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而来的消息使米先生有些激动不安,他一边不知不觉地搓着双手一边喃喃地说,我就说有事,我就说有事,我就说今天会有事!他们一定是坐船回来的,一定!他说着快步走出药房,把屠户独自抛在玄色的柜台之外,来到过厅里。通过过厅和后院的空间,米先生看到了沐浴在阳光里的后楼,他几步走进院子,立在两边开满了菊花的甬道上。穿厅而来的风掀扬或摇动着他的衣服和后楼房角上的风铃,叮叮当当的风铃使他想起许多往事,那些时常在他脑海里闪过的往事化成了他面前那些明亮而不可捉摸的阳光。由于突然而至的令他亢奋的消息那些多是阴暗的往事猛然间变得明媚起来,这一下子改变了他的心情,他几乎是肆无忌惮地朝楼上喊了一声。唉——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风铃声里响起来,仿佛秋日的阳光下一只健康的黄鹏在充满霉变和中药气息的院子里飞翔,这使他不敢相信这是他的声音,他已经有很多日子没有听到自己这么亮开嗓子说话了。他看看周围,除了一两个临时在过厅外的阳光里歇息的病人之外没有一个人,他才相信那声音确确实实发自他的体内。他不由得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突出的喉节在他的抚摩下往上抽动了一下,他咽了一口吐沫。接着,他看到二楼那扇挂着朱红窗帘的窗子打开了,在阳光里,他看到了太太那张苍白的脸。
他说,唉,小阳回来了,还有小萍。他看到那张苍白的脸被朱红的窗帘盖住了。片刻,他听到了楼梯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米先生看到自己的太太身披一件红色的丝绸夹衣出现在楼门口。她匆匆地穿过两边摆满菊花的甬道来到丈夫的身边,急切地说,在哪儿?他们在哪儿?
这下倒问住了米先生,他向太太摆了一下手,说,你等等,我再去问问。米先生匆匆忙忙地穿过过厅,在药房里他没有看到那个油腻腻的张屠户,他朝依在柱子边取暖的病人说,屠户呢?屠户呢?
屠户走了。其中一个病人说,说后又朝东边指了一下。米先生转身来到村道上,在村道上,他只看到张屠户那推车走远的背影,木轮叽叽扭扭的声音已经变得很淡。他转回身来,看到自己的太太已经跟出来,他说,屠户说的。
他咋会知道?
看你,他咋会不知道?他亲眼看见的,早上他在街上忙活,就见几个人进了恁妹家那老宅,屠户认出他来了,还有小萍。米先生没有说完就看到太太脸上发生了某些微小的变化,一些清晰的往事又一次如阳光一样因为米先生的话语而光顾了他们各自的思想。米太太由于长年厮守在后楼里,她的面容呈现出了几分病态,这多少使米先生有些不快。他说,你先回去,在店里看一会儿,我去镇里看看。米先生说完一手撩起长衫的前襟,一手抓住从空中飘过的一片黄叶,沿着村中充满泥泞的土路朝颍河镇而去。
在那个秋阳杲杲的中午米先生很快就走出了村子,他一边行走一边回忆着在那个仿佛已经离他远的夏季他乘船到南方寻找儿子的往事。两边田野里正在劳动的农人如一些影子在他的眼前一晃而过,一棵又一棵楸树在淡蓝色的天空中摇晃着自己已经变得灰红的叶子,叶子的摆动声从空中传来,打断了米先生对往事的回忆。米先生一边行走一边抬起头来,阳光下的楸树叶在他的视线里放着一种奇异的光芒,这种乡间秋日的风景使他有些心旷神怡,许多年来这种心情与他无缘,他的身心常年浸泡在黄昏暗淡的光线里,漫无边际的细雨在他的想象里无尽的飘落。他的目光从树上落下来,就看到了颍河镇那高大的城墙。由于刚才他一个心思低头行走,使他暂时忘记了他所行走的方向和目的,当他突然回到现实的时候,高大的城墙像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横在了他的眼前,这使他吃了一惊,他已有许多日子没有像今天这样接近这道城墙了,无数个清晨或黄昏这城墙只是他视线中一道恍惚而糜烂的风景。他意思到自己已经有些年头没有进过颍河镇了,那座他曾经生活过许多年的镇子的格局只存在于他的想象和回忆之中。