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啊,以前我喂你石头你不吃,现在你倒好,一口把它吞下去了,却又消化不了。我在心里直笑,这个金玉,谁叫你总是对我撒谎呢,你这是自作自受。但是,笑过以后我又多少有些遗憾,因为在我刚才从天上下来的途中,心里已经有了个首选人,这个人就是金玉。按照天上那个大汉的说法,金玉应该是比我更傻的家伙。我要带他上天,让他成为我的施工队里一员,最好是让他专门搬石头,免得他偷吃东西。看来,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可能和必要了。金玉死了,他被石子吃掉了。我就是这样认为的。
我准备弯腰过去把那个石子捡回来,但围观的人太多了,而且还来了几个戴大盖帽的,手里拿着绳子、木棍,还拎来了两只桶,桶里面装了石灰,这几个人忙呼呼地将人群往后赶,但围观的圈子反而越来越小了。我被人挤得歪歪倒倒的,索性一弯腰钻进了那个刚刚用绳子围起来的圆圈里面。我盯着那块晶莹剔透的石子,果断地向它走过去。正在这时,有人拽住我的膀子,用力地将我拖出人群。
“你怎么跑到城里来了?傻瓜,你要干什么?”我回头,看见拽我的人是明清。
明清说,“你不好好在家里放牛,不好好照顾我老婆,竟跑到城里来了。城里是你这种傻瓜待的地方吗?”
我说,“明清啊,我不是跑来的,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用手指了指天,天上一无所有,而且这里的天不是蓝色的,也没有云朵,这里的天不过只有井口一般大小,好象是被四周的大树给罩死了。我还看见这些树都是光秃秃的,没有叶片,也没有什么枝桠,但却有许多戴着黄帽子的人趴在上面朝地下看着。我突然想起怀堂老爹说的话,他说,城里到处都是工地,工地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树。现在,我明白了,我降落下来的地方原来就是明清的工地啊,原来明清带金玉进城不是让他享福的,而是让他吃苦的。金玉啊,你是该吃点苦头了,你真是死得其所呢。
明清说,“明清不是你叫的,更不是你在这里叫的,你应该叫我马总,我是马总经理。知道吗,傻瓜。”说着,他挥挥手,让企图偷听我们谈话的人滚到了一边。
我说,知道了,明清,你是马总,但是你是人啊,怎么叫马总呢?
我说,知道了,马总,你一定是天天在城里骑马,所以才让别人这样叫你,对不对?
“对个屁!”明清说,“你马上给我回去。”
我说,那你把马借给我骑回去,行啵?我在心里想,这回真是划算呀,我有马骑了,骑马肯定比骑牛更过瘾。
“行个鸡巴!我让他们用车送你回去。不过,我得警告你,回去后你要好好照顾许花子,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的话,你的下场就会和‘没意思’差不多。”明清说着,指了指那滩令人作呕的血水。
我在心里发笑,你以为金玉是你弄死的吧,傻瓜,是我弄死的,当然也是被他自己弄死的呢。我心想,村里的人都说你明清聪明绝顶,现在看来,你并不比我聪明多少,弄不好的话兴许你还比我还傻呢。对了,也许明清才是个上天的合适人选。本来我还准备问他几句,问问他愿不愿意跟我去天上修天堂的,但他推了我一把,将我推到了马路边,推进了路边的一辆小轿车里面。车内坐着一位戴墨镜的男子,样子很凶,我本来想跟他说几句什么的,但看到他那种凶巴巴的样子,我不敢乱说了。我闭着眼睛回味着刚才看到的那个场景,觉得像是在做梦一般。当我睁开眼,看见那座熟悉的山坡已经出现在我身边。
父亲手里拖着一根棍子守在路口。他见到我后扬了扬那根棍子,问道,“你野到哪里去了?这么多天都见不到你的影子,你野到哪里去了?”
我回答道,我到天上去了。
放屁!他吼道。
金玉死了,我说。
“叫你对我撒谎!”父亲的棍子打在了我的头上,他还想打我的屁股,但我一跳就不知怎么跳到了明清的楼顶上面,我喊道,“你不要打我了,再打,我就跳下去了!”
