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约一个月,派出所朱副所长在仙客来过生日,十张桌子全坐满。陈碎儿看了看来客没几个正职。朱副所长混得不怎么样。陈碎儿问:“没请镇长?”
“岂敢!”他苦笑。
“我叫他来。你有他的位置吧?”陈碎儿没忘四个月前的事。朱副所长也没忘,他一直惦念着当所长。
“你把手机给我。我让他马上到,不出十分钟,十分钟不来我骂他祖宗。”陈碎儿又是当着他的面,一阵嘀嘀嘀按码。
“镇长,我是碎儿。我这里有几桌酒,等着你捧场。你马上来一下。”
果然不出十分钟,章永清气喘吁吁地来了,边上楼边说:“陈老板,哪方神仙呀,这么火急火燎地叫人!”
他早把猪头所长的那通骂忘了。一看这场面,乐得说好话:“你他娘的生日也不告诉我,怕我白吃呀?”
朱副所长高高兴兴地说:“镇长大忙人,小子虚度年华,这么个狗屁生日不值得劳动大驾。”
陈碎儿趁势说:“礼还是要送的。这礼镇长心里早有数了,就看今天说不说。”
这完全是灵机一动,脱口而出,事先根本没想到。章永清一怔,即刻会意。
“我只能表个态:副所长前面那个字是该去掉了。”
“好,有镇长这句话,今天把这杯酒干了!”陈碎儿说。
包厢里的一桌人,都听得明白。气氛热烈。
“镇长支持你,书记和县公安局靠你自己了,别是不会撑船嫌河弯,不会泅河嫌臀重!”
“哪会呢,哪会呢,没齿不忘,没齿不忘!”朱副所长在部队当过文书,平日爱看古书,在镇里是个秀才,除了怕狗,胆子也是大的。中学老师称他是“儒将”。
朱副所长很快就成了朱所长。
“猪头”所长提升使陈碎儿声名大振。他有了“路路通”的尊称。仙客来饭店规模一次次扩大,到第三年,已有三十张桌的大厅和五个包厢,十间客房成了镇里的招待所、交际处、议事厅和消息总汇。镇里的干部喜欢对求他办事的人悄悄出主意:“你去找陈老板。”陈碎儿再找他,乐得送陈碎儿一个人情。还是陈碎儿嘴上常说的话:“人情是张锯,有来有去。”这张锯织就了一张人情网,织网的黑蜘蛛是陈碎儿,他瞪着眼盘踞在蛛网中心。
章永清为陈碎儿办事尽心尽力。每次办成事,陈碎儿都给他好处,每笔好处陈碎儿都有凭证在手。章永清觉得这个镇长当得很累,被陈碎儿的金钱女色搅得晕天黑地脱不得身,连露出个脑袋喘口气清醒一下的工夫都没有。这种受肘于人的日子并不舒心。有时他会或真或假地说:“我做不了主,上面还有金书记。他是老大。”
这句话听得多了,陈碎儿认真起来。
九十年代初,装住宅电话还是时髦事,非同小可的事。陈碎儿在镇里新买了一套房子,图方便,也图气魄,那些日子就抽的装电话的筋。
他找章永清,章永清推给金田书记。他到书记办公室,金田打起官腔,陈碎儿就在他办公室桌上给县纪检委书记打电话。纪检委书记让他把话筒给金田,说:“金书记,你要支持陈老板啊,我们的老典型……”金田一口答应,放下电话又说没有线路:“有线路我和镇长早装上了。怎么排队你也在第三。你不要翘尾巴,你就不看看现在的形势!”金田对陈碎儿左看右看不顺眼。陈碎儿想,什么形势?形势就是和他从此势不两立!