现在面对突然接近的镇子他的腿不由得有些发抖,在片刻之中,那些灿烂的秋阳在他的视线里又都化成了蒙蒙的细雨,在蒙蒙的细雨之中.他手提药箱行走在颍河镇的石板路上,他要穿过镇子漫长的街道到林家大院为一个名叫紫竹的女人去看病,紫竹是他夫人的妹妹。他的小姨子在昔日生儿育女的时候得了一种古怪的妇科病,在她生下了一个女儿之后便失去了生育能力。她的习惯性流产使她终日面色苍白,她坐在床头犹如一幅年代久远的工笔人物画,这给米先生留下了刻骨的印象。米先生手提药箱走在细雨蒙蒙的石板路上,眼前就常常闪现出那幅工笔人物画。有些时候他就不明白在这座落在辽阔的平原之上的颍河镇,街道上为什么会铺着红石或麻石,他不明白当初颍河镇的祖先们为什么会异想天开用船把那些山里的石头运到这里来。在他行医的生涯中,他很少在豫东平原这块土地上看到这种铺满石条的街道,或许这就是颍河镇的特别之处,于是在许多年前他就喜欢上了这个镇子。一个春雨霏霏的中午米先生和父亲肩挂布搭踏进颍河镇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久违的亲人,于是他的父亲就决定在这个镇子上安定下来。米家的广仁堂药店就此出现在颍河镇上,从此之后远近闻名。可是在几年前的一个深秋,米家的广仁堂药店突然搬离了颍河镇,迁到了离镇东四里之遥的吴家湾,就此米家的广仁堂药店由于地利的缘故开始渐渐走向衰落,他也就此离开了颍河镇,只是在清晨到河边散步的时候才向西眺望一眼。现在那城墙在他的视线里渐渐高大起来,在他思想的秋雨里慢慢地朝他倾斜,并朝他压过来,这是他在梦中多次见到的情景,这种情景的出现,米先生不由得发起抖来。恐惧使米先生暂且忘记了进镇的目的,他不敢再看那堵城墙,而是折身穿过一片潮湿的田野朝河边走去。
一两个在田间劳动的农人和他说话,那些话语如同他脚下踏地时所发出的声音,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在河岸边,他又一次看到清晨在河道里看到的那只高深的货船,这使他再次想起了儿子,想起了他独自一人来到这儿的目的。他忍不住又往东城门那儿眺望,就这时他看到从东城门里驶出来几辆洋车,那几辆洋车沿着他刚才离开的土道渐渐地向东而行,这个突发的事件使他不由得心跳加速,他急忙下到河道里,在河道里的沙滩上拼命地奔跑,他像一只惊慌的兔子。他奔跑的姿势使他完全失去了以往文质彬彬的形象,这使几个在河里洗手的农人大为不解,他们用惊奇的目光望着米先生的长衫被风掀扬起来,阳光下如一面陈旧的旗帜。但他们并不知道米先生奔跑的真正目的,他很想在那几个骑车的人到达吴家湾之前回到广仁堂药店,他想在那几个骑车人中间肯定有他的儿子米陆阳。
米陆阳
临近中午的时候,米陆阳终于对他的太太说,我想回药店看看,你呢?他边说边走出屋子。他想使自己的情绪尽量地平静下来,自从清晨步人这个他朝思暮想的镇子之后,他的情绪就一直处在亢奋之中。但由于长久地在异地生活,在战争的硝烟里穿梭,使得他那双看惯了死亡和鲜血的眼睛锤炼得不肯轻易地流露出自己的心思,但那亢奋的情绪仍然像一股暗流在他的体内涌动,这使他在没人的时候总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当他坐在西厢房里望着林夕萍一盆又一盆地往外搬菊花的时候,他的内心里就产生了一种怨恨,他恨林夕萍不能理解他此时的心情,他很想在这个时候让她说一句,阳哥,走,咱回家看看。是的,在昔日他和谷雨一块同萍儿在这里读书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把这个庭院当作自己的家。可是米陆阳却忽视了这儿就是林夕萍的家,他真想冲出去几脚把那些菊花踢翻。他猛地站起来走到院子里,但院子里的阳光和太太那专注的神情止住了他一时的冲动,他突然替林夕萍想到了这一点,是的,这里也应该是家,或者她想这儿就是他们共同的家,所以她也就没有焦急的必要。米陆阳想,我们千里迢迢从枪弹的瞬间回到这个她常常在梦中光顾的家难道还不够幸运的吗?接下来我们不是还有足够的时间来一边重温故乡的风貌人情一边来平静地回忆童年的往事吗?这个时候他听到青龙风从对面的厢房里一边叫着一边来到院子里,他说,马,哪儿来的马?
