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然后县政府要开会,汇本县百余民营企业家一起到县城,坐着谈,同时组织参观,好吃好喝,共图发财。奉成集团是本县民企领头羊,此时此刻自然风光,但是自然风光不够,徐启维有意锦上添花,让林老板更火一把。首先还是那两项目,一是参观奉成集团,二是让林奉成发言,徐启维要求这两项目都做足文章,参观奉成集团要排好路线,把最好看的突出出来。林奉成发言要放在第一个,材料要搞得让人特别印象深刻。徐启维说:“林老板得讲几句正经话,别总是什么吃喝嫖赌抽的。”
林奉成对参观发言一类虚活不感兴趣,但是也不拂县长的好意。他说听县长的,他会让宋惠云起个稿,请县长派人审查,修改错别字,到时候他照稿子念就是了。
徐启维为林奉成安排了一个捐赠仪式,作为座谈会的一个项目,要让林奉成上主席台,举一个写有“人民币八十万元”的巨大招牌,让一位分管副县长接受该招牌,请全体与会人员和媒体记者们一起鼓掌。这笔钱将成为本县“民营企业创业基金”的第一笔资金,支持有关民营企业的创业。对此安排,林奉成欣然同意。
“可县长不能光玩虚的啊。”他并不满足,另有要求,“这么多钱,出得我肚脐眼都痛,县长也得给点实在的好处嘛。”
他说的还是并购县机械厂的事项。他提出借这个机会把谈判一举敲定:“这事拖得够长了。县长发句话,帮个大忙,给奉成集团添一点热闹嘛。”
并购县机械厂一直是林奉成最操心的大事。县经济局等部门同奉成集团重开谈判之后进展很快,徐启维授权谈判人员在原来职工安置问题上采取灵活态度,谈判人员便从原定第一方案上后退,提出第二、第三方案,逐渐与奉成集团的方案接近。但是徐启维按兵不动,不让形成最后谈判意见,因为机械厂一些职工听到风声,结伴上访,强烈要求县政府保护他们的权益。徐启维认为这件事比较敏感,一定要稳妥处置,因此不最后拍板。林奉成却有些等不及了。
徐启维斟酌再三,说:“这样吧,我看可以先签一个意向书,正式的协议等职工安置方案确定之后,再按程序办。”
于是座谈会另加了一个签约议程,考虑到县里的会议不好只一家露脸,县经济局特别又找出几个民营企业签约项目,准备一起进行。最重要的当然还是奉成集团这个项目,尽管只是意向,却已显出大局已定,先声夺人之相。
二十七
林奉成非常高兴,说奉成集团这回热闹了。徐启维说:“光热闹吗?不够。”
该县长又为奉成集团办了件大事。
那一天徐启维到省城开会.特地上门上拜访了副省长刘泉华。刘副省长曾捎话让徐启维找他.想听听县里的情况.这对徐启维当然是个机会。由于副省长公务繁忙.几番联络,直到这一次徐启维赴省开会,才荣蒙副省长欣然接见,跟副省长淡了二十来分钟。而后徐启维在省城又多呆了两天,其间再次前往刘副省长办公室,然后才驱车返县。
途中,宋惠云的电活就追踪而至。
“先预祝县长。”宋惠云说,“升官的时候请吃饭别忘了我。”
徐启维说宋小姐当总经理了,先请客。宋惠云说县长,有一种人叫做有贼心没贼胆,叫人请客,到时候怕是不敢来的。那天不是吗?一看不对眼睛就往天花板翻,光怕上边叫人安了探头,那一回我真是看透了。难道徐启维县长真是这么不容易,不光上面的耳朵有点毛病,“下面”也落下些毛病来了?
徐启维说如今当县长没毛病还真是不容易。不是“首长更黑”吗?他问宋惠云找他什么要事。宋惠云说,林奉成已经得知徐启维拜见刘副省长的消息,知道刘副省长有一个重要批示,林奉成想知道县长何时回到本县,准备立刻找他。
徐启维说:“别着急,到了就通知你们。”
“县长总这样,藏头露尾,让人心痒痒受不了。”宋惠云笑道,“我天天就盼着县长当书记,让我也沾点光,可也怕您到时候忽然把头一扭,一句好话都不听了。”
徐启维道:“宋小姐可以打电话嘛。”
她大笑:“可我忍不住还是喜欢看看县长的耳朵。”
二十八
她说这个县里实在没有第二个人像她这般热爱县长了。不信?有谁知道县长的耳朵怎么回事?都说县长因为早年的一次车祸耳朵受伤,其实根本不是。别人不知道,她知道。县长的耳朵在两岁那年就坏了,不是车祸,也不是吃四环素搞坏的,是亲哥哥用手枪打掉的。县长这位哥哥眼下是个旅长,从小喜欢玩枪。当年县长家里有枪.是把手枪,县长的爸爸是个大官,那手枪就放在家中办公桌的抽屉里。有一回县长的爸爸开抽屉忘了锁,大儿子偷出手枪玩,朝小儿子头上放了一枪,没想到枪里有子弹,砰一下血肉横飞。这一枪可厉害,只一响打出了眼下两个大官,一个旅长,一位县长,还都不歇气地在往上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县长的耳朵就这来历,对不对?
