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前和父母住在一起时,家中一日三餐是雷打不动的,虽是粗茶淡饭,但总是正经八百地有饭有菜。近些年来,回去探家时发现,格局已大变。父亲在外奔波,母亲中午一人在家,往往是一碗面条,或一碗水饺,甚或是一碗稀饭就打发过去。晚上若是父亲和弟弟一家回来,就认真地做一顿饭,都不回来的话,则简单依然。
我多次劝母亲不要如此将就,长此以往,身体怕是吃不消。母亲则说,面食稀饭一样养人,营养亏不了。再说,一人起火太费事,菜量也不好控制,浪费了可惜。我劝不动她,心里却觉得没有必要那样节俭,如今条件好了,身体健康第一,浪费一点怕什么?
我对三餐一直是非常认真对待的,特别是女儿正在成长发育中,需加强营养,所以我每顿饭都做得非常用心。今年秋天,女儿上了初一,住校,平时不回家,周末回来。妻每天要上班,中午不回来。我赋闲在家,想一个人吃午饭必也清静。
起初,我像往常一样清晨买菜,十点多钟做饭。坚持了几天,就发现了问题。果如母亲所言,一人开伙太麻烦,买、洗、淘、炒一道程序不减,但量很难把握,做少了划不来,做多了吃不掉,上顿吃不掉下顿热热再吃又为营养学所不倡,真是犯难了。
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扒拉着碗中的饭粒时,终于发现,独自开伙的问题还不在于浪费、麻烦与否,而在于无趣,在于寡味。往昔一家三口围坐一桌,谈谈一天见闻,品评饭菜质量,东拉西扯,有说有笑,那顿饭才吃得有滋有味。虽然孔子提倡食不语,寝不言,但千百年来中国人就是习惯于全家团圆着,说笑着吃饭的。一个人闷头吃饭,才知道什么叫“兴味萧然似野僧”,才知道这一家子人缺了谁都不成其为真正的家。
这才惊觉,母亲对午饭的简单对付,哪里是光要省几个钱?她也是无心去经营繁复的饭菜啊!从一个完整的四口之家,到我和弟弟上大学后的两口之家,老俩口的午餐甚至晚餐,多半是将就过去的吧?现在,中午只剩母亲一个人在家,冷清如斯,她又哪里会有心情去烹炸煎炒?只有当丈夫和儿子都回来,她才有心去建构丰盛的一餐啊!
我的午饭现在也变成面条一碗了,多数的时候,我和妻的晚餐也变得非常简单。我发现女儿不在家,她吃得也不是那么饶有兴味了。去学校看女儿时,听到家长对孩子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多吃点,吃好点。而他们自己呢?无意中听到好几个家长说家里基本不开伙了,都是在外面随便吃点什么,孩子回来时再好好做两天饭。这和我们家现在的情形是一模一样。这才了然,天下的父母心都是一样的。
有时中午和母亲通电话,互问吃什么,答案往往一致:吃面条。于是,又互相劝吃好点。其实,彼此都心知这是白劝。都说,只有自己当了父母才知道父母的不易。而我更要说,其实,我们永远无法知晓父母所有的不易。往往是,经一件事便了解了父母在这件事上的不易,随着岁月的推移,在为儿女操心的过程中,我们还要经历多少未知的事呢?到那时,父母的千百般不易,又会怎样一层层地揭晓呢?
而纵使明白了父母在每件事上的不易,我们也永远只能得其表皮,父母婉转缠绵、九曲回肠的心理,我们又怎样知晓呢?他们牵挂孩子、坐卧不安的情状,我们又怎能设想其万一?是简单对付一顿,还是复杂营构一餐,从在家中盘算开始,到进菜场择菜,到下厨房烹调,他们又有怎样的情感活动呢?也许,思虑再三,总是割舍了自己的喜好,而买儿女喜欢的菜却从不犹豫?也许,买菜时想着儿女在外吃不好而眼眶潮湿?也许,在回家的路上想起一样孩子爱吃的菜又折回?也许,想在自己的面条中砸一个鸡蛋,思量过后,觉得不必,又放回冰箱?也许,孩子回家前几天就忙着备菜,在把菜塞满冰箱的同时也涌起满心的挂牵?也许,切菜时念着儿女而走神,不知切到过多少回手指?也许,不知已倚门望了多少回,为你祈祷了多少遍才等回晚归的你?一粥一饭的简繁之间,有多少令人低回、幽隐曲折的父母情愫,都留在漫漫岁月的深处而无法一一破译了。
我们的爹娘啊!
