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二毛梗着脖子说,我不要你的卖×钱。
冯水花腾地站起来,她说,你以为我会那么下贱吗?告诉你,这是我哥给我的钱,我哥看咱俩过的不像个日子,特意给我的,不要拉倒。
范二毛眨巴几下眼睛,反正也拴不住老婆的心了,反正他们俩在一起也就是名义上的事情,反正钱也不是什么坏东西,反正老婆欠着他的,管他呢,又不是别人的钱,花掉是真的。范二毛馋猫一样舔着自己的嘴唇,眼前浮现出满桌的肉山酒海,他实在禁不住诱惑,妥协了,伸手把那些钱抓到手里。
18
冯乐礁却不是随便妥协的人。
风言风语终于传到了冯乐礁的耳朵里,冯乐礁脑袋嗡地一下子,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是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容不得他不信。冯家门风正派,怎能容忍这样的忤逆之女,尽管闺女嫁出去了,但嫁给的却是范家呀,冯乐礁不会像别的父亲那样,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他要管,要一管到底,他要对范家负责任,对自己家的名誉负责任。他忍着内心的愤怒,亲眼看一看闺女是不是人们传言的那样不知廉耻。
冯乐礁瞄着女儿的背影出发了,不过他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去尾随盯梢,他拿出了海上航行用的高倍望远镜,与女儿相背而行。冯乐礁选择了龙湫背,他爬到了山上,选择没有树遮挡着的石崖,用望远镜观察着女儿的身影。他希望女儿像他想象的那样,永远是爽朗快乐,纯洁无暇,没有污点。
然而,事实却让冯乐礁失望至极,他亲眼看到女儿钻到渔政的小房子里,和孙子跃成双成对地走出来,勾肩搭背地迈下码头,蹬上快艇,箭一样冲向大海的深处,然后,他们拥抱,接吻,甚至……
冯乐礁简直气炸了肺,他将望远镜重重地摔下山崖,多看一眼,心都像戳了一把刀。
回到家中,冯乐礁气得浑身发抖,躺在炕上,歇息了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他寻来一把大橹,气冲冲地去了女儿的家。
女儿当然没在家,范二毛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这一次不是二毛贪睡,二毛确实是困得受不了了。昨夜,范二毛通霄未眠,到镇上的一个大馆子吃个痛快,又在新开张的歌舞厅玩了个通霄,只得白天进入梦乡了。冯乐礁拍着二毛的裸露在外面的胳膊,拍了好一阵,才把二毛拍醒。
冯乐礁说,去你爹家睡去,我和你媳妇说点事儿,你就别回来了。
范二毛眯着眼睛,半梦半醒地走了。冯乐礁环视着这个宽敞的院落,凝望着造价不菲的房子,扫视着和这个院子极不匹配的脏乱,心里不是个滋味。论行船打鱼,全村子里的人谁能和冯范两家相比,两个家合起来,穷人都能帮衬富了,怎么就不能让这个小家庭亲亲热热红红火火呢?
