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散文随笔篇(名人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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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潜在力量(2)

你是以艺术为生命的人,也是把真理、正义、人格等等看做高于一切的人,也是以工作为乐生的人;我用不着唠叨,想你早已把这些信念表白过,而且竭力灌输给对方的了。我只想提醒你几点:——第一,世界上最有力的论证莫如实际行动,最有效的教育莫如以身作则;自己做不到的事千万勿要求别人;自己也要犯的毛病先批评自己,先改自己的。——第二,永远不要忘了我教育你的时候犯的许多过严的毛病。我过去的错误要是能使你避免同样的错误,我的罪过也可以减轻几分;你受过的痛苦不再施之于他人,你也不算白白吃苦。总的来说,尽管指点别人,可不要给人“好为人师”的感觉。奥诺丽纳(你还记得巴尔扎克那个中篇吗?)的不幸一大半是咎由自取,一小部分也因为丈夫教育她的态度伤了她的自尊心。凡是童年不快乐的人都特别脆弱(也有训练得格外坚强的,但只是少数),特别敏感,你回想一下自己,就会知道对付你的爱人要如何delicate(体贴,温柔——编者注),如何discreet(谨慎——编者注)了。

我相信你对爱情问题看得比以前更郑重更严肃了;就在这考验时期,希望你更加用严肃的态度对待一切,尤其要对婚后的责任先培养一种忠诚、庄严、虔敬的心情!

“不如归去”谈

然而,“割麦插禾”多少带点振作的情调,而“不如归去”

却不免消极呢。不错,这还是环境差异,不过哀乐是相依为命的。

卞之琳

槐花满地,时节又近初夏了。刚才读《大公报》文艺栏芦焚先生的《里门拾记》,见有一条注,解释文中的“光棍抗锄”曰:

即文人们叫做“不如归去”的那种鸟。虽只是鸟的叫声,一种人听了奋起耕作,一种人听了怀春思乡,连耳朵也竟有这样大的差异。

觉得很有意思。“光棍抗锄”当然就是”割麦插禾”。书本里说布谷与杜鹃有别,不过也说很相似,则我们的话《辞源》里或者早已把“割麦插禾”、“不如归去”两种鸟相混了,即使有考据癖的文人骤然间也不会分得清楚吧,所以我的意思与芦焚先生开头那点意思不谋而合。我想起了已经忘了的两个心愿。记得我曾经想写一篇历史小说,其中的核心,一个场面,是如此:

头上一阵鸟声,如人言。

“割麦插禾”,农人想。

“不如归去”,旅人想。

我想写这篇小说是在去年此时,在日本,读了李广田先生的《桃园杂记》以后,李文中提起布谷,说在他的家乡以为是叫的“光光多锄”,令我想起了我的家乡人仿佛说是“花好稻好”,花,读ho,大约不是指普通的花(虽然普通的花也读如ho),而是指棉花。稻无问题,即水稻,江乡自然有水田。这两种说法,与芦焚先生的“光棍抗锄”俱未见于典籍。典籍中有的除“布谷”、“割麦插禾”以外,还有许多,如“麦饭熟”、“脱却布裤”、“郭公”等。而在我们的活书本里更不知有多少花样了。哪一天把各地的花样搜集起来,该有如何一个大观!不过千差万别,都由于耳朵不同吗?我的意思与芦焚先生的意思在此地分道了——可是且慢,芦焚先生的话,实际上,也等于说差别在环境,生活的环境吧。

农人在田间。旅人在道旁。

头上一阵鸟声,如人言。

“割麦插禾”,农人想。

“不如归去”,旅人想。

这里有两个人,虽然在一处,究竟环境不同。不但如此,在我看来,即便“割麦插禾”与“不如归去”两种观念,也未尝不可以联在一起:

春去也。见麦浪滚滚,旅人想起了多风波的江湖。你看,那边一个农人在檐前看镰刀哪。数千里外自家屋后的蓬蒿有多高了?家乡收麦早,或许庄稼人已经赤脚下水田了。唉唉,天南地北,干什么来着?叶落归根,不如归去吧。