他热血沸腾,要与金田开仗。第二天一早搭班车去马站乡。
金田到双溪镇当书记才一年。他家乡在马站。在那里上中小学,考大学落榜便当民办教师,后来当乡文书,拿到电视大学文秘专业文凭,在响岩乡当副乡长,乡长,然后来双溪。这是金田的履历。陈碎儿沿着他的履历走。
上小学打过女同学,上中学偷过学校一个破足球(有说是捡的)。电大文凭是真的,英语补考才及格。当乡长带考察学习团一行七人,去了四个城市,历时半个月,三分之二时间在游山玩水——没听说哪个首长领导到下面不游山玩水的,举报肯定自讨没趣。不安心民办教师工作,骂学生是笨猪。响岩乡发生过火灾,死了外地来演出的两名业余越剧演员……
收获不大。来来回回半个多月,他跟踪盯梢的本领全用不上。
金田很会当书记。他不与谁特别接近,信奉有距离才有威望。每星期五半天学习他雷打不动地坚持,念著作,念报纸,念材料,念文件,特别耐心一副好脾气,不管别人听不听,知道谁也不敢反对,坐着就行,来了就行。与人谈话,解决问题,他有一套程序:严肃,笑脸,严肃;原则,灵活,原则。先严肃、原则,笑脸和灵活才让人倍感随和、人情味、平易没架子,最后是严肃和原则,便不会犯错误,该提醒的提醒了,该明确的明确了,至于怎么做是你的事,他已苦口婆心。逢休息日,他会和妻子、女儿逛逛市场商店,背着手,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说些永远正确无关紧要的话。大家虽然觉得他不像镇党委书记而更像市委省委书记,但印象不坏。他也来仙客来饭店赴宴,最后一个到,散席便走,有时不等上水果拼盘先走一步,总是行色匆匆,百忙之中赏脸。只有一次,那是县委书记林辉来,他坐在林书记身旁动作活泼,言语风趣,笑声朗朗,腰也坐不直,酒喝多了,不停地与林书记碰杯:“我干,我干,你随意,你随意。”镇里干部都认不出他了。从此威望打了折扣。
不久,陈碎儿访到一条重要信息:金田迷恋麻将。不几天,他就把书记与麻将的根根苗苗、来龙去脉弄清楚了。
牌桌摆在镇塑料管厂厂长家。经常玩到深夜。牌友中几位是私营企业老板,有男有女,一位固定的牌友是党委办公室副主任。这是惊人的发现,平常在镇党委他俩关系似乎很一般,他很少去书记办公室,去了也是毕恭毕敬,谈完工作就走人。副主任总坐在书记上手,给好牌,老板也是配合默契,书记赢多输少。一晚上输赢不大,几十元上百元,很少有几百元。书记在麻将桌旁也不言不语,似是在办公。
顺藤摸瓜,塑料管厂有两本账,内部账小金库一年开支招待费277400多元;老板牌友肯定有偷逃税行为,数目待查。
陈碎儿不停地举报。
他故意让人到厂长家找金田。金田手上拿牌,来人就站在他身边等着,话就传出去了:“书记耍牌不顾工作。”孩子上学,两口子吵架,邻里纠纷,追债赖债,书记不管也没道理,到办公室去又不够档次,晚上到牌桌找他最合适。
他奇怪怎么突然都知道他在厂长家打牌,怎么都在这时间找他。他没有私人朋友,耳目不灵,办公室副主任听到风声,在打牌的时候透露几句:那位“见义勇为”的在告他。金田说:“党章、党纪、党规,哪一条说书记业余时间不能玩牌?毛泽东同志还说,中国对世界有两大贡献,一是中医,二是麻将。”这句话很快传出去,陈碎儿认定这是造谣,举报:“金田同志恶毒攻击丑化毛主席,说……”
县纪委书记不大有把握毛泽东到底说过没有,无处查阅,又不好问。说是丑化毛泽东,万一毛泽东真的说过,那更是丑化毛泽东。有风险,无法立案,存档。
后来,金田在镇党委研究干部任命时,建议办公室副主任转为正职。这下可有话柄了:金田为牌友升官,牌友给金田输钱,麻将桌上的肮脏交易,双溪镇的权力中心在厂长家麻将桌上。国有企业的亏损,私营企业的偷漏税,根源就在书记爱打牌!
县委不得不正视了。无实据,但又事出有因,既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于是,一调了事。对金田,平级调动;对陈碎儿,表扬他举报积极。
现在,来了位叫黄士宝的书记。黄士宝来的第二天就给他一个下马威。赶走花和尚,来了鲁智深!镇长一定在看他笑话,镇里的干部全把眼睛瞄着他。十年打下的石狮子,别落得一槌敲。
往事历历在目。他没有叫石海琴,往常一做爱他就睡得香。他想独自品味另一种兴奋,吐着烟圈,只盼天快亮。男人事业第一。
3
黄士宝毕业名牌大学。从党校教师到校长,从助教到副教授,十年完成两大跨越。其间虽然辛苦,但顺风顺水。每天有规律地生活,洁身自好,口碑甚佳。不吸烟,不打牌。不骂人,逢节假日喝点酒,不明白“KTV”是什么意思,字典也查不到,不会跳舞不唱卡拉OK,只穿黑皮鞋,不轻易和女学员握手,每星期和学员打两次乒乓球(一小时左右),不吃冷饮和烧烤。党校搞基建,负责基建的副校长收受乙方手机,以此为突破口带出了十二万元的受贿案,一查再查,黄士宝一清二白,毫无牵连,全县干部从不信到叹服。搞基建单位一把手,竟然没吃过一次宴请!