冯乐礁开始打扫这个脏乱的院子,他要扫清一切污垢,还给两个孩子一个清清亮亮的家。
冯水花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天黑时,孙子跃必须回家,他们只得分手。
刚进院子,冯水花一愣,她以为进错了门,院里干净得简直不像自己的家。她误以为范二毛怕自己不和他过日子,学出了人的样子。进了屋,她便怔住了,那个端正而又魁梧的身影,原来是自己的父亲。冯水花顺着墙角,小心翼翼地走,有那么一刻,她的步子停下来,想要转身往外溜。
昏暗的光线下,父亲的剪影更加庄严,父亲及早地发现了她的企图,严厉地说,回来,往床那边走。
冯水花乖乖地走了过去。
冯乐礁的语气变得比他的身影还要庄严,他说,你给我趴下。
冯水花觉出了气氛的不对,她想缓和一下,对父亲说,爹,我给你做饭。
冯乐礁站了起来,厉声说,老子不饿,老子气饱了,听到没有,你给我规矩地趴在床上。
冯水花知道躲不过皮肉之苦了,索性就让父亲打吧,打死了就算了,反正她也不愿意过这种没有幸福的婚姻了,她把眼睛闭上了。
冯乐礁操起那根大橹,雨点一般打下去,边打边骂,我打死你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
开始的时候,冯水花还能忍,后来她实在忍不住了,妈呀妈呀地叫起来。
栖在院外一株大树上的乌鸦,以为同类遭到了袭击,惊叫着飞向了海边。乌鸦的惊恐又扰乱了天柱礁上的叼鱼郎,原本绅士一样的叼鱼郎,也乱了章法,满海乱叫。
渔村也乱了,人们听到惨叫,以为是两口子打架了呢,纷纷围拢过来。可是,门被冯乐礁插死了,谁也进不来。屋里没有点灯,人们只能看到一个黑影疯了一样,挥舞着手里的东西,往下砸去,之后便爆发出冯水花的惨叫。
再打下去,该闹出人命了,有人飞也似的跑到范老桅的家,告诉范老桅,你家二毛快把媳妇打死了。
范老桅一愣,二毛倒在炕上睡觉呢,怎么会打媳妇呢?他伸出手,捏住二毛的耳朵,用力一扯,扯得二毛杀猪一般叫了起来。范老桅说,快回去,你们家出事了。
范二毛揉着耳朵,刚要抱怨,报信的人歇歇喘喘地说,你媳妇快让人打死了。二毛猛地一激灵,提起了精神,撒腿往家里跑。
家里的门,当然也是进不去了,范二毛选择了破窗而入,他抱住那个黑影的腰,大声嚷着,老子和你玩命了。
冯水花用尽最后的力量,大声喊,二毛,那是我爹。
二毛愣了下,把那黑影抛在一边,点灯一看,确实是他的岳父冯乐礁。冯乐礁握着大橹的手已经磨出了血,冯水花整个后背完全被血洇透了。
屋里暂时寂静下来,只剩下冯乐礁呼呼的喘气声和冯水花嘤嘤的哭泣声。
没过多久,冯乐礁又挺起了身子,舞着大橹,还要打没有告饶的冯水花。范二毛使出了蛮牛的力气,抵在冯乐礁的胸口。冯乐礁咬着牙对二毛说,小子,我是替你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别拦我。
范二毛小声哀求着,爹,做王八当乌龟,我认了,再打就该出人命了。
冯乐礁说,你小子咋这么没志气,我就是要打断她的念想,让她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躲开。
范二毛没有躲,他哭着说,人死了,我和谁过日子呀。说着,他将岳父顶到门口,打开屋门,将岳父推了出去。
早已立在门外的范老桅伸出手扶住了冯乐礁。冯乐礁看着范老桅,老泪纵横,他抱住范老桅的双膝,就差跪下了,泣不成声地说,老哥,我对不起你们范家呀。
范老桅拍着冯乐礁的肩头,他说,你呀,忒狠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咱管不了那么多,不管了,行不?
说完,老哥俩互相搀扶着,走了。
范二毛来了力气,像猪八戒背媳妇那样,把冯水花背到了镇医院。那一夜,范二毛和镇里二百五的大夫一起,用镊子夹掉扎进肉里的木刺,直到天亮,才将冯水花转到县医院。
县医院的诊断冯水花的伤势不仅仅是皮外伤,脾脏、肝脏也在渗血,再晚来一个小时,就会失血性休克了。范二毛不知道啥叫失血性休克,问了医生,医生没好气地说,离死不远了。范二毛终于明白了,老婆冯水花不仅仅身体在流血,心也在流血,而且是快要流干了。
医生抢救冯水花的时候,范二毛坐在外面长条硬椅上,眼泪流了下来,他不是为冯水花,而是为自己,他心里说,老子心里流血谁看见了?
接下来的天日,冯水花进入了康复期。
冯水花每天都在期盼着孙子跃能来看她一眼,哪怕送她一束花,或是从门缝偷偷地看她一眼,也让她感到心安啊。可是,孙子跃最终也没有来,这让冯水花比挨了这顿打还要心疼。
范二毛不时地用幸灾乐祸的口气问冯水花,龟孙子咋没来?