“不如归去”一语,不见得太“文”,尤其在古昔,更不见得不就是俗子的口头语。即使是雅士说的我也有话可说:

当此时也,道上的过客或者是一个坐在轿子里的官老爷,不禁想起人生一梦耳,四处奔波,所为何来?为五斗米折腰实在犯不着,即使位居一品,在京华尘土里五更待漏,亦何苦也!君不见那个庄稼汉倒快乐自在,坐在茅屋的门槛上,捧一碗黄粱。你闻闻看,多香!真不如回去种田好,“守拙归园田”。

然而,“割麦插禾”多少带点振作的情调,而“不如归去”却不免消极呢。不错,这还是环境差异,不过哀乐是相依为命的。我曾经说过,这可以作为补充,而且“杜宇”是只合永远啼血了,要知道:

谁说杜宇归去乐

归来处处地城廓

固无论矣,就连你“郭公”,哪怕你“郭公”,郭公,郭公!

天雨蒙蒙,

促农耕陇。

城南战骨多,

野田变作丘与垄。

郭公,郭公!

何地播种?

弄到这个地步,哪怕你“郭公”,就连你“郭公”也无可奈何吧?

“感时花溅泪”,即不“恨别”,鸟亦“惊心”。这又归于一。

不过,时至今日,害肺病的子规到底是绝种了也说不定,因为“不如归去”现在仿佛只活在书本里,而“割麦插禾”的子孙戚族还活在各地农人的口头。各地农人的口头开出了各式各样的一朵朵小花。哪一天把它搜集起来当标本,作一个系统的研究那才有意思呵。这一朵朵单纯的小花将是一个个小窗子开向各种境地:水田,桃园——我想从你的里门望望看,芦焚先生,你那边是什么呢?

可不是,我心中曾经拟过一篇社会论文的题目:

布谷声里听出的各地社会背景。

可是为什么不能从旁的鸟声里听出来呢?为什么从旁的鸟声我们听不出这许多花样?这种鸟声本身到底自有其特殊性,引起人心上的反应乃小异大同了。人总是人。

想起人,我真想起各别的人来了。芦焚先生与我在三座门,在沙滩,有过好几面之缘,此刻想必在河南乡下吧?李广田先生,齐人也,是我的熟人,现在正陪我在此地吃他本乡的“省”饭,住在东邻,和我天天见面。过几天想可以听到布谷声了,我想那多妙,如果芦焚先生在这里,譬如说在黄台乡间,我们三人同行,忽听得一声“布谷”

“光棍抗锄”,芦焚先生想。

“光光多锄”,李广田先生想。

“花好稻好”,我想。

唉,江里的鱼汛该过了好几种了;竹笋该已经老了,高过人头了;青蚕豆该已经上市了吧?这里倒已经上市了。我不喜欢北方这种讲究办法,把青蚕豆去皮,疏疏几瓣的炒肉片,就不能不去皮而稍加些腌菜,细葱花,素炒一下,青青紫紫的来一碗吗?也许是性格定命吧,也许毕竟是文人吧,明知道到了那边自然会愁更愁,我又想起了“不如归去”。

杆石桥,5月12日(1936)

人话

所谓做人的道理大概指的恕道,就是孔子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人话”要的也就是恕道。

朱自清

在北平呆过的人总该懂得“人话”这个词儿。小商人和洋车夫等等彼此动了气,往往破口问这么句话:

你懂人话不懂?——要不就说:

你会说人话不会?