火上波澜
某种生活经验的调动常常不是自发的,而是触发的。比如,此刻,当我正读着林语堂《秋天的况味》,没有被他对秋日的描绘所打动,击中我的,却是那句描写俗世生活的句子:一只熏黑的陶锅在烘炉上用慢火炖猪肉时所发出的锅中徐吟的声调。这种俗得不能再俗的厨事,在林语堂的笔下竟有了诗一般的意境。“熏黑的陶锅”象征着一种稳定持久的家庭关系,“慢火”让人想到家居生活的从容笃定、不慌不忙,而“徐吟”既使锅内的高汤有了形而上的格调,又会令我们想象主人的雍容典雅,有条不紊。这是千家万户都会有的寻常景象,但却有几人心中起过微澜?
那只熏黑的陶锅从林语堂的文中走出来,走到了我童年时家里那与人合用的狭小厨房里。准确地说,我们家用的是一只陶缸,褐色的,年复一年的使用,使它局部有些发黑了,但正是这悠久的黑所寓示的绵长和执著,让人心头油然升起脉脉温情。每天早晨母亲上班时,把米饭盛在缸里,一碗菜放在饭上,然后把缸放在一只加了些许水的铝锅里,煤球炉炉门开一小条缝隙,饭菜便这样在炉上温着,等我和弟弟中午放学回来吃。微弱的热量绵恒地向铝锅传递,锅中的水就发出非常微弱的响应声。陶缸在水中左右晃动着,但铝锅的口径限制了它,有限的自由度使它不致倾得太厉害,更不会侧翻,就那样轻轻与锅相碰,发出细微的撞击声。与水声和锅碰声相伴的,便是从锅盖边沿袅袅上浮的热气。如今忆去,那水声、锅声兀自发大,格外清晰,撞击着我的记忆之闸。
回忆的浪花翻卷里,这只熏黑的陶锅又变成了我同事那只同样熏黑的砂锅。刚参加工作时,一个冬天的中午去同事家送材料。他住在集体宿舍,简易的煤气灶就架在走廊里。我去时,他正在灶边忙着,走廊的上空全是蒸腾的热气。他很兴奋地揭开砂锅盖给我看,里面正炖着一只蹄骨旁——那时候也不是天天都能吃到蹄骨旁的!水的四周几乎毫无动静,只有中间快乐地开着一朵小小的浪花,不时有正变得越来越饱胀温软的黄豆从水下浮出,或是在水中游来戏去。我同事几乎是流着口水对我说:蹄骨旁就是要这样用小火煮,这样才烂。小火煨蹄骨旁!这差不多成了我这个单身汉那个冬天全部的生活理想。
以后自己进了厨房,并厨艺日高,才知道那个同事的土哟!什么小火?烹调书上那叫文火。一字之差,意境大不一样。“文”有柔和、舒缓之意,“小”则不免小气和直白。“文火”炖出来的东西,仿佛也更有雅致的形状、色泽和香味。文火之好处,在于所煮之物可以酥烂,但它需要人的耐心去等候,一只老母鸡往往要煨三四个小时,就是排骨也要煨一个多小时,没有耐心的人常常会用高压锅。知道高压锅煮的东西为何味道远不如砂锅炖出来的吗?锅的质地不同是一个原因,钢的冷硬永远烹制不出陶的笃实温和。时间不够也是一个原因,不少食品特别是肉里的营养只有文火能使它全部释放,汤味才能极其鲜美。更重要的是,高压锅的速成里,缺的恰恰是掌勺人对家人一份如文火般持久耐心的爱。
厨龄渐长,对汤汤水水就愈加熟悉,才知晓锅中东西不同,火力不同,水中波澜是何等各具其形,各异其景。烧肉制品时,一般先要用旺火断生。水沸时,将肉放入,再沸时,翻滚的水从四周向锅心步步紧逼,又从锅心向四周扩张,犹如滔天的白浪,这时将浮沫撇尽,加入葱姜酒等各种佐料便可转文火烹调了。火力一俟转微,温柔均匀传热间,锅中翻滚的巨浪便渐渐转成平静的细流,将热气从砂锅盖的小孔中绵绵不绝地传送出来,仿佛告诉我们,文火中,它仍有对等的温情。而有时,锅内细微波浪积聚出的热量会将锅盖微微顶开,那“扑扑”的声音仿佛在对火的恒久热情鼓掌致谢。
