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靖是被激烈革命的学校排挤出来的倒霉蛋儿,幸亏撞见了马里,为此她看到了一个与城里天差地别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也有五彩缤纷的色彩,但那不是慷慨激昂的大标语;也有排山倒海的激烈,但那不是口号震天浴血奋战。在一个阳光炽热的中午,韩靖有幸看到辽东半岛的又一个奇景——每年一次的鲅鱼食抢沙滩。
马里和韩靖坐在礁石上,他们目光所及的海面纹丝不动。然而,一股浓烈的咸腥气却贴着海面向沙滩涌来。马里看到韩靖抽动着美丽而小巧的鼻子,便笑起来说,鲅鱼食要抢沙滩了。韩靖像个小傻瓜,她什么也不明白,马里对这一切要发生的却了如指掌。
此时,看似平静的大海,底部却像滚水开了锅。如果韩靖能和海碰子一样潜到水下,她会看到成百万成千万手指头大的小鱼,浩浩荡荡地挤在一起,密密麻麻地抱成一团;犹如黑压压的乌云,又似狂风卷起的沙尘,在广阔的水域中间涌动。飞速滑行之时,却陡然地改变方向,翻出白亮的肚皮,于是黑压压又变成亮闪闪,造成一种美的壮观。然而,这是千千万万愚蠢的生命,它们没有目标,也没有目的,所有的行动路线都是为了逃命。为此它们一会儿蘑菇云般地升腾,一会儿又自由落体般地下沉;东躲西奔,左冲右突,花样不断翻新。这一切皆因它们的后面跟随着一群群凶猛的鲅鱼,这些鲅鱼形状似钢蓝色的炮弹,也完全像刚刚从炮筒里才发射出来的炮弹,在水花中呼啸飞窜,直射而来。它们张开尖牙利齿的大嘴,冲进密密麻麻的鱼群中,简直就是冲进稠稠的肉汤锅里,只是狼吞虎咽就行。为此,这种小鱼名叫鲅鱼食——即鲅鱼专门吃的食物。
鲅鱼食没有一丁点反抗的能力,可它们却有着奇迹般的生存能力,能在惊慌失措的逃亡中娶亲生子,在筋疲力尽的跋涉中谈情说爱,即使是还差一秒钟就丧身鲅鱼腹中的关键时刻,男鱼也能兴奋地及时射精,女鱼也能激动地飞快排卵。所以,每当它们的队伍被吃掉一百万,却会有五百万补充,这真正是在压迫中茁壮成长。然而,灾难正是这种茁壮成长的能力,如此越吃越多,越杀越兴旺的鲅鱼食,数量会像炸弹爆炸般地膨胀,从深深的海洋里一路逃奔,最后不得不撞到岸边,无可奈何地爆出海面,造成辽东半岛一年一度的壮观景色——鲅鱼食抢滩。一阵大浪涌来,人们已经可以看到一片片闪动的银光,数以亿计的鲅鱼食至少以一比一的比例,也就是一斤海水一斤鱼的数量搅和在一起,排山倒海般的势头涌向岸边。
鲅鱼食抢沙滩是人类最幸福的时刻,这是大海给辽东半岛沿岸送来的盛大的美餐。随着一声“鲅鱼食抢滩了!”的呼号,无论是城里人还是渔村人,除了忠心耿耿革命的人以外,男女老少也都像鲅鱼食一样,浩浩荡荡地从陆岸涌向大海。他们手里拿着柳筐、菜篮、网兜甚至是锅碗瓢盆,任何一种家什都是良好的工具,他们站在稠厚的鲅鱼食群中,比海里的鲅鱼还要疯狂。
似乎永远平静的海滩,陡然地布满蚂蚁般的人群。韩靖浑身都燃烧起来,她兴奋地冲下礁石,迅速脱下长裤,光着从来没见过阳光的白亮的腿,冲到成千上万小鱼翻滚的浪涛中。马里却稳如泰山地继续坐在礁石上,海碰子们是决不屑于捕捞这样小的鱼儿,他们是腾波踏浪捕猎高级海珍的高手。如果哪个海碰子的网兜里装着鲅鱼食回家,那是这辈子都洗刷不掉的耻辱。
韩靖做梦也做不出这样的美景来,她能站在一片稠厚的鱼群里,那些小鱼挤在她的手臂和大腿周围摩挲,让她感到快乐的刺痒。她不断地用小手徒劳地去抓那些滑溜溜的小鱼,并发出快活的尖叫声。
马里高声喊着,小心,别叫鲅鱼食钻进裤裆里!……
韩靖并没有听明白马里喊的什么,她也听不明白马里这句话的意思,只是忘乎所以地快乐着。
猛然,有个捞鲅鱼食的男人用粗嗓门高声吼唱起来——
一筐捞金呀,
二筐捞银;
三筐捞出个呀——
大活人!
