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更应该知道那一天在这里所发生的事。
那一天这里到底发生了啥事?
很多人一块儿走进了坟墓。
他们是怎样死的?
中毒。
中毒?
是的。那时这里正在修建一条在这一带非常有名的水渠,决策者决定把这条河里的水通过这条水渠送到远方的田野里去。可是就在九月七日的午后,在渠首大伙上吃过饭的人都感到肚子剧烈的疼痛,许多人没有来得及送往医院就已经死亡了,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是来自城里的干部和工程技术人员。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是有人故意的还是因为食物中毒?
当时有好几种说法,但最后判定是那个伙夫下的毒。
伙夫?他为什么下毒?
修建渠首的地方,原先是他家的祖坟,有人挖了他家的祖坟,他一直怀恨在心。
那伙夫呢?
枪毙了。
枪毙了?
是的,在开宣判大会那天,这里人山人海。
你当时也在这儿?
在这儿。我来这里已经三十年了。三十年前我跟着我外公来到了这里,当时我外公是这里的党委书记。他最初领着这里的人民挖了一口老大的池塘,把我们南方的风车引进到这里,后来他又领着他们修建那条水渠,但是这两项水利工程都是半途而废。你看这里的水土几乎改变了我的一切,我的声音,我的生活习惯,现在我已经记不起来南方是个什么样子了。
你从南方来?
是的。黑衣老者从他的身边拿起那只斗笠说,你看看这只斗笠,它已经跟着我许多年了。黑衣老者说完把那只斗笠递给我,我的思想完全被那只斗笠所吸引。就在这个时候我感到我的腿一阵疼痛,还没有等我弄清怎么回事,黑衣老者已经站了起来,他拍了拍手,接过我手中的斗笠对我说,好了,你的腿已经好了。黑衣老者又说,你下来试试。
我把腿慢慢地放在地上,站起来,果然不疼了。我看一眼黑衣老者,他戴上了斗笠,我已经看不见他的眼睛了,但是不知怎的,我仍然感觉到他眼睛的力量。他说,怎么样?
不疼了。
这就好。
我说,你是医生?
他笑了笑,却没有说话,他转回身,顺着来路往回走,走了几步他停下来说,你上去吧,不然你赶不上回城的车。
我没有按他的话立刻爬上岸去,而是看着他一团黑风似地顺着来路而去,最后他拐过一个河湾不见了。
后来你见过他吗?晓霞说。
没有。
他是医生吗?
是的,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一个很有名的医生,我指的是在那一带,他住在青台附近的一座道观里,但他经常不在家,而是出去云游。
像神仙一样?
有点。由于当时我急着要到岸上去赶那辆车,就没有去细想这些。实际当时我的思想里一片空白,我忘记自己是怎样爬上岸去的,但是在那片树林里我没有看到一个人,只有一堆堆被雨水打湿的火纸的残骸。我沿着那条黄沙小路来到公路上,那里早已没有了车的影子,他们把我丢在了这里。这个时候,我的身上还穿着那个女人的雨衣,就是车没有走,我总不能就这样把别人的雨衣穿走吧?我得给她送回去,无论如何我也得把雨衣给她送回去,人不能不讲信誉你说是不是?可是在穿过那片树林的时候,我却意外地遇到了一个盲人。那个盲人的年龄看上去已经很老了,他的脸上长着一把又脏又乱的长胡子,盲眼老人手拄一根拐杖坐在一块倒地的石碑上,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翻了一下他灰白浑浊的眼睛说,是你吗?
他的问话使我吃惊,我愣愣地立在那里,不知所措。他说,是你,一定是你,你可回来了,我一直在这里等了你许多年。
他怎么会认识你?
我和晓霞同时坐起来,我说,当时我也不知道,那个时候他伸出颤抖的手拉住我,和我一块走向大堤,朝渠首走去。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正在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但那个时候那个庞大的渠首已经走进了我的思想。
就是那个许多人中毒的地方?
