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那年除夕的一梭爆响却让好些内行人士纳闷不已,因为没有谁说得清什么炮可以响得如此惊天动地。第二天,便有传说在县城游走,说那不是鞭炮,是枪响,有人在县城外西山脚下拾到一把黄铜弹壳,里边还有硝味。
徐启维让县公安局查核当年情况。那年除夕县公安局值班记录里没有突发枪声记载,也未有相关报案。那一年,林奉成还在卖他的咸鱼,据说当时县城咸鱼买卖由几个老手把持,林奉成属刚出道的“雏鸡”一类,颇受同行“老鸟”挤对。林奉成曾放话,说走着瞧,看看到底谁不好惹。民间传说认为他因此向天空放枪以警示同行对手。
一年多后,林奉成开始踏上他的菜豆之旅,逐渐崭露头角。这年十月,林奉成到工商部门登记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当晚大放鞭炮自我祝贺,鞭炮声中忽然又响起了枪声。这一次事件被记录在案。当时城关派出所接群众报案,迅速赶赴现场。那时林奉成毕竟刚刚起步,他们对他还不甚顾忌,他们包围了林奉成的老巢,仔细检查,在林奉成的床铺下发现了一支鸟枪。此鸟枪无证,属非法持有,被警察依法没收。但是这种枪显然不会发出太大的声响,无法说明那一阵枪声。林奉成对警察解释说,他从广东订购了一种特制鞭炮,内填高性能火药,发出的声响跟冲锋枪声相仿,仅此而已。
这件事广为人知,成为日后所传“林奉成的冲锋枪”的主要出处。
后来,在林奉成及其企业日渐上升的几个关键时段,如奉成公司成立五周年,奉成公司进入本县民营企业十强,奉成集团成立,林奉成入选省优秀民营企业家等等时候,人们都听到了林奉成所称的特制鞭炮发出的古怪声响。有人倾向于相信那可能真是旧报纸卷成的炮仗,只是所用火药和制作方法比较特别。有人则坚持认为林奉成有一支冲锋枪,尽管幽灵般神龙见首不见尾。本县和市公安部门都接过群众举报,组织人员查过这支枪,因没有找到任何目击证人和有力证据,加上林奉成名声日隆,如当年那样一有风声便突击搜查似已不妥,这支枪究竟存在与否便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结论。林奉成在警察面前自然坚决否认有枪,他说:“我找死啊?”但是转过身他就另有说法,他说:“这种事能跟警察说实话吗?”如此言论居然是在相当公开的场合说的,还不止一次,有多人可以作证。在一些场合,例如徐启维不久前在竹林酒家亲历的,林奉成取避实就虚姿态,含而不露,不承认,也不否认,既留有余地,又可供广泛联想,传说中的那枪因而更有幽灵之相。
又过了一阵,宋惠云给徐启维打电话,说有急事找县长汇报。徐启维说:“宋小姐好像喜欢在电话里讲事情?”宋惠云说这次不行,林总要她面见县长。林奉成去省城办事,后天返县,回县后会马上找县长商谈,有一份文书要宋惠云拿来,先请县长过目。
“是不是还有几个错别字让我改?”徐启维问。
“当然啦。”她笑,“这回不把徐县长当场拿下,我死定了。”
徐启维做惊讶状:“这么严重啊?”
八
她便欢天喜地:“县长答应了!”
徐启维安排时间,在办公室见了奉成集团的这位总办主任。他特地交代政府办通讯员去弄几罐冰镇可口可乐丢在茶几上,以示对宋小姐的热烈欢迎。这是以其人之饮还饮其人,奉成集团土老财开洋荤喜欢可口可乐,还要冰镇的,就让他们冰吧。
宋惠云带来的所谓文书是一纸备忘录,题为《并购县机械厂的几个问题》,涉及的是本县政府与奉成集团间的一件大事。县机械厂是国有企业,原称农械厂,创建于上世纪60年代,七八十年代曾一度辉煌,后因种种原因陷入困境,现已资不抵债,处于倒闭状态,工人下岗,厂房机械破烂不堪。林奉成看中了这家企业,因其厂区占地范围很大,所处位置也好,交通特别方便,“奉成集团”正在扩张,需要上新的厂房和生产线,急于找一块更大的地盘,机械厂一堆破烂因此成了肥肉。林奉成提出买这家厂子,县政府授权县经济局与林奉成谈判,双方已经接触一段时间,谈得很艰难,差距很大,因为林奉成极精明,偶尔貌似慷慨,实则大抠,肉要尽可能肥,钱还要尽可能少,能够一分不花,白捡最好。双方差距因此而来。
此刻林奉成想从上边把事情搞定,用宋惠云的玩笑词汇,叫:“拿下县长。”宋惠云捉拿县长徐启维的手法看起来并不复杂,不外嘻嘻哈哈,装疯卖傻,于真真假假玩笑之中打听虚实,充分利用靓女之各种优势施加影响。某流行歌词称:“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他们不是,他们的打算是“所有的悲伤留给县长,全部的美丽让我们带走”。有那么便宜吗?