另一个粗嗓门的男人接着唱道——
回到家里灯下看,
白白的奶子颤又颤……
韩靖脸红了,她跑到岸上,她的脸红扑扑的、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马里。马里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水淋淋的韩靖,浸透海水的衣服紧紧贴在韩靖身上,使她的美丽清晰了一百倍。马里差一点也想唱一句,白白的奶子颤又颤。
鲅鱼食抢滩的序曲让韩靖惊喜,但收场却又让她沮丧。大海疲惫地退下去,东南风却愈加有力了,所有活着的和死去的鲅鱼食都被无情地抛上沙滩,它们成片成堆地交织粘连,在炽烈的太阳照射下,整个海湾犹如一口巨大的热锅,煎烤着一张巨大的鱼饼。
开始,附近人家的鸡鸭鹅狗闻腥而至,连猪们也为此撒开四蹄欢跃;接着,方圆百里的家猫、野猫、老鼠和叫不出名字的水鸟,浩浩荡荡地从四面八方赶来。它们高叫着,撕扯着,咀嚼着,大享口福,拼了命地把辘辘饥肠塞饱,塞满,塞得暴胀而死。与此同时,海底下的螃蟹也在欢天喜地地大干一场,它们张牙舞爪地横行,成群结队地爬向落下来的鱼卵,这些家伙们怎么也想不到有这等天上掉馅饼的美事。最终,天空发出轰炸机般的轰鸣,成千万成亿万的红头绿头尖头圆头苍蝇振翅而来,巨大的灰色云团扑向巨大的鱼饼,疯狂地扫荡着开始发酵的营养。终于,腥咸的海湾变得臭气熏天。
韩靖说,我一辈子都不想再吃海物了。马里笑道,一场大雨之后,世界照样会变得干净,你该吃什么还该有滋有味地吃什么。
海碰子在等潮流的时刻,总是仰面躺在沙滩上看天,这时,面对缓缓移动的白云和蓝天,马里的感觉是地球在转动。这种感觉相当奇妙,简直就是一种“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的享受。马里对韩靖说,你要是躺在沙滩上看天,比城里人躺在弹簧床上看天棚美妙一百倍。韩靖看了看沙滩,她怕把宝贝的军装弄脏了。马里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漂亮的鱼跃动作就躺到沙滩上。其实在蓝色大海的淘洗之下,海边全是洁净的、晶莹的、金黄色谷粒般的细沙。韩靖小心地也随着马里躺下去,两个人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蓝天,美妙的感觉立即就来了,韩靖确实感到身下的大地在转动。不过,这种转动使她最初觉得有点眩晕。但不一会儿,她就沉入一种甜蜜的迷幻之中。
天空并不永远是寂静和空旷,一群海鸥飞过来,这种漂亮的鸟儿却发出极难听的叫声,那声音像野猫在交配季节寻找异性的苦苦哀嚎,所以辽东半岛的人们叫它海猫子。海鸥是坐地户,无论春夏秋冬都坚守在这里。它们甚至占据了一个岛屿,也就是辽东半岛有名的蛇岛附近的鸟岛。成千上万的海鸥在地势险峻的岛屿上筑巢,娶亲生子,也就是说生下成千上万个鸟蛋。这使相距不远的蛇岛上的邻居们垂涎不已,于是,贪婪的蛇们就贴着浪波游动,像特务一样偷偷爬上鸟岛。这样,在鸟岛上经常暴发鸥蛇大战。