是的,下面我给你讲讲渠首。
渠首
应该说这是我有生以来见到过的最为庞大的渠首,尽管我的幼年也生活在乡村,生活在一条河边,可是我没有见到过这么有气势的渠首,但我指的是在二十年前这条水渠刚刚建成的时候。在那个阴雨的初秋里,当我拉着那位盲眼老人走进渠首时,它呈现在我眼前的已经是一派残破的景象。现在我来给你讲一讲这个渠首的基本格局。
当然,首先有一点我要对你说,我不知道这个渠首的方位,渠首在河的南岸还是在河的北岸我说不清楚,按我们中原的地形来说是西高东低,一般的河流都应该是东西走向,所以我在这里对你说河南或者河北是有道理的,但说不定也会有特殊的情况,比如河转了弯什么的,现在这些我不讲,你来看看这个渠首。渠首的主要建筑是安装输水设施的楼房,它的高度相当于五层楼那么高,但实际上它只有二层,它的底层全部是用钢筋和混凝土建成的,在面向河道的一方也就是它的外形呈下宽上窄的形状,整个建筑面上又被六个半圆形的脊背所分割,它的脚一直伸到河底的深潭里。从那六个半圆形的脊背里伸出来六根粗大的钢管,这就是用来输水的管道。在我看到这些管道的时候它们已经变成了铁红色,表面已经开始腐烂。在主建筑的里侧,有一个巨大的蓄水池,这个蓄水池要承受六个输水管道同时从河里输上来的水,然后再通过水渠输送到远方去。现在蓄水池已经干涸,深深的池底被长年的尘土所覆盖,有许多杂草的种子在这里扎根生长,几乎改变了蓄水池原来的面貌。在渠首的右侧,有十几间高大的厂房,这些当年渠首的附属建筑都已经残破,房顶有些地方已经塌陷。在渠首所有建筑的墙壁上和堆放的杂物上都长满了青苔,即使在这个秋日里它们也显示出一种生机勃勃的样子,可是院子里的许多高大的杨树却呈现出一种死亡的景象,那些杨树的叶子几乎已经都被虫子吃光了。在那个阴雨的天气里,当我扶着盲眼老人走进渠首那锈迹斑斑的大门时,就听到了一种沙沙的声音传过来,我当时错认为天又下雨了,我抬起头,可是我没有感受到飘落的秋雨。老人说,不是雨,那是虫屎。
虫屎?
是虫屎,是虫屎落地的声音。这么多年来每年都是这样,我坐在这些大杨树下等你回来。说话时,我们已经来到了大树下,那些黑色的虫屎从天而降,发出经久不息的沙沙声,在老人坐过的小凳子的周围,那些黑色的虫屎已经堆积有几寸厚。
现在你可回来了,老人说,我等了你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这儿等你,从你爹死那一天起我就发誓在这儿等你回来,你终于回来了。
我爹?
是呀,你说话的声音这么像你爹。老人停下来,松开我的手来抚摸我的脸。在我和他从墓地走回渠首这段时间里他一直这样握着我的手,死死地握着,已经握出了湿漉漉的汗来了。我始终想摆脱那只手,每当我要抽回自己的手时,他就会说,别动,我不会放开你。现在那只湿漉漉的手又走到我的脸上,他说,这么像,这鼻梁、这嘴唇、这脸盘,太像了。
像谁?
你爹,太像你爹了。来,孩子,跟我到屋里去,我要好好地跟你说。
我跟着盲眼老人来到渠首左侧的一排较低的房子前,而后走进最外侧的一间屋子里,他说,当年我和你爹就住在这间屋子里,真快呀,一晃许多年过去了,你都长这么大了,你爹死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一晃你就长这么大了。
我爹咋死的?你知道我当时没有别的选择,那位盲眼老人一准把我当成他长年思念的人了,我没有办法就只有来充当他意念中的那个人。我说,我爹是咋死的?
中毒。
不是有人说他没有中毒吗?
谁说的,就他自己中毒了,要不是他,那天在这个大伙上吃饭的人全都会死去。
我说,你说那次就死了他自己?
是的,那天我和他做好饭,他说他有点饿,就先吃了一点,那个时候我去了厕所,等我回来他已经在地上滚成一团,要不是他,我也得死,所有的人都得死,是他救了我,救了大伙。
那树林里埋那么多人是咋死的?
淹死的。
淹死的?
