听话,不会有问题的。”
“小枫,不管怎么样,你都要积极治疗。”妈妈打断爸爸。
“我知道你们爱我,你们为我付出这么多,我刚才一直在考虑自己今后要如何,是躺在医院里等待奇迹发生,还是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也许我的生命只剩几十天,这几十天我该怎么过?也许在医院我能活得更久,但我不想为了医院而活。我想用这几十天的生命,去做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