假如是煮米饭,水滚沸后即转中火收干,米粒渐渐饱满圆润地凝结,水即将转成另一种形态融进饭粒时,它们仍争先恐后从米的间隙中挣扎而出,锅里便满是晶莹的水泡,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吟唱着对火的依恋。假如是煮稀饭,水沸时,无数的米粒旋转翻腾,仿佛在欢快高蹈;转入文火,锅盖露一角盖于锅上,锅内微微泛着涟漪,渐次胀开的米粒上下翻舞,那时发出的声音真是林语堂所谓“徐吟”了;再用大火收汤时,米粒已黏稠得无法再独舞,而是成群从中央向四周翻落,宛如一朵接一朵绽放的洁白花朵。假如是煮元宵或水饺,水便成浑雄的波浪,煮江鱼则成雪白的乳汁,煮面条则成银练般的波纹,煮银耳则成稠密的浪花……锅中承受着炉火热力的水,就是这样展现出自己所有曼妙的形态和色泽,来回应火的情谊。
火与锅的亲密接触,让世人享尽多少美味佳肴;火与水的情感呼应,也让我们遐想不尽。只要火给水热量,它决不吝啬自己的付出,假如是旺火,水则以汹涌的波涛来高歌;假如是文火,水则以细柔的微澜来低吟。旺火的激情让水感动,文火的坚守让水沉醉。而那一辈子在拧开旺火的父母,那漫长岁月里守候文火的爱人,何曾让你感动?当他们的剪影日复一日地映在厨房的窗格上,你的心可曾如花绽放?你的情可曾如浪翻卷?锅中的肉酥烂时,锅中的饭松软时,锅中的粥浓稠时,你可闻见爱的香醇馥郁?给我旺火,我一定让心沸腾;给我文火,我一定让心酥醉——这是熏黑的陶锅里欢歌徐吟的水对火的酬唱,也应当是我们对亲人和爱人爱的诗行啊!
学子归心
正是一月下旬,一年中最冷的季节,我去火车站买回家的票。原以为会一派萧条,谁知车站已是人潮涌动,川流不息。久离校园的我方悟到,此时正是学生们放寒假、踏上归程的时候。车站内外,到处是身形已挺拔、神情尚稚嫩的莘莘学子,让人瞬间恍如置身大学校园。他们或只雁孤旅,或双雁齐飞,或群雁成行。他们急切地等候在卖票的窗口,他们仔细盘算着回家的时间,他们沿着通往候车室的旋梯徐徐而上,手里大大小小的旅行包装满了游子的万斛情思。他们交织着喜悦和期待的表情,预告着春的消息,他们旋转的脚步搅醒了玄武湖的滚滚春潮。这幅学子归图,让人心头骤暖,眼前的,身后的,四周的,充盈天气间的所有寒冷的空气都化作了缭绕升腾的氤氲热气。
蒸腾的热雾中,时空交错的恍惚中,在这幅图卷里,我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多少年前,我,还有我的同学们,不也是一个归心如焚的学子么?那时候的票何其难买,学校多少天前就开始提前预订,回家的春意早早地就洋溢在校园。到后来,便会有稍有经济头脑、也有点门路的同学贴出告示,帮助购票;也会有学生寻求同路,团购毕竟便宜,青春作伴,路上也不致寂寞。岁末,除了考试,回家便是学子热议不休的话题,便是他们反复吟唱的心曲。
一票难求,一座更难求。那时候,车都是慢车,票都是站票。从南京到我的家乡无锡,行程近4个小时,站着尚可支撑,路途远的同学,就要经受十多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的站立和拥挤,其辛苦可以想见。听从北京回无锡的同学说,车厢里挤得水泄不通,洗手间里、行李架上、座位底下,到处都是人,近二十个小时的旅途,他们就是这样足无立锥之地、手无伸展之隙地忍受过来的。今天回头去想,当时那么不发达的铁路交通,是如何能够承载这么多学子的拳拳归心?是如何用超至极限的负荷,将他们一一平安送到日思夜念的家乡?这或许就是乡情创造的人间奇迹?在学子们,不管路途多么遥远艰难,不管是站是坐是趴,不会更改的坚定意愿,就是一定要在春节前,回到父母的身边,去复原一个团团圆圆的家。冷硬的铁轨,老旧的车厢,也被这份殷殷之心感动了吧?