这是一句很重的话,意思并不是问对面的人懂不懂人话,会不会说人话,意思是骂他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干脆就是畜生!这叫拐着弯儿骂人,又叫骂人不带脏字儿。不带脏字儿是不带脏字儿,可到底是“骂街”,所以高尚人士不用这个词儿。他们生气的时候也会说“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还有“不像话”,“不成话”等等,可就是不肯用“人话”这个词儿。“不像话”,“不成话”,是没道理的意思;“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还不就是畜生?比起“不懂人话”,“不说人话”来,还少拐了一个弯儿呢。可是高尚人士要在人背后才说那些话,当着面大概他们是不说的。这就听着火气小,口气轻似的,听惯了这就觉得“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那几句来得斯文点儿,不像“人话”那么野。其实,按字面儿说,“人话”倒是个含蓄的词儿。

北平人讲究规矩,他们说规矩,就是客气。我们走进一家大点儿的铺子,总有个伙计出来招待,哈哈腰说,“您来啦!”出来的时候,又是个伙计送客,哈哈腰说,“您走啦,不坐会儿啦?”

这就是规矩。洋车夫看同伙的问好儿,总说,“您老爷子好?老太太好?”“您少爷在那儿上学?”从不说“你爸爸”,“你妈妈”,“你儿子”,可也不会说“令尊”,“令堂”,“令郎”那些个,这也是规矩。有的人觉得这些都是假仁假义,假声假气,不天真,不自然。他们说北平有官气,说这些就是凭据。不过天真不容易表现,有时也不便表现。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天真才有流露的机会,再说天真有时就是任性,也不一定是可爱的。所以得讲规矩。规矩是调节天真的,也就是“礼”.四维之首的“礼”。礼须要调节,得有点儿做作是真的,可不能说是假。调节和做作是为了求中和,求平衡,求自然——这儿是所谓“习惯成自然”。规矩也罢,礼也罢,无非教给人做人的道理。我们现在到过许多大城市,回想北平,似乎讲究规矩并不坏,至少我们少碰了许多硬钉子。讲究规矩是客气,也是人气,北平人爱说的那套话都是他们所谓“人话”。

别处人不用“人话”这个词儿,只说讲理不讲理,雅俗通用。讲理是讲理性,讲道理。所谓“理性”(这是老名词,重读“理”字,翻译的名词“理性”,重读“性”字)自然是人的理性,所谓道理也就是做人的道理。现在人爱说“合理”,那个“理”的意思比“讲理”的“理”宽得多。“讲理”当然“合理”,这是常识,似乎用不着检出西哲亚里士多德的大帽子,说“人是理性的动物”。可是这句话还是用得着,“讲理”是“理性的动物”的话,可不就是“人话”?不过不讲理的人还是不讲理的人,并不明白的包含着“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所包含着的意思。讲理不一定和平,上海的“讲茶”就常教人触目惊心的。可是看字面儿,“你讲理不讲理?”的确比“你懂人话不懂”,“你会说人话不会?”和平点儿。“不讲理”比“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多拐了个弯儿,就不至于影响人格了。所谓做人的道理大概指的恕道,就是孔子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人话”要的也就是恕道。按说“理”这个词儿其实有点儿灰色,赶不上“人话”那个词儿鲜明,现在也许有人觉得还用得着这么个鲜明的词儿。不过向来的小商人洋车夫等等把它用得太鲜明了,鲜明得露了骨,反而糟蹋了它,这真是怪可惜的。

1943年5月25日作

罪犯

人类就是这样的标新立异,由于它的悭吝而使一个可怜的穷苦人变成了刽子手;由于它的残忍而使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变成了杀人犯。

纪伯伦

有一个青年坐在大道上行乞。他本来身强力壮,但饥饿使他变得肌瘦体弱了。他坐在马路的拐弯处,伸手向过往行人乞讨,向那些善心人求助,口中喋喋不休地诉说着他的不幸遭遇和饥饿的痛苦。

黑夜笼罩了大地,他已口干舌燥。然而,两手像他肚子一样空空如也。这时,他起身朝城外走去,然后坐在一棵树下痛哭起来。在饥饿的煎迫下,他两眼噙着泪水,仰望苍天说道:“主啊!为了找事干,我到过财主那里。由于我的衣衫褴楼,被他们赶了出来。我敲过学校的大门,因为两手空空,而遭拒绝。我渴望被人雇使,只求糊口度日,但我的运气不佳,一切都落了空。最后我只得去乞讨。然而我的主啊!你的崇拜者们看见我说,此人健壮有力,好逸恶劳,不应该得到施舍。主啊!我的母亲按照你的旨意生下了我,我现在存在于你的世界之中,为什么我以你的名义向人们乞讨时,他们竟拒绝给我一口面包呢?”