是淹死的,整整一大客车人,全都是那天晚上准备回城去的领导和工程技术人员,我记得很清楚。那天那个汽车司机不想回去,因为他的家在附近,他的妻子就要生产了,他的情绪很不好,而那些等着回家过星期的人早已坐在车里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坐在车里气鼓鼓地看着那个司机慢腾腾地从远处的大堤上走过来。那个时候正是傍晚,西边的紫色霞光把那辆汽车和那个司机都涂成了灰红色,这一点我也记得非常清楚,当时这个渠首刚刚建成了一小部分,许多建筑材料堆积在河岸的开阔地上,我和许多民工就坐在那些杂乱的材料上望着那个司机披一身紫色的霞光走近那辆汽车。车里的人等不及就探出头来朝他喊叫,你快点不中吗?那个人不说还好些,一说那个司机反而停下来不走了。又有两个人从车窗里探出身来朝司机喊叫。于是司机就和他们吵起来,吵得很凶,双方都不相让,最后还是一个领导出面制止了这场争吵,因为领导当时找不到第二个司机,最后还是决定让这个司机把这一车人送回城里去。那天傍晚,也就是你爹中毒死去的那天我和许多民工都看到了那个司机气鼓鼓地走上了汽车,他恶狠狠地关上了车门,我们看到那辆汽车在一片紫色的光亮中启动,没有走出五百米,那辆汽车就飞快地顺着一个缓坡开到河底去,接着一头扎进深水里不见了。
那一车人都死了?
都死了。那还会有活的?他们全都被水闷死了,后来就被埋进了那片树林里。
那个司机呢?
司机也死了。
他的妻子呢?
他的妻子当天夜里生下了一个女孩,她就带着她的女儿在出事的河坡边搭了一个棚子,长年以扳鱼为生,那个女的在三年前夏天的一个雨夜里淹死在河里,后来她的女儿就继续替她母亲守着那架扳网。在这一带许多人都知道这个事故,先前每天都有人来河边看这个守扳网的女人,后来人们把这件事当成一个传说,大人讲给小孩听。那个女人一直在这里守了很多年。每年前来青台上坟的城里人都会在河道里看到这个女人和她的女儿,每年的这一天,这对母女都会把从河水里扳上来的鱼放回去,只是把蚂虾留下来,这些年来,她们养成了生吃蚂虾的习惯,她们几乎不再吃别的什么东西……
那么是谁在食物里下的毒呢?
你爹。
我爹?
是的,是他自己,那一天他在饭锅里下了很多剧毒农药,后来我们在他的衣服上他的手上都发现了这种农药。
那他为什么要下药?
为了你妈。在他来渠首出工的时候,你妈怀着你和他的情人,也就是你现在的爹一块儿跑新疆去了,几个月来你爹都黑着脸闷闷不乐,有几次我听到他在睡梦里咒骂那些派他来水利工地干活的干部。有些时候他坐在那里会自言自语说,我要是不来工地就好了,我要是不来工地就好了,结果他就闷出了那种事儿。那天我从外面回来就见他在床上打滚,他嘴里一边吐着白味一边断断续续地对我说,饭……里……有毒……
后来我突然发现这个盲眼老人是一个渴望表述者,由于他一个人长年守着这个残破的渠首,没有人和他进行交流,他就感到孤独,为了消解这种孤独他就对所见到的人不停地表述,在他这里,他所叙说的对象已经降到了次要的地位,你现在就是变成一棵草或者一块石头他也能对你说上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在那个阴雨的天气里,我被盲眼老人的话语所围困,在他如同流水一样的语音里我的头脑感到昏昏沉沉,到后来我一点也记不清他所说的内容了,他的话语变成了一种催眠剂,在他苍老的表述里,我渐渐地睡着了。
你就那样坐着睡着了?
我当时可能就是坐在那儿睡着的,可是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却躺在老人的床上,那位盲眼老人已经不知了去向。我惺忪着眼睛走出屋子,我几乎找遍了渠首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但在我的感觉里,这里的每一件物体上都印满了盲眼老人的语言,那些语言就像那里随处可见的生机勃勃的青苔。
到后来你一直没有见到过那个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