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自荐了散文《你在大雾里得意忘形》、《沉淀的艺术和我的沉淀》。前一篇散文中,她描绘了一个人置身于大雾的感受。触景生情,灵感突发,放松心情,展示本我:“只有在大雾之中你才能够在看不见一切的同时,清晰无比地看见你的本身。”雾里人生感受,自是一番滋味,最为难得。这是文章的支点,也见出构思的奇妙,她的语言委婉清丽,一如她小说的文风。
铁凝的散文最早结集的是《草戒指》、《女人的白夜》。她以温婉的笔触,写世事人生,尤以女人的人生片断,最见光彩。代表作有《河之女》。一个关于河中的石头的故事,写得曲尽其妙,也以出人意表的感悟,诗化了大自然中的情怀。河水,石头,人物,风习民俗交织相映,景象物象与情思相得益彰。所以,她在散文的感言中,以“心灵的牧场”来表述:
……
世上的各种文体,同植物和动物之间、陆生动物和水生动物之间一样,都存在着交叉状态,但这种交叉的状态并不意味着彼此可以相互替代。比如小说和诗,是可以使人的心灵不安的,是可以使人的精神亢奋的,是可以使人大哭大笑或啼笑皆非的,是可以使人要死或者要活的。散文则不然,散文实在是对人类情感一种安然的滋润。
散文是心灵的一片牧场,心灵就是这牧场上的牛羊。当牛羊走上牧场的时候,才可能出现因辽阔、丰沃和芳香而生的自在。
散文需要自在……
安然自在,心灵牧场,散文的精神性为其主要,这是文学的归宿。以此为旨归的文学,是具有滋润人心的力量。
我说她的周到,还因为另一件事,在她一年后给我的信中说:
王必胜:
你好!
寄来的新闻出版报收到,多谢你对《无雨之城》的褒奖。
遵嘱,给长江文艺出版社写了几个字,不知会用否,请转交。有事随时联系。
祝
夏天好。
铁凝94.7.4
信中所说的新闻出版报的文章,是我评论她的长篇小说《无雨之城》的小文。我是从通俗化和严肃性的角度来论及的。那段时间,受大连日报的读书版之邀,为他们开有“京华书影”的专栏,每半月荐一书。我写了这部小说的评介,后也给新闻出版报的朋友发表了,这就是她信中说的,对《无雨之城》的褒奖的事。我以严肃与通俗的话题说到,小说有通俗文学的故事框架,严肃文学的内涵。“它是在二重人格的精神层面上,描绘当代人的政治仕途与情感隐私的尴尬和两难之状,直逼人生最为隐秘的情感之角,也在反思在物欲、媚俗的时弊中,健全的人格之于现代人的重要。”这部小说在铁凝作品中有着不同的意义,让我们看到一个纯情的严肃作家,通俗化的路子,或者加入了那一时期小说寻找新质文化的反思中。以后她写的另一部长篇《大浴女》,也可视为同一路数。
信中,她说的写字一事,是为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的题字。当年,我的学长秦文仲是一个编辑室的头儿,他多次托我,说社里好像是个什么纪念日,要请铁凝写个祝词或者随便一句话。我曾建议他们在北京找个书法家倒也省事,可铁凝在外地,怕不太方便,私心想还不如书法家写个字得了。可是他们坚持,非要铁凝的不可,至今,我也没有弄明白是何因。记得还很少有找作家,尤其是青年作家题词什么的。可见他们对铁凝的重视。我已忘记了是当面还是信件请托铁凝了。不料,她很快就写了,让我十分感动。抱歉的是已忘记了她所写的内容,也忘了收到后如何转交长江社的,有否给她回音。事过多年,这题词什么的也不知何在?真有点不敢想象。也没有多大的奢望。因为具体办事的秦兄,是个好人,他在单位里还有很多的关口,出版社的几经变化,书后来再版也没有与我们打个招呼,可见一斑。再说,十多年过去,物是人非,世事茫茫,觉得对不起写字的主人。但,铁凝的周全,让我在出版社那边,有了交代,在当时是很愉快的。
