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肯定会照顾他的,父亲肯定地说道,他们俩从小在一起长大,这点情分我想明清还是有的,再说呐,他老婆住在这里的那段日子里,不都是我们照顾的吗,还有,那个许花子不是挺喜欢傻瓜的么?我看没问题。
我看也没什么问题。我想,什么问题都不会有的,唯一的问题是,能不能在城里找到我所需要的傻瓜。城里有比我更傻的傻瓜吗?尽管我不敢肯定,但通过上次掉在工地上亲眼目睹金玉之死的过程,我有一种感觉,那些围观的人群中一定有比我更傻的家伙,要不然,怎么没有一个人能查找出金玉的死因来呢?听人说,金玉死后公安局的人查遍了所有与他有过瓜葛的人,包括带他进城的明清,结果什么线索也没有查出来。我还听说他们还派人来我们村里调查过,找过村长,村长不在,他们又找其他人问,一边问还一边在本子上做记录,问到杀猪佬徐锤子时,徐锤子说,“该死的!”人家把这话也记上了,搞得徐锤子躲在家里紧张了好些天,以为人家怀疑是他杀了人呢。这事被传为笑话,说明每个人说话都要负责,如果你负了责,你就装作是哑巴,就像我一样。我想对金玉的死负责,可是人家问都不问我一声,你说怎么办?金玉,你莫怪我。
天气渐渐变得暖和起来,树芽也绽放出了绿意。那天我放牛回家,看见门前停了一只红色的屎壳郎,这样的东西在牛粪堆里到处都是的,当然这只要比我平时看见的那些大得多,颜色也鲜艳得多。我远远地冲着它喊道,是谁把屎壳郎放到了家门口啊。母亲从菜园子里的一棵胖嘟嘟的包心白菜后面直起腰来,对我连摆了几次手,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叫我不要胡说八道。母亲刚做完手势,父亲就出现在了屋檐下面,跟在他身后的是我朝思暮想的女神仙许花子。我傻乎乎地冲着她笑了起来。
傻瓜,我来接你进城,许花子说着,用手拍了拍那只“屎壳郎”的额头,它不是屎壳郎,它是我刚买的跑车,漂亮吗,傻瓜。
我说漂亮,一只漂亮的屎壳郎。
许花子没有生气,反倒嘻嘻地笑了起来。我觉得她的笑声虽然也很好听,但终归没有她的哼唧声好听。
“傻瓜啊,我就喜欢你的诚实,不像其他人,一派谎言。”她说。
母亲已经把我的行李收拾好了,我随许花子爬进了车里。他们在对我招手,我回头看见母亲掀起衣襟抹眼泪。车开动了,他们越来越小了,最后小得都没有了形状,被晚风吹出了我的眼眶。
一路上,许花子将手中的那个圆盘转来转去,我问她这有什么意思,她回答说,这是方向盘。许花子又一次问我道,这辆车漂亮吗,我回答说,漂亮,像神仙一样漂亮。许花子问,你后来又上去过么?我沮丧地垂下头,回答道,再也没有了,人家不让我上去了。如果我让你上去呢?许花子看了我一眼,慢慢把车停下来,斜靠在马路边,又将车内的灯光全关了,她说,我开车累了,腰又疼起来了,你过来帮我揉一揉。说着,许花子翘起屁股,翻身爬到了后排的沙发椅子上躺下。我跟着爬了过去。许花子抓住我的手,她似乎要把我的手变成她自己的手。现在,她已经有了四只手,但好象仍不够用,她让这四只手同时在她身上乱翻一气,就像我母亲在停电的夜晚翻箱倒柜地找蜡烛一样,当然许花子不是在找蜡烛,而是在找腰。腰啊,快点露出来吧,千万不要让神仙受罪了。不知过了多久,许花子翻身坐起来,说道,好了,我的腰找到了,现在你躺下,我来找你的腰。我听话地躺下,许花子叉开腿,半蹲似地俯在我的身体上面,三下两下就把我的腰抓在了她的手心里。紧接着,我听见许花子在黑暗中长叹一声,又用一只手捋了捋披散在额头和脸盘上的长发,另一只手抓住我的腰,说道,好了,带我一起上天吧。这样,她就骑在我的身上,又蹦又跳地上了天……
我从天上下来的时候,到处是一片火海,眼前的这番景象把我吓了一跳,以为地面上失火了,便焦急地问道,这里怎么失火了?
许花子扑哧一声笑道,这是灯光呢,傻瓜。
她说,“这就是城市,我们生活的地方。”
城市?我瞅着窗外的那些五颜六色的怪物,心想,许花子在骗我呢,上次我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不就是落在城市里吗,怎么没见到这些灯光呢,对了,这里一定就是天上的那个大汉所说的天堂,这么说来,我已经在天堂里面了?难道大汉不需要我给他组建傻瓜施工队了?