仰面蓝天,马里开始讲故事:一条条毒蛇咝咝地叫着,阴险地靠近鸟蛋和幼鸟,海鸥的父母们便奋勇抗击。它们首先是发出高声尖叫,这种叫声也是对整个群体拉响警报。海鸥们像临阵的战机一样纷纷起飞,然后从空中向下俯冲。它们是相当聪明的鸟儿,会灵巧地躲避毒蛇尖锐的毒牙,绝对准确地抓住蛇的脖颈,使蛇头无法转动,然后用尽力气飞向大海深处,一直飞到毒蛇再也游不回来的地方,才放心地甩掉,让毒蛇在惊涛骇浪中挣扎。这些鸟儿并不为此放松警惕,而是继续在浪涛上盘旋着,监视着,直到毒蛇力气耗尽,沉入海底,它们才高唱凯歌返回。
这些鸥蛇大战的故事在辽东半岛的沿海,几乎就是家喻户晓,但韩靖却闻所未闻,这就使马里更加讲得绘声绘色。韩靖听马里讲述这些故事,眼睛总是闪射着神往的光彩,像一个虔诚的信徒,面对着崇拜的神父。马里为此更是口若悬河,把他知道的关于海的故事尽情地发挥。
在有礁石遮风的海滩,躺在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细沙上,马里和韩靖经常就这么仰面注视着天空。那真是心旷神怡的空灵之美,永无边际的巨大神圣。什么激烈革命呀,什么浴血奋战呀,什么死有余辜呀,什么打打打,杀杀杀呀,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韩靖的身体最贴近的是家里的床,是学校里的板凳,所以她对大自然的贴近就格外感到奇妙。渐渐地,她开始听到有节奏的震动,似乎是来自遥远的鼓鸣,最后她终于弄清楚,那是她的心脏贴着大地跳动。平静的蓝天其实最有丰富的动感,不仅有常见的海鸥,还有从北极和西伯利亚飞来的候鸟。这些长途跋涉的候鸟,成千上万地落在辽东半岛的山野里休息,养精蓄锐,然后再度振翅飞越渤海和黄海,继续朝南方更温暖的地方进军。灰色的鸟群,褐色的鸟群,黄色的鸟群,就像五彩的云朵在偌大的蓝天上舒展着,移动着,并发出动听和嘈杂的鸣叫。
最悦眼的是鹰群,它们都是骄傲的大鸟,有独立寒秋的能力,飞行时相互并不靠近,彼此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所以数量不多,却能占据整个天空。在蓝天的背景下,一只只伸展着巨翅的大鹰在空中盘旋,就显得特别壮观。辽东半岛的人们称这种雄壮的大鹰为老鹰。为什么叫它老鹰呢?也许它有着老牛角一样弯钩般的尖嘴,也许它有着深邃而凶狠的眼睛,也许它有着“老子天下第一”的气质,总之,老字不是一种贬义,而是一种尊称。辽东半岛的鸡呀鸟呀兔子呀全都懂老鹰二字的意思,只要人们高喊老鹰来了,仿佛敌军的轰炸机飞来,地上所有的生命都乱了营。所有会飞会跑的动物都惊慌失措,到处乱钻乱蹿。高喊老鹰来了的主要是养鸡的人家,那时,辽东半岛的农民养鸡,全都散放在山坡野地,所以当老鹰的身影在天空出现,养鸡的人就大喊大叫,时间长了,连山上的小动物们也听懂了人类的语言。
在炽烈的阳光下,老鹰威严的黑影划过大地,它凶狠的眼睛能扫描每一粒沙子的存在。然而,老鹰并不智慧,它常常遭到毒蛇的攻击,马里又开始讲故事。
这些雄壮的老鹰总以为自己力量强大,所向无敌,所以它们认定毒蛇也是一道菜肴。经常可以看到老鹰猛然地从空中俯冲下来,使晒太阳的毒蛇躲闪不及,还没能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尖利的鹰爪牢牢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