父亲惊诧地望着站在楼顶上面的我,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丢下棍子,长叹一声,转身回家去了。他绝对想不到,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里,我又从楼顶上面跳了下来,感觉舒服极了。
许花子拉开房门,看见我在拍屁股上的灰,就笑道:
“是傻瓜呀,怎么不进来坐坐呢?进来吧,我有事要问你。”
4
有一段时间我经常会被许花子叫去做这干那的,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可干,不过是帮她担水劈柴烧水什么的,她每餐要吃的饭菜也是由我从家里用盘子端过去的。她早上起来得晚,一天只吃两餐,而且每餐也吃得不多。晚上饿了,就将就着喝一杯牛奶吃几块饼干什么的。刚住过来的时候她说她怕黑,就让我每天晚上陪她说说话,直到她入睡后我才离开。遵照明清的吩咐,许花子住进来后,原先摆在一楼的农具杂物什么的,都被我清理出门了,有的拿回去给了父母,譬如镰刀、锤子、钉耙,还有多余的谷物、土豆等等,有的被我扔到了屋后的竹林里。一楼被清空了,只留下了一张竹床和两把木靠背椅。屋子里空荡荡的了,老鼠就不再光顾了。但许花子说她还是有些害怕。我问她,除了黑之外她究竟还怕什么?许花子说:安静。她说这房子里太安静了,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的话让我吃惊不小,安静又不是一块石头怎么会压在她身上呢,而且还压得她喘不过气?过了几天后,许花子大概才渐渐适应了被安静压着,她不再要求我陪她说话了,但总是用一些小事来麻烦我,当然,也不能说全都是小事情,也有一些非干不可的事,譬如帮她捶背。
许花子常常喊腰疼。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的腰在什么地方,她便拉过我的手去摸一个地方,她说,傻瓜,这里就是腰。有一次,她用我给她烧的温开水舒舒服服地洗了个大澡,然后穿着一件滑溜溜的绸缎睡衣,一屁股坐在一楼堂屋的凉床上,我听见凉床吱呀一响,接着我听见她说道,傻瓜,来,过来先给我捶捶背。背捶完后,她又躺倒在凉床上,说道,傻瓜,过来,再给我揉揉腰。我喜欢给她揉腰,但问题是,许花子的腰总是像泥鳅一样滑腻腻的,到处乱跑,没有固定的位置。每次给她揉腰我都觉得像是在泥塘里面捉泥鳅。她一会儿说往上去,一会儿又要我往下去。“腰啊,你在哪里呢?”我每次揉的时候,许花子便哼哼唧唧的,似乎感觉疼,又好象感觉痒。既疼又痒,我想腰应该就是这样的东西。我喜欢听她哼哼唧唧的声音,听得后来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哼哼唧唧起来,像收音机里面的男女声二重唱一样。
难道你的腰也疼么?傻瓜,许花子笑道,好吧,现在你躺下来,让我来揉一揉你的腰。
我听话地躺在凉床上,心想,我的腰可能与她的不同,因为我的腰不疼,所以她是找不到它在哪里的。既然许花子非要找到我的腰不可,就让她去找吧。果然,许花子在我身上翻了半天,也没有翻出个名堂来。
你是不是把腰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呀?她问道。
我说,哎哟,哎哟,哎哎哟!
她说,你再这么哎哟哎哟的,我就不帮你揉了。好吧,你把衣服脱了,我保证能够把你的腰找出来。
我很乖,她让我脱我就脱了。
许花子一边四处翻找着我的腰,一边问道,傻瓜呀,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我回答道。
你是女的还是男的?
男的。
看来,你真的是个傻瓜呢,许花子笑得浑身直颤。
我回答说,我是个傻瓜。
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她把手放在我的两腿之间,问道。
我想了想,回答道,可能是个男的吧。
傻瓜呀,你怎么知道你是个男的呢?许花子问道,你知道怎么才能证明你是个男的吗?
我摇头。
你必须让我试一试,她把手停在我的鸡鸡上面,说道,我猜你的腰可能在这里。她用温润的手指轻轻捻着我的卵子,还俯在上面哈了口气。就在这里了,我保证,她肯定地说道。因为她听见我嘴巴里也发出了类似于她发出的那种哼唧声。
一定是在这里了,她说,我可要好好看一看。说着,她朝我那里吹了口气,掀开那周围一团乱蓬蓬的毛发。