我听见许花子说了声“到了”。我就一步跨进了天堂的大门。
进门后我迷迷糊糊地尾随在许花子的身后,她走我也走,她停我也停。我看见许多衣着鲜华的人在与许花子打着招呼,就奇怪许花子为什么会和天上的人混得这么熟悉,后来我想到她的家就在天上,难怪呢。
在不断地上上下下之后,许花子又带着我穿过了一个又一个房间和长廊,一会儿左拐一会儿右拐,最后才来到一间四四方方的房间里。房间里面摆了一圈松软的大沙发,还有一些装在盆子里面的花花草草,对了,还有一棵树,叶片宽大得像扇子。我一抬头就看见了明清。我放下行李,直奔过去,亲热地喊道:“明清,你怎么也在天堂里?”
明清苦瓜着脸,隔着一张又大又笨的桌子对我摆了摆手,示意我坐下。许花子给我倒了一杯水,说,他正在打电话,别打搅他,你等等。
明清的电话足足打了一整天那么长,没完没了的,我等不及他放电话就打起了瞌睡。当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张松软的大床上,房子里空无一人,四周都是静悄悄的。我怎么会睡在这儿呢?我摸摸床沿,感到内心深处有一种东西正在慢慢地往外面爬,这东西有若干只爪子,爬得我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知道这东西有一个学名,叫“恐惧”,有一个绰号,叫“害怕”。我说,害怕啊,你不要吓唬我,我在天堂里面呢,你要是胆敢爬出来,我就一把将你推到地上去,摔你个鼻青脸肿的。我反复念叨着这句话,直到后来它果然老老实实地回到了它应该待的地方,我这才鼓足力气从床上爬了起来。我走到一面被布帘遮住的墙角边,伸手将布帘扯开,看见太阳近在咫尺,对我怒目而视,从她眼睛里发出的光亮朝我一下子扑了过来,差点就将我撞翻在了地上,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使自己站稳些,结果脚下一滑,又重重地向后倒了下去。这一跤摔得我昏天黑地的,好半天才悠悠地醒来。当然,这一跤也将我从幻觉中摔醒了。现在,我明白了,我并不是身在天堂,而是在一座高楼上的一间有落地玻璃的房间里,玻璃外面的世界就是明清所修建的城市。
明清有一个梦想,按照他本人的说法就是,他要修一座“更高更高更高”的高楼,一直修到天上去。他一边比划着对我打着手势,一边眉飞色舞地说道,“到那个时候,傻瓜啊,我在楼顶上屙尿就像是下雨,我放屁就是打雷。你是我儿时的伙伴,我把你接来的目的是,和我一起在楼顶上屙尿放屁,”他说,“一个人屙尿是小雨,两人屙尿是大雨,一个人放屁是旱天雷,两人一起放屁才是春雷滚滚。”听到这里,我灵机一动,顺口补充了一句,我说,“一个人掏耳屎是一片云,两个人一起掏就是乌云满天。”
“你不傻嘛,傻瓜,说得好!好啊!”明清哈哈大笑起来。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在对着抽水马桶撒尿,在哗哗啦啦的雨点声中,明清胸有成竹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道,放心吧,这一天迟早会来的,你要耐心地等着。
那天晚上,明清灌了我很多很多的啤酒,他说他一定要把我的肚皮灌大,“只有大肚皮才能盛足够的尿水,只有有了足够的尿水,才能实现我的计划。”他是这样说的,说着还拍了拍他自己的大肚皮,我隐约听见里面有水声在晃荡。
我觉得明清的这个计划虽然很诱人,但存在着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目标不够明确。你想想看,你哼哼哧哧地修一幢更高更高更高的楼房,你爬到天上去,仅仅就是为了撒尿放屁么?这样的事你小时候还没有玩厌烦么?还自称是什么大事业呢,我看呐,至多算是个小事业,而我要去修天堂的事才是大事业。想到这儿,我很有些瞧不起明清来。
后来,我把明清的这个计划讲给许花子听,许花子不屑一顾地说道,我早就晓得了,他呀,走火入魔了!傻瓜,你别听他的,我们俩都是随时可以上天的人,还需要他修那么高的楼房吗?来吧,我们到天上去玩。
我想,是啊,明清也真是个傻瓜,而且看起来他比我更傻,我一定要想办法把他带到天上去修天堂,问题是,他是施工队的头,他肯听我的指挥么?反过来,一个比我更傻的傻瓜怎么能够指挥我这个傻瓜呢?即使我愿意,那个大汉也不会答应的。
许花子说,傻瓜呀,你别傻了,明清肯定是不会同意的,算了吧,来,让我们上天!