对学子们来说,回家,是对在外漂泊的补偿,也是对父母思念的偿还。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这是几千年前那个封闭时代的规则。而现代社会,远游,是成长必须付出的代价,但远游也必然对父母无法晨昏侍奉,是代价中的代价。所以,这一年一度的归家,这飞雁的归巢,便是对父母的莫大安慰。人到中年的我,现在则更深地感到,这归家,蕴含着儿女对父母与生俱来、永不更改的依恋,而涉世不深的我们当年尚不能有这样的体味。“2004年下半年,我一位同学的爱情与事业都遇到了挫折,他极度地抑郁与灰心。那一段时间,他总是想他父母。终于有一天,他没打任何招呼,他独自一个人开夜车从广州赶到岳阳乡下的父母家。一千多里的距离,敲开门时已是凌晨。父母看着这个风尘仆仆的孩子,没有多问一句话,第二天收拾好东西就随他来到了广州,陪了他一个月,陪着他走出了那段抑郁。”这是我从报上读到的一篇文章,它的标题温情地点明了父母在游子心中的位置——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当一个个学子完成学业,当我们工作、成家、生子,忙碌于事业、奔波于生计的我们,回到父母身边的次数也许会少了。但每当疲惫的时候,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想起的,一定是父母慈祥的面容和亲切的叮咛。而当我们的儿女长大成人,每当我们翘首盼望他们的归来,每当他们向我们倾诉思家之情,父母的伫望,我们的盼望;儿女的脚步,我们的步履,便重重叠叠,闪回幻化,分不清今昔,辨不清彼此。而那时,也许在周峰咏唱的家乡梨花树下,已是空空荡荡,再也听不到母亲纺车的声音,我们已经迈出的脚步,是回也回不去了。故乡,只有和父母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才是可触可摸的倦鸟归飞的地方啊!
那么,趁着年少,趁着行囊轻轻,趁着高堂犹健,趁着天堑已变通途,何不归去,何不归去?想远在千里的地方,离家时,母亲的针线是密密缝补;看近在咫尺的站台,归去时,学子的脚步也是密密急行。此时,没有任何地方,像车站这样悠久回荡着萨克斯《回家》的旋律,父母的音容比任何时候都在心屏凸显。游子归心似箭,列车箭在弦上。今天,列车将御风疾行;明天,我也将乘风归去,只为看我倚门而望的爹娘。
父亲的“艺术人生”
中央电视台的“艺术人生”节目收视率颇高,或为艺人谈艺术生涯,或为名人谈生活艺术。其实,普通人也未必没有自己的“艺术人生”,只要他真诚地生活着。用自己的辛勤劳动浇灌着生活之花,用自己的智慧给他人带来欢乐,他就是诗意地生活着,就有着普通百姓的“艺术人生”。
父亲是有自己的“艺术人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