此时此刻,这个绝望的人表情变了,他突然站起身来,两只眼睛里闪过流星滑过一般的亮光。然后,他突然折断了一根干枯了的大树枝,用树枝指着城里,大声喊道:“我想靠劳动谋生,但我未能如愿。现在,我将用我的臂力去获取。我以友爱的名义去讨饭,但没人理睬。好吧!我只好以罪恶的名义来求得,而且将求得更多!”

几天过后,这个青年为了获得几串项链,砍了几个人头。一旦他的欲望受到抵抗,他就将对手碎尸万段。就这样,他财运亨通,暴发致富。

他的凶狠残暴,尽人皆知。他成了人间盗贼崇拜的偶像,智者的凶神。于是,国王按照惯例选中这个青年作为他在这个城市的钦差大臣。

人类就是这样的标新立异,由于它的悭吝而使一个可怜的穷苦人变成了刽子手;由于它的残忍而使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变成了杀人犯。

人生论

老子底人生论是依据道底本性来说明底。这也可以从两方面来说明:一是人生底归宿,一是生活底方术。

许地山

老子底人生论是依据道底本性来说明底。这也可以从两方面来说明:一是人生底归宿,一是生活底方术。人生底归宿属于历史哲学底范围。老子所主张底是一种尚古主义,要从纷乱不安的生活跑向虚静的道。人间的文明从道底观点说来,是越进展越离开道底本性。第十八章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十四章说,‘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又,第三十九章说,‘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乃至‘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这样祟尚古昔,所谓仁义,智慧,忠孝等都是大道废后的发展。古昔大道流行,人生没有大过大善,大智大愚,大孝大慈,等等分别。所以要‘绝圣弃智,’使‘民利百倍。’‘绝仁弃义,使民复孝慈。’(十九章)古时没有仁义,忠孝,智慧等名目,却有其实;现在空有其名,却是离实很远。

老子底历史哲学既然是一种尚古主义,它底生活方术便立在这基础上头。生活方术可以分为修己治人两方面。修己方面,老子所主张底,如第十章所举底‘玄德,’乃至不争,无尤(九章)任自然(十七章)尚柔弱(三十六,七十八章)不以身先天下(七章)知足,知止(四十四章),等都是。祟尚谦弱,在修己方面固然很容易了解,但在治人方面,有时免不了要发生矛盾。老子底历史观并不彻底,所以在治人底理论上也欠沉重。因为道是无为,故说‘我无为而民自化。’(五十七章)‘圣人无为,故无败。’(六十四章)一个统治天下底圣人须要无欲得一,(三十九章)‘常使民无知’(三章)此处还要排除名言,弃绝智慧,三十二章说,‘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又二章说,‘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六十五章说,‘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这些话说得容易,要做得成,却是很难。我们说它底不沉重便在这里。取天下与治天下便是欲望所在,也必得有所作为,这样,道底本性所谓无欲无为从那里实现出来呢?若说,‘无为而无不为,’无不为说得通,无为便说不通了。治天下既不以仁义礼信,一切都在静默中过活,如果这个便是无为,那么守静底守,致虚底致,抱一底抱,得一底得,乃绝仁弃义底绝底弃,算为不算呢?又,治天下即不能无所作为,保存生命即不能无欲。总而言之,老子底人生论在根本上不免与道相矛盾。这个明是讲治术底法家硬把与他不相干底道家所主张底道论放在政治术里所露出来底破绽。假如说老子里所指底道应作两而观,一是超乎现象,混混沌沌底道,或根本道;一是从根本道所生,而存于万物当中底道,或变易道,那么这道底两方面底关系如何,也不能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