副教授担任镇党委书记,不要说全县,就是全市也没有先例。黄士宝心里有数,这是下放基层锻炼再重用。下来前,他写下好几页的“注意事项”,一改再改才定稿,端端正正抄在笔记本上。
一早陈碎儿来到镇机关传达室。党委和政府在一个院子里,办公楼两层,左边是党委,右边是政府。院子西边一栋小楼,正对传达室,小楼楼下是车库,停放自行车和汽车,楼上的大间堆放杂物,一小间原来是镇志编辑室,镇志出版后房子就空着。黄士宝住在这里。传达室两个人,一个是小伙子,早晨八点上班,晚上六点下班,另一人是退休职工沈彦祥,他值班时间长,不过他的职责主要是接电话和对着铁栅门外面的人喊:“下班了,没人!”传达室里有一台12寸的黑白电视机,看睏了就睡觉。早上给黄士宝提两壶开水。
陈碎儿有眼见他的对象的习惯,眼见心里才踏实。正在院子里做广播操的黄士宝不认得他。陈碎儿坐在传达室和沈彦祥聊天。带来早点,沈彦祥千谢万谢,然后问:“陈老板有什么事吗?”
陈碎儿竟然忘了准备个借口,信口说:“没事。今天去县里办点货,路过。章镇长来了你转告一声,校服款请他给催一下。不说也行,不在乎几天。”
镇里的中学和5所小学的校服,包给陈碎儿经办。章永清说他路数多,有熟人好办事。近万套校服让饭店老板承包,这件事在镇里闹得沸沸扬扬,他不应该再提的。不过说了也就说了,不怕。
见过黄士宝,陈碎儿有种莫名其妙的欢愉,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好像自信见着谁就能逮住谁。
几天时间,他已经把黄士宝的底细摸了个大概。他一人住,很少回家。家在县城,妻子在市委政策研究室任科长,是他的同学,比他大一岁。一个男孩上小学二年级,住在外爷爷家。一家人星期日才团聚,可是上星期日他没回家。他的妻子来过一次电话,讲五分钟,在传达室,告状儿子玩电子游戏。生活不讲究,早饭在对面饭摊,中饭晚饭在中学食堂包伙,和教师吃一样的饭菜,休息日不开伙吃方便面。用高档牙膏,镇里商店没见过。房间里没有来过女客。下了班在房间看书,看电视,不拉窗帘。彬彬有礼,稍带腼腆。
转眼到了中秋节。这天,镇干部在仙客来饭店聚餐。陈碎儿不见黄士宝,问他们,他们说不敢约书记,是各人凑份热闹热闹。
陈碎儿让石海琴给黄士宝送去一盒月饼,两小碟冷菜,两个热菜,一碗米饭,放在竹编的提盒里。
石海琴敲门。
“请进。门没锁。”黄土宝刚从办公室回来。在洗手,边说边过来开门。
石海琴文静,秀气,一副清纯可人模样。一米六八的身材,透着青春散发的娴雅。
“我们老板说给黄书记送点吃的。今天是中秋节。”她站在门口,大大方方地说,安详得体。
“你们老板叫什么?是仙客来饭店吗?”
“陈碎儿。”
黄士宝已不记得“老太”的事,仙客来是出名的,常听到。他说:“这饭菜我不能收。月饼我们单位也分了。谢谢陈老板。我把日子记错了,以为明天才到中秋,怪不得下午机关就不见人。”
他们门里门外的站着。黄士宝看看表,自言自语:“六点过了,回不去了。”
“书记不是有车吗?”石海琴提醒一句,与她送礼使命无关。黄士宝才仔细端详她。
“江西人?”
“黄书记怎么听出来了?”