有一段时间许花子和我动不动就到天上去转一圈,有时甚至是一天上去好几回。反正明清经常不在,我们上去下来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许花子对上天有瘾,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小瘾,是大瘾。也就是说,每回她上去了就不愿意下来,怎么也拽不下来,即便是我好不容易把她拽下来了,过不了多久她又要吵闹着上去。这件事让我很担心。当然,话要说回来,人家的家就在天上,一个人常回家看看有什么可以值得我过分指责的呢?难道我不是经常想回家看看吗?是的,在城里待了这些天后,我越来越感到家是个好东西,一个不回家的人是不可思议的人,明清有家不归,更是不可思议。我的意思是,我既想满足许花子的愿望,又想不激怒天上的那个大汉,因为每次上去我都没有带什么施工队,我总不能长期不守信用吧?还有,每次偷偷摸摸地上天我都担心被明清察觉了,尽管许花子一再安慰我说,没事儿的,明清是不可能察觉的,但我仍然有些担心。母亲说过,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说的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如果明清发现我和许花子俩根本就不需要那座高楼就能够直达天上时,他一定会很伤心的,因为他接我到城里来,目的是为了配合他的“大事业”。
最后一点是,我对天上的那间小房子已经不象从前那么感兴趣了。有时从天上下来后我甚至怀疑,刚才我和许花子去的那个地方真的是天上吗?这一闪而过的念头又往往会直接影响到我上天的速度,有时,许花子说她已经快要从天上掉下来,而我还没有上去呢。看得出来,由于我的顾虑,使得她非常扫兴。
一转眼的工夫,秋天又到了,我站在高大的落地窗前俯视着纵横交织的街道和楼群。现在,我已经对这座城市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首先,它是大的,其次,人很多,车水马龙,街道上拥挤不堪。我打量着马路两旁的柏杨树,我看着那些飘荡在风中的树叶,它们的颜色一天一天深了起来,又一天一天地稀少起来。与此同时,风却一日更比一日强劲有力。许花子或许了解到了我的心思,就让人给我搬来了一把白色的藤椅,这样,整个白天我就可以舒适安逸地坐在落地窗前观望街道的变化了。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有些头晕目眩,就像怀堂老爹说的,我有些“恐高”,但在壮着胆子试了几回后,我就觉得没有什么可怕的了。自从进城以后,我还没有回去过一次,不仅没有回家过,而且还没有下过一次楼。许花子不让我下楼,她说下面的人全是傻瓜,但我在心里想,你自己不是经常下楼么,难道你也是傻瓜不成?为什么就兴你们下楼而不许我下楼呢?我为此很有些恼火。于是,我决定不上不下。我待在楼上,待在自己的房子里,悬在半空中,任凭许花子百般劝我,我也懒得带她上天。许花子没有办法,最后只得答应送我回家去玩几天。
许花子把车停在山脚下,吩咐我道,你只能在家里待三天,记住,三天以后我来接你。我道了声好咧,就跳出车门朝山腰上跑去。我没有马上回家,而是漫山遍野地找起我的牛来,然而,我把眼睛都找肿了(因为找不到牛的时候我就嚎啕大哭),就是没有看见一根牛毛。最后,我只得赶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家里。
“你怎么回来了?”父亲从落生(花生)田里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半天,问道,“你是不是偷偷摸摸地跑回来的?是不是不听明清的话,被他赶回来了?我可要告诉你,牛已经被我卖了,你不待在城里享福,回家可没有牛给你放了。看你回家干什么?!”他滔滔不绝地数落着我,也不给我一点辩解和解释的余地。他越说越气愤,声音也越来越大,直到后来把家里的狗、猫、鸡和猪都唤过来看热闹了,这才转身忙着去赶动物们了。
在一阵鸡飞狗跳声中,母亲像个皮影似地晃到了我的身前,她也上上下下将我仔细打量了一番,轻言细语地说道:“傻儿子啊,你可回来了,妈想死你了?来,快回家,让妈好好瞧瞧。看,老头子,你过来看,咱们的儿子长白了也长胖了,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吗?”
“看个屁!不争气的东西!”父亲从地上抓起一把新摘下来的落生塞进我的口袋里,推了我后背一把。
终于回到了家里,我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和喜悦之情。母亲不停地询问着我在城里的生活情况,问我整天都干了些什么。当我说什么也没干,只是上上天或者坐在窗边看看马路时,父亲冲过来冷不丁地打了我一个耳光,“叫你撒谎!”他吼道。母亲赶紧过来制止,说,你让孩子把话说完嘛,也许人家真是上过天的呢,明清不是在修高楼吗,也许人家真的修了座通天的高楼呢!我想,母亲果然是个聪明人,而父亲啊你真是个傻瓜,一旦我把父亲带到天上去做工,留母亲一个人在家里她岂不是太孤独么?我这样做是不是太残忍了呢?算了吧,父亲也不必去了,我还是另外找人吧。
我偷偷地问母亲,“你知道有谁比我更傻的吗?”
母亲茫然地瞪了我一眼,摇了摇头,回答道,没听说过。
由于没有牛可放,我待在家里便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再这样下去,我恐怕会变得与金玉一样的。更严重的问题是,由于没有牛在身边吃草,听不见牛吃草的窸索声,即便是我整天躺在山坡上,也感觉不到天的存在了。我躺在那里,看见头上是一座大海,海水在翻滚,一些叫不出名目的家伙在海水里面游来游去。天到哪里去了呢?我紧紧地闭上眼睛,想象着我曾经去过的地方,但那些地方完全是漆黑一片,比我和许花子常去的那间小屋子还要黑。这下完蛋了,我在心里暗暗地叫苦,同时希望许花子快点来接我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