徐启维哈哈大笑,说宋小姐是会打听,还是会编故事?破耳朵这么好玩?宋惠云也笑,说凭良心讲,县长的破耳朵的确不是太好看。她为什么那般留意呢?不是因为耳朵,是因为枪。县长不是说过吗,林奉成那样的老板可以有钱,也町以有女人,但是不能有枪。这样说不是挺霸道的吗?为什么只能县长有?老板就不能有?她觉得这里可能有点奥秘.于是就更认真地打听,这一打听就明白了。
“这枪该是你们家的。”她说,“别人家不能有。”
“认识提高了。”徐启维说,“好。”
“我知道县长其实很不高兴,因为不喜欢我猜中心思,”她大笑,“其实县长何必当得这么不容易?人家也不都这样嘛。您对我好一点,别总想着把我一枪打死,我能替您办很多事呢。我可以帮您整容,担保您的耳朵完完整整跟好的一样。您要是不凑巧还有些不好说的毛病,交给我处理,我能行,真的。”
“肯定‘拿下’,是不是?”徐启维问。
“又来了!”她大叫,“吓死我了!”
收了电话,徐启维自嘲,说宋小姐装疯卖傻这么亲切,不是讲情话,纯属淫词了。这个县里,从上到下还没有一个人敢这么跟徐启维说话,偏偏就这个宋惠云敢。正着说反着说,哭着说笑着说,特别会来事特别善解人意的样子,还挺有内涵;县长真好啊,县长真不容易啊,县长让人民服务服务吧。最后怎样?“拿下”。
回到县城,林奉成已经端坐在县政府办公室里。静待县长到达。
他说:“真是太感谢了县长。”
徐启维从刘泉华副省长那里要来了一张纸。他在省城多留两天就为了等这张纸,并非利用副省长想听县里情况汇报之机直接谋求个人职务升迁.如同宋惠云所暗示一般。徐启维听说刘泉华副省长喜欢写字.书法挺好,特意找他,也不好郑重其事要题词.就求点墨宝。徐启维说,县里计划近日开民营孟三业座谈会,准备编写一本专题画册推介优秀民营企业和企业家,盼望老领导能够手书一些意见.做点指示。刘泉华副省长倒不推辞,问:“写什么好?”徐启维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张单子供领导参考:两天后.刘副省长的秘书通知徐启维来取走省长的墨宝省长写的是:“要更多的奉成集团.创更快的经济发展。”省长字体稳重大方,用语直截了当.褒扬勉励跃然纸上。
徐启维让林奉成看了刘泉华副省长的字。他说,他建议副省长提及奉成集团.一来加强针对性,二来这一家民营企业在本县确有代表性,省长把他的建议听进去了。徐启维让林奉成把刘副省长墨宝里“奉成集团”四个字描摹下来,放大,做成金字招睥,以此替换以往奉成集团的旧招牌,该旧招牌出自本县一位中学教员之手,字体花哨,却十足匠气。徐启维说,县里座谈会召开那天,要先在奉成集团总部举行揭牌仪式,把刘副省长手书的“奉成集团”招牌隆重揭示.将其视为奉成集团上升进入一个新平台的标志和象征。然后再安排其他活动。林奉成心悦诚服。
“县长大手笔。”他说,“服了。”
“你说.这算什么?光热闹?”
“不止热闹,是大喜。”林奉成说,“谢谢县长。”
二十九
半个月后,座谈会召开.时逢吉日,奉成集团好一番风光,当日所有的活动项目均圆满成功。晚问,与会百余企业人士欢宴.徐启维县长依照其诺言,没叫林奉成出一分钱,所有开支悉由政府支付。酒席中,一些与林奉成相熟的大小老板借酒叫阵,都说林奉成林菜豆你小子不够意思,这一番热闹还不都为了给你长脸?你让县长操心不够,还让他出钱?你看徐县长多大度!要轮到我们当县长,准把你按在地上,剥你的裤子,用那把水果刀当场阉了你,看你小子神气!林奉成这时也喝多了,他向徐启维拱手作揖,做慷慨状:“县长,不好意思,这一餐算我的好吗?”
徐启维说不必了,但是有件事还得请林老板考虑。
他把林奉成拉到一边说了事情。是机械厂的事。他说,意向书今天签了,挺好,正式的协议最好尽快完成。这件事的关键是职工安置方案,他仔细考虑了,三个方案各有特点,还是第一方案比较合适。政府应当保障职工权益,奉成集团也还能承受,按第一方案办理.从长远看对奉成集团可能更有利。希望林奉成认真考虑。
林奉成笑:“县长你以为我喝醉了?我清楚着呢。”
他说这事不行,他不给那些人买单。但是他愿意为县长干其他事情.例如出今天的酒钱,还有其他县长要他做的.包括不太好做的,都做。因为他感谢县长。今晚他要放几门炮,为奉成集团的大喜,也祝徐县长指日高升。
他打开手机按了个键。
片刻,到处炮响,轰隆轰隆无比热闹。林奉成又用他的传统方式庆贺奉成集团的喜期。徐启维微笑着,屏息静听,心里竟在隐隐期待,等着某一个特别的声响。
它居然真就响起来了:“砰砰砰砰砰!”