由于米陆阳深陷在思索里他没有听到马的嘶鸣,他说,没有马呀,我没有听到有马的声音。他看到青龙风仍持着一脸的兴奋,他说,有马,肯定有马。
这个时候米陆阳看到了红鼻子老七出现在过道里,他说,那是我们东家的马,就在南院的马厩里。米陆阳看到青龙风用力地拢了一下他的短发,朝他淡淡地一笑就穿过过厅朝南院去了,片刻,他就听到有马蹄敲击南院甬道的声音。他说,这个家伙。随着渐渐远去的马蹄声这座深宅大院又陷在寂静之中。
米陆阳立在林家的后院里,尽量平静地聆听着故乡的风摇动着林家楼角的风铃。他望着那群白色的鸽子在蓝天里盘旋,而后落在南边过厅那高高的屋脊上,一股幸福的热流瞬间涌遍了他的全身。林夕萍来到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他看一眼身边的太太,一下子把她拥到怀里。片刻,他弯腰把她抱起来,久久地立在阳光里,他们一同看着那群白色的鸽子再次从他们的视线里起飞,在他们的注目之下渐渐地溶入蓝色的天空,一直到那群鸽子飞出他们的视线。你多像一只白色的鸽子。米陆阳喃喃地说,你还记得以前我说的这句话吗?林夕萍吻了一下米陆阳,说,记得,就是在这儿说的。一晃好多年了,可又总觉得还是昨天的事儿。是呀,米陆阳说,那时我多么想拥抱你,可那会儿姨父和小姨都在后楼里。米陆阳的话题无意之间中断了他们的对话,他们一起往灰色的后楼观望。在高耸的楼顶上,他们看到了灰红色的瓦松,这使他们又想起那场刚刚过去的漫长的秋雨,但是他们没有目睹那场秋雨在故乡的空中飘落的过程,有的只是秋雨留下来的某些痕迹。现在阳光普照,有一股热潮在米陆阳的身上升起,并狂烈地撞击着他,使他产生渴望,他抱着林夕萍回到了西厢房里,把她放在床上。他一边热烈地亲吻她一边去解她的衣扣。林夕萍在他的身下扭动着,她说,看你,没关门。
林夕萍的话使米陆阳停了下来,他双目如火注视着自己的太太,他说,这是在家里!你常常梦见的家里!她不再说话,她躺在丈夫的身下深切地感受到了他的力量,在过去的很多日子里,她都没有这样尽情地感受到丈夫这么全神贯注的冲撞了。林夕萍的温顺使米陆阳异常的兴奋,在战争的瞬间,他很少在白天和自己的太太作爱,现在故乡的阳光从花格窗子里照射过来,照在他太太的脸上,他看到了妻子的眼睛里释放着迷离的光泽,那光泽如一潭深深的秋水把他淹没了,他像一个溺水者深深地沉没在太太的肉体里。事过之后他真切地感到了疲劳,就翻在床上昏睡。待他一觉醒来,天色已临近中午,这个时候他真的要到父亲那儿去了。自从进了颍河镇,他还没得到一点儿有关父亲的消息。他对林夕萍说,我去药店看看,你呢?他一边说一边走出屋子,站在院子里他又回头问了一句,你不跟我一块去?
去。林夕萍说,我也该去看看姨父和大姨了。
他们在那个秋日的上午一块走出了林家的宅院,来到大街上。由于太阳的缘故,那场漫长的秋雨终于结束了,镇上的居民们把多日捂在屋里的被褥和衣服都搭到阳光下晾晒。米陆阳和林夕萍一边行走一边观看着那些花花绿绿或者破破烂烂的衣服在秋风中摆动。在他们的嗅觉里到处都是霉变和臊尿的气味,同时他们也感觉到了那些躲在衣服后面或者街道两边各种各样的铺子里所投过来的目光,那些目光使他们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个镇子里的人发生了某些变化,或者翻过来说是他们本身发生了变化。这天中午,他们一块行走在昔日所熟悉的街道上,却没有一个人能认出来他就是广仁堂药店里的大少爷,也没有人认出来她就是林家大院里的大小姐,这使他们很顺利地就在火神阁那儿拐向北街,米家的广仁堂药店就在北街离火神阁不远的路西边。可是在接近家门的时候,米陆阳没有看到挂在家门口老大的膏药幌子,也没有看到停放着的一辆又一辆木轮车或者拴在门前槐树上的驴子或马匹,那些前来就诊的病人在他的记忆里总是把他家门前弄得热热闹闹,现在他看到的却是一排紧闭的油漆剥落的朱色门板。他快步走到门边敲响了那个有些生锈的门环,接着他听到了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谁呀。
在等待开门的片刻,他看到对面街面坐着的孙老太。孙老太在米陆阳的记忆里是一个剪窗花的民间艺人,小时候他很爱到她的铺子里,去看她为一些准备婚嫁的人家剪红色的纸花。可是现在她坐在街边的阳光里,手中却搭着一根长长的竹竿,他看到她的眼睛瞎了,他很想走过去和她说话,就这时他身后的门开了。米陆阳看到一个面色很黑的中年人,接着他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醋糟气。那人说,你找谁?
米景亮。
米景亮?米景亮是谁?
我父亲,开药店的。
噢,你说米先生呀,他早搬走了,现在这儿是酱菜店。
搬走了?米陆阳很感到意外,咋会搬走了,搬哪儿去了?
搬到乡下去了。那个黑脸汉子说,镇东吴家湾。
林夕萍说,为啥要搬走?
听说这里好闹鬼,我倒没见着,黑脸汉子一边说一边拍打着自己身上的醋糟说,自从我搬到这里来,一回也没有见着。
米陆阳怔怔地望着黑脸汉拍打着他的衣服,这时他听到有竹竿敲打地面的声音。他回过头来,看到孙老太用竹竿探着路走过来,她一边喘息一边说,是小阳吗?是米先生家的小阳吗?
米陆阳和林夕萍忙过去搀扶她,米陆阳说,是我,大娘,我正要给你说话呢,俺家怎么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