冯水花便把眼睛深深地闭上,偶尔会有泪水露珠一样挂在长睫毛上。
范二毛便不再问了,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妻子,对你真好的只有丈夫。
粗笨的二毛用了他一生从没有过的殷勤服侍着冯水花,喂水喂饭,端屎端尿,一刻都不耽误,感动得冯水花眼里都沁出了泪花,她说,其实,你也不是人们说的那样没心没肺,你是个挺善良的人。
范二毛说,你要是能喜欢我,我啥毛病都能改过来。
冯水花苦笑了一下,她说,我试试,看能不能真的爱上你。
很快,冯水花就出院了,出院后的冯水花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孙子跃伸出胳膊,将冯水花揽在怀里,一顿痛哭流涕,冯水花便把所有的不快和怨恨丢到了九霄云外。于是,两个人重新火热得不可开交。
冯水花与范二毛之间惟一的进步是,冯水花不再拒绝与范二毛上床了,有时也能积极地配合几下。平静了之后,冯水花正言厉声地告诉二毛,别指望我给你生孩子,怕绝户你就休了我。范二毛怅然若失地说,能把自己这辈子活好就行了,我这么不负责任,谁当我的孩子谁倒霉。
19
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说一说孙子跃的那位糟糠之妻了。
闹得如此满城风雨,孙子跃的妻子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她却是引而不发,视而不见。有人曾向她讲起某些细节,她总是细声细语地说,我们家子跃是国家干部,不可能有这种事情,都是他执法太严,有人诽谤他呢。
人们看她如此顽固不化,慢慢地就放弃了劝说。
其实,她什么都知道,只是从不承认罢了,再粗心的女人,对丈夫的反常都会有所察觉的,但把事情挑明了又能怎样?除非彻底不想和他过日子了。所以,她从来都是矢口否认,包括在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面前。
糟糠之妻虽然人胖貌丑,又没啥本事,却有个曾显赫一时的父亲,她父亲做过镇里的副书记,虽然退休了,在镇上一跺脚,还能颤到海边上。当初,孙子跃能从一个普通的复员兵混到镇里,又戴上了大盖帽,弄到了渔政的肥差,没有她父亲,那简直是妄想。
所以,不管孙子跃和冯水花好得如何如胶似漆,他都无法离开他的糟糠之妻。
应该说,孙子跃算得上是负责任的男人,不管和冯水花好得怎样一塌糊涂,他都不会糊涂地承诺和冯水花结婚。哪怕是要了他的命,他也要清醒地保住这最后的底线。冯水花很失望,可在失望之余,又捡回了一份自责,她可以继续充当联络冯范两家亲缘的工具了。
当然,孙子跃对妻子更为负责。妻子是个职业家庭妇女,在家里呆得难受,总想出去谋点差事。孙子跃找了好几份轻闲的差事,妻子马上就去上班了,都让当过副书记的岳父搅黄了。
那个老头人退休了,脑袋瓜却没退休,到底是棋高一筹。老头亲临码头,脚尖往地下一划,就圈出一块地来,嘱咐工程队建个简易加油站,所有的投资都由老头承担。至于孙子跃,老头有个明确的说法,党政干部怎能经商,当好渔政管好渔船坚守好岗位就行了,买卖的事用不着操心了,有他闺女看着呢。老头在说坚守岗位的时候,语气是很不一般的。
渔政家办加油站,哪条渔船敢到别处去加油?经营是老婆的,孙子跃一分钱的自主权也没有,想多花几个钱,对不起,得向老婆求爷告奶。更重要的是,加油站就在渔政房的对面,老婆可以时刻都能监控他,再放肆也得收敛点儿。到底是老奸巨滑,老头这一箭不知要射中多少只雕,孙子跃的现在和未来,都被牢牢地钉在这杆箭上。
他们惟一钉不住的是孙子跃的心,孙子跃总会想出办法去偷情。
偷情总归见不得天日,比大摇大摆的能让人容忍,老头宽容了,老婆也宽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