“中秋节,想不想家?父母都在江西?”
石海琴知道不必回答的。县里来的,镇上的干部都这么问,问了又问。黄士宝收拾一下桌上的书报,要出去:“我要去食堂吃饭了。”
“教师灶今晚上不开伙。”
“对啦,中午说过的。你叫什么?”
“石海琴。”
“这样吧,我也算过个节。你进来。菜留下,前提是付款。多少钱?”
“四十元。”石海琴照实说,这样更合适。她知道陈老板一直在捉摸黄书记,打他的主意。她觉得他有点孩子气,手足失措,丢三落四。她把饭菜摆在桌子上,月饼放在旁边:“月饼白送。好吗?我过一小时再来。”
“你还来?”
“收碗盆呀。连碗连盆就不只四十元了。”石海琴笑着说,转身走了。
石海琴七点半才来。电视在播放天气预报。他们还没吃完饭。黄士宝和沈彦祥一起吃饭,桌上有半瓶泸州老窖,两个酒杯。
两人酒量都不大。沈彦祥是每天要喝一杯,三两。今天过量了。黄士宝邀请他来吃饭,没想到他已吃过,就喝酒。酒和酒杯都是他拿来的,一大一小。
他俩谈得投契。沈彦祥巴结,黄士宝没有受巴结的姿态。石海琴悄悄进来,站到一边。
“她叫石海琴,仙客来饭店陈老板的女秘书,高中毕业。阿琴,叫黄书记。”
“黄书记!”
黄士宝不喜欢别人喊书记。可是称呼什么呢?叫同志她太小,叫叔叔她太大,叫士宝过于亲热,叫老黄又太背时。他只是嗯嗯地答应着。
“以后要懂礼节。阿琴是个苦命的孩子,被人骗到山里卖了,逃出来差一点冻死饿死在仙客来饭店门口,被陈老板救下的。陈老板善心,阿琴才有今天,出息得很。现在,黄书记来了,小镇繁荣富强,大河有水小河满,仙客来发达,阿琴也有前途。”
沈彦祥的父亲解放前是绸布行的老板,资本家,社会主义改造后当了供销社职工。文革初期,父母被遣送农村在双溪镇落户,沈彦祥为了照顾年迈病衰的父母也从皮鞋厂出来,以后就在镇信用社当勤杂工。退休后想当老板重操父业,终于发觉年龄是大了,精力不济。老两口无儿无女挣钱留给谁?老伴去世后,更是安心看门,每月拿四百元够吃够花。
“你坐。”黄士宝对石海琴说,“我去办公室,给家里打个电话,马上回来。”
这几年他都在家里过中秋团圆节,这日子对他有着特殊的意味,他和叶芬是在那年中秋节结婚。十年了,是个整日子。可是家里没人接电话,他想叶芬是出差了,丈人家又没电话。他固执地拨电话,一次又一次,心里怅怅然。无可奈何从办公室出来,看见沈彦祥在院子里正给石海琴开门。灯光下,石海琴提着饭篮优雅地跨过铁门的高门槛。
黄士宝回到宿舍,房间已给细心地收拾过了,桌子抹擦干净,地扫过,连枕巾都已抚平。有一种女人的气息。叶芬没有来过,想都没想过。他叫她“蓝袜子”,戏称她“蓝蓝”,这是欧洲人给性欲冷淡女人的外号。他们家有两个书架,他一个,叶芬一个,两张桌子,一人一盏台灯,两人回到家,房间暗,两处亮光分别照着埋头看书写字的黄士宝和叶芬。贝贝在姥姥家,只在休息日一家人一起吃饭。做爱成了例行公事一般,他或她会提醒说:“都半个月了。”她或他就应和:“是啊,今晚劳动。”她从来没有高潮,生过孩子乳房干瘪下垂,她仿佛也不知觉。
他坐在书桌前,想看书。在党校工作他有读不完的书,写读书笔记,做读书卡片,教学和著文需要,于是若饥若渴。现在,才几个月,他突然感到不清楚应该读什么了。电视他只看新闻和政论专题片,偶尔看点体育比赛。只熟悉理论杂志,很少读小说和文学作品。他很难适应镇里工作的节奏,没有时间观念,总是在等人。学习会就是闲聊,交换花边新闻。谁都听着他和镇长拍板,与自己无关绝不提不同意见。他开始怀念党校的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