桌上人一起大笑。说:“林菜豆的连珠屁!”
十分钟后,一个电话打到徐启维的手机上。
是县公安局长。他的声音有些激动。
“当场缴获!一支冲锋枪,还有子弹。”
这天晚上,本县公安干警奉命秘密行动,分若干分队,事先控制了县城几个重要地段。在县城西山脚突起枪声时,附近一路干警直扑现场搜查,黑暗中发现山下林子里有动静。于警们包围那片林子,其他分队干警跟着先后赶到现场,在林子里查获被丢弃于地的冲锋枪一支,还有子弹若干。
“人呢?”徐启维问。
“弃枪逃跑了。”
三十
林奉成在协议上签了字,他骂了句粗话:“妈的,剥得只剩一条裤衩。”
县机械厂并购案尘埃落定。职工安置按第一方案确定,权益得到保障。协议签字后县城里流传一个笑话,说活该林菜豆骂娘,人家不是只剩一条裤衩,是裤衩里只剩一丛乱毛加两个蛋,他那支枪已经没了,不知去向。
不久,新任县委书记来到本县,这位书记很年轻,原在省里一个重要部门当处长。县长徐启维主持半天,功亏一篑,他心里有数。事情本来好像不必弄成这样,但是没有办法,徐启维老有一个感觉叫“他妈的”,要是不想有这么个感觉,就得承受代价,因此必须心甘情愿。新书记到位后,徐启维陪他调研,奉成集团当然是要来的,徐启维亲自带书记上门,笑眯眯喝冰镇可乐,帮着介绍情况,对林奉成多有夸奖。
事后宋惠云打来电话,说,“县长您饶了我们吧。”
徐启维问:“这又有什么不对的?”
宋惠云说县长带书记上门,满口夸奖,弄得林奉成坐卧不宁,不知道县长在想些什么。看看,徐县长就这么厉害!她说这一回真佩服,原先只看徐启维想方设法帮奉成集团筹办大喜,哪知道根本不那么回事。县长是一手扶一手制,后边另有安排。县长还特别拿得起放得下,该忍强忍,该干敢干,不为半空中一顶乌纱帽所诱所累,不受制于人,不怕别人说坏话,肚量大得跟宰相一样。相比起来林奉成太没劲了,彻头彻尾一个土财主,狡猾有余,底气不足,一门心思总想尽可能多地往自己的罐里塞钱,哪像县长心里装着全县人民。宋惠云说她正在考虑离开本地另谋出路,只是她舍不得县长,她总在想念县长的耳朵。
徐启维笑,说宋小姐,你们林老板就在一旁吧?你把电话给他,我跟他说话。宋惠云便夸张地叫,说县长您不是人,您是孙悟空!您的眼睛那么毒哇?但是这一次您没看准,林总不在这里,他躲起来了。他说那个徐破耳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一听说我要给您打电话他就往洗手间里跑,总怕您那些警察没完没了。徐县长您太平易近人,也太凶恶了,我们林总怕过谁啊,省长都不在话下,怎么让您搞得老鼠见了猫似的?
宋惠云打电话来,当然不是真真假假要跟徐启维如此瞎扯,她有事情。她说,奉成集团打算立刻动工拆除县机械厂的旧厂房,投建新厂区。按老套子,准备搞一个开工仪式,请书记县长光临;宋惠云说,林奉成吵吵嚷嚷说让徐县长剥得只剩一条裤衩,其实要真无利可图,他哪会在协议上签字?不管谈判怎么曲折,终究谈下来了,开工图个吉利,大家都高兴最好。林奉成说,别人管他娘的,县长一定要请到,没请到就一句话:开除,让宋惠云找县长讨饭去。如此凶恶的一个县长,倒让林奉成五体投地了。宋惠云说:“县长,我这么崇拜您,您千万别害我失业。”
徐启维说没问题,一定去。该办的要办,该扶的要扶,事情当然得这么来。
宋惠云说谢谢县长。她早跟林奉成说过,凡跟徐县长有关的事,交给她准没错。别的人搞不定县长,她搞得定,看看这不又“拿下”了?林奉成要是早听她的,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事了,起码多留一件背心,哪会只剩一条裤衩。
徐启维笑:“宋小姐还是这么有把握啊?”
她也笑:“我哪敢啊。我就是比较热爱县长,知道徐县长跟人不一样,特别好,特别不容易。我还知道现在跟县长不能玩枪,枪是县长你们家的。但是可以先跟县长玩玩嘴嘛。县长特别喜欢听好话,因为耳朵不好。我最会说好话啦。”
徐启维大笑,说:“好。”
那时他看到窗外飞过一只鸟。他不禁自嘲说,哪里光是县长不容易,那鸟不是?飞来飞去挺快活,可免不了有人想它,“热爱”它。怎么热爱?拿枪打,吹口哨哄,撒花生米诱,使钱买。不行了咱们就夜里掏窝,把它“拿下”。所以真是挺不容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