在许花子四处翻找我的腰的那段时间里,我又去了一趟天上,与以往所有的感觉都不大相同,这次,我觉得天上舒服极了。我像神仙一样飘飘忽忽的,感到自己走进了一座装满水的房子,心想,那个大汉原来是在骗我呀,天上明明有房子,他却说没有,他是个骗子。我用力推了推房门,只听见“呀咦”一声,我进去了,在里面进进出出,我发现里面除了水之外,全是黑黢黢的,好象还有石头之类的东西,但石缝里面长满了青苔,我想爬上去,结果一次也没有成功,倒把我摔得哼哼唧唧的。我听见许花子也在哼哼唧唧,就断定她也跟着我一起来到了天上,她也被摔得七仰八叉的了。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许花子相信我的话,她从来不说,傻瓜,你在异想天开。这话是我父母经常挂在嘴边的,只要我一开口说话,他们就会认为我是在异想天开。你也不看看自己是谁,你这样的傻瓜都去得了天上,那天还有什么神秘的地方呢?父亲说,不是我笑话你,傻儿子,天上可不是我们这些凡人说去就去的地方。母亲也说,就是,天是那么容易去的地方吗?何况你还是个傻瓜呢。但是,这样的话许花子是从来不会对我说的,她总是一边听我讲天上的事情,一边在我身上翻啊找啊的。腰啊,你要藏好,不要让许花子轻易地找到。但后来许花子显然是轻车熟路了,她非常肯定我的腰就在那里。所以,从那以后,她不再四处翻找浪费力气了,而是直奔一个地方。她说,傻瓜,我敢肯定你的腰就在这里,来,让我给你揉揉。每次,她一揉,我便飘了起来,像腾云驾雾一般。同样,每次一到天上,我便会直奔那座黑黢黢的房子,在里面不断地滑来滑去,哼哼唧唧的。
现在,我知道了,一个人是可以从任何地方出发直接上天的,以前我从山坡上出发,而今天我更愿意从许花子的凉床上出发。
秋天来临时,发生了两件事,一是我的那头沙牛生下了一头小牛崽,二是许花子被明清用小轿车接回到了城里。关于这两件事我都想作一点补充,但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不过,如果不说出来,老是让我憋在心里却终究不是个办法。因此,我还是要说几句的。
我说,那头牛崽长得特别像金玉,越看越像,尤其是他们的表情几乎完全一样,都是那种懒懒散散的,脏兮兮的,是我所看见的所有的牛中最难看的一头。它不仅长得像金玉,而且它的性情也和金玉差不多,懒散,萎靡,整日里眼屎不断。它常常懒得连奶也懒得吃,它妈妈的奶头就鼓鼓囊囊地吊在肚皮下面,吊在它的嘴唇边,但它连嘴也不愿张一下。难道它想让我代替它吃不成?我虽然很傻,但这样的傻事我是不会去做的。所以,它长得很瘦,是那种精瘦精瘦的。父亲已经决定,一到冬天,就把它杀掉吃了。对此,我没有一点异议。
我说,许花子走的那天,我特别想大哭一场,而且我也的的确确是一个人躲在草丛中哭了一场,只是声音小得连我自己也听不见。我想,或许我只是躲在自己的心里大哭了一场而已。那天,我看见接许花子的车停靠在他们家的场院里,很多人都来围观,但他们并不是冲着许花子来的,而是冲着明清来的。可是,那天来接许花子的人却不是明清,而是另外一个戴墨镜的大个子男人。车开到山脚下的马路边,许花子出来朝我平时放牛的地方张望了片刻,估计没有看见躲在茅草丛中的我,就重新钻进了车里。小轿车绝尘而去,我后来在灰尘中奔跑了一段路,把自己搞成了个大花脸。
5
上天变得越来越难。我已经轻易上不去了。实际上,自从许花子回城以后我后来就再也没有上去过一回,无论我在山坡上躺多久,哪怕是从头天早上躺到第二天早上,也不管我往嘴里塞几块石子,吸多少口气,都毫无用处。天在天上,我在天底下,我只能望着它,唉声叹气。我想,一定是我把天上的那个神汉给得罪了,他让我去找比我更傻的傻瓜,但除了金玉,我不知道还有谁比我更傻。可是这家伙已经死掉了。有时,我想,我的父母或许比我更傻,但通过观察,我发现,除了在能不能上天这个问题上显示出了他们的无知和低能以外,在其他方面他们却都显得胸有成竹,丝毫也不傻。尤其是我父亲,他精明得很呢。在杀了小牛以后,他不仅把牛肉一块不剩地给腌了起来,用竹竿挑着挂在半空中(他说,这么做是为了防止猫和老鼠偷食),而且他还把牛皮煮净,晾干,让母亲给我做了件粘乎乎的牛皮背心,又用剩余的皮给自己缝了双拖鞋。后来,他就整天穿着这双并不合脚的牛皮拖鞋东走西走的,也不管天气冷热与否,他的行为理所当然地吸引了大批的羡慕者,除了少量的妇女和大批的孩童外,主要是一些蚊虫和苍蝇。杀牛的那天,我喝了一整天的萝卜汤,当然汤是用牛胯骨熬出来的,很香,却不可能比牛肉更香。父亲说,牛肉要留下来慢慢吃,这样才有过节的味道。果不其然,由于没有吃到牛肉,那年的春节显得极其漫长,似乎怎么也过不完。
从腊月到正月,不断有人进城,也不停地有人从城里回来,包括那些跟随明清去城里做工的人,他们回村后就没日没夜地聚在一起喝酒打花牌,说黄色的笑话。他们的笑话似乎总也讲不完,而且这些笑话也像是长了翅膀似的,在村头上飞来飞去,让所有听到它们的人都眉开眼笑的。只有我一个人笑不起来。
除夕之夜,我去给怀堂老爹的坟头点灯,灯是我扎的,很大也很亮。我把灯的位置固定好后,就坐在老爹的坟前把听来的笑话讲给他听,我以为他会笑的,但他没有笑。是的,没有什么好笑的。
就在我昏头昏脑地等待春节结束时,明清托人捎来了一个口信,让我做好开春后进城去做工的准备。至于他准备让我做什么,却只字未提。
父亲说,只要是进城,管他做什么呢,总比留在家里放牛要强,世界上从来没有放一辈子牛的人。
母亲在这件事上显得比较保守,她一边在灶门前抹眼泪一边嘀咕道,他爹呀,世界上也从来没有傻瓜工啊,你说,我们傻儿子去城里能干什么呢,他连自己也照顾不了,他能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