宋惠云说:“我们林总真是县长的铁杆死党,谁像他这么为县长着想?机械厂一地破烂在那里生锈发臭,县长还得付钱看住管住,加上为它们还本付息,苦死了是不是?我们林总知道县长不容易,他想为县长分忧,自费替县长拾破烂。大家都说这干吗呢?林总不是林菜豆吗?他怎么改林破烂了?”
徐启维笑:“好啊,替我感谢你们林总。”
她大叫:“县长您得先签字啊!”
徐启维不跟她多说。机械厂曾是本县最大的国有企业,陷入困境后,历届政府回天乏力,负担日益沉重,确如宋惠云所言:“苦死了。”林奉成的介入无疑是件好事,给政府提供了一个解除负担的机会,这是事实,所以徐启维一直支持县经济局跟奉成集团谈。但是这种谈判不能没有底线,不能如林奉成所愿那般贱卖,甚至一送了之。
宋惠云试图从徐启维这里摸一点底。她说徐县长别光让人喝冰镇可乐,能不能偷偷给个底数?徐启维说要数字可以去问经济局那些人。宋惠云立刻摇头:“那些人全是奸商,他们哪是谈判,纯粹就是敲诈!一地破烂他们当钻石卖,这还能成!县长您得发话呀。我们林总一定记住您的大恩大德,他能替县长办很多事呢。”
“你呢宋小姐?”徐启维说,“大恩大德你也记住了?”
“我当然更不敢忘啦。”
徐启维说行了,就这样。
九
下一回到奉成集团,记得组织员工好好欢迎,认真喊口号,大声点:“首长更黑。”
宋惠云即嚷:“县长我要哭了!”
徐启维说:“别叫。小心我把脸别开。”
她大笑,说县长真会记仇,怎么就跟她小女子一般见识?她就是有点不懂事,口无遮拦喜欢没大没小开点玩笑嘛。其实她非常崇拜县长,崇拜得简直是热爱了。她从一见县长的面就崇拜上了。她听说过一句话,叫做吉人异相,徐县长就是有异相嘛。为了表示对县长的崇拜和热爱,她还悄悄为徐启维办了件大事,在多方打听信息之后,特地利用一个机会跑到北京,去了一家非常出名的整形医院,给那边的专家看了她在奉成集团总部给徐启维拍的照片,专家们看过后打包票,说没问题,让他来。
她从手袋里取出一沓纸放在桌上,是一些有关材料。
“林总说了,请县长尽管去,费用啊什么的就别考虑了。”
徐启维当即把那些纸张推了回去,有如对早些时候的那一包“错别字”:“这就免了。宋小姐不说我有异相吗,这个异相让你们一破,我还大吉?不就完蛋了?”
宋惠云问,县长办公室里有洗手间没有?徐启维问她想干吗,她说她要去擦擦汗。她一个小女子求见县长这么大的官,没进门已经吓出了一身汗,现在她浑身都湿了。徐县长再这么说下去,她肯定要当场虚脱,倒地不起,到时候一查都是县长的错。
徐启维发笑,说宋小姐你算了吧。你和你们林总的好意我领情了,这样行不?
她说这还差不多。
那一天徐启维到奉成集团时,宋惠云不时往他右边脸偷看,还往那边拍过照片,她注意什么呢?注意徐启维的右耳朵。徐启维那耳朵跟常人不同,跟自己的左耳朵也不一样:那是半个耳朵,耳轮中部以下残缺,模样怪异,算不上什么“异相”,倒有几分卡通狰狞怪物之效果。宋惠云注意到徐启维的这个破耳朵,注意到他的听力左边强,右边差,她所谓担心徐启维“不高兴了把脸别开”之说就是这个来历,影射徐启维的右边耳朵听不清,不高兴了就别开不听。这人居然还找上北京的整形医院,要为徐启维做整容手术,并且暗示为他支付不便用公款报销的整容手术费。她和她的老板林奉成对徐启维县长果然热爱得相当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