与铁凝的熟悉,是她的另一部长篇小说《玫瑰门》研讨会。那是在1989年2月,那次会议我写了一个较长的报道,以评述的方式说会议谈作品。当是较早的关于这部小说的新闻述评文字,后来又约发了有关的评论文章。记得铁凝为此还来过电话说及,想是她办事很周到。
后来,间或是在北京还是石家庄的会上,偶有见面,几年前她的新作《棉花垛》出版后也在北京开过研讨会。那是她上任主席前的最后研讨。位置更高了,时间更紧张了,只有更为勤勉而严谨了。听到较多的是,艺术上她勤奋精进,摇曳多彩,变法创新,而为人上她是通达周到的。这也是一个作家而主席的必要修炼吧。
结语
拉杂把十多位作家的信件作了一番评述,意犹未尽。其实,说评述不尽恰当,是借题发挥,说同他们的交往,说他们的文学,主要是散文的成绩。
写了这些,遗憾二字油然而生。是的,我没把收入书中的五十五位作家悉数写到,不是因为篇幅,是现存的信件中不少作家阙如,有几位老人,像冰心、巴金、孙犁老们,年事高不便直接打扰,还有的信件是寄往合作者潘凯雄那儿,也还有因保管不善没有找到,种种原因,就只留下一个遗憾了。那些没有写到的作家,如王蒙、王安忆、王中才、李国文、从维熙、史铁生、叶兆言、冯骥才、刘心武,贾平凹、莫言、苏童、余华、陆文夫、张贤亮、张承志、张炜、张抗抗、高晓声、格非、迟子建、陈世旭、苗长水、金河、赵玫、阿成等,或许以后有了机会再续。还有,写到的作家们,也是印象式的札记,请包涵了。
之所以把作家们关于散文的文字,基本抄录,觉得这些文字有相当的分量,也为研究者留下一些资料吧。这长不过六百,短仅是二三百的文字,是一篇篇精短小文,集中了小说家们对散文的领悟。谈文体,说语言,论意境等等,或零星感受,或细微梳理,各不相同,甚或矛盾,却出自内心,发于肺腑。随意为之,皆成文章。洋洋数十家,倾情于一种文体,甘苦寸心,见性见情,纵观文坛,历览散文百花园,实为难得,恐也绝无仅有。
因而,读他们,兴味盎然;写他们,言不尽意。“此情可待成追忆”。唯感佩而感谢。感谢散文,感谢小说家们的书信。
2010年4月老田
老田是我们部门的老主任,原名田钟洛,笔名袁鹰,在文坛是一位响当当的人物。他的著作,少说有三四十本,包括散文、诗歌、杂文,以及编著。他主要写散文,曾有数篇作品入选教材。五十年代,他的域外题材的少儿诗歌,产生过相当大的影响。前几年,巴基斯坦总统访华时授予他贡献奖。还有,他是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老委员,他从四十年代起就从事新闻工作,一位资深的报人,他的文名和资历都是令人尊敬的。
老田,是大家对他的一种亲切自然的叫法,那时候,同事间称呼简单而随意,从不叫官职,没有谁把对人的称呼与叫职务联系起来。这在当时很平常,上行下效,大家都如此,老一点的不以官位自恃,小一点如我辈,也没有在称呼上的不便和难堪。一个平常轻松的称呼,体现了单纯亲切的人际关系。
我是1982年来到现在这个部门的,之前曾在一个大学,要说那里大小也是个局级,有相当级别的干部,也有延安时期的老新闻,大家都以某某或老某小某相称,连学校的某某老师的常规叫法也不多,没人叫官职,也没有人摆架子,好像没有条件摆什么架子。我的直接领导是一位三八式的干部,他的副手也是一位老同志,从年龄上我们相差三十多岁。他们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拖把和抹布满楼道地搞卫生,与他们共事几年,从没有听谁叫他们官职的,连我当时作为小字辈的,也这样老武老苑地叫,没觉得什么不好。也许是习惯了,也许是这些当事人的带头,谁也没有把这些个或大或小或实或虚的职位当回事,这个好的传统一直沿袭下来,光大于后辈中。我那时刚到北京进机关,因了这先行的一步,来到报社后对这种平常而简单,其乐融融的集体氛围很适应,仿佛这文化机关就是这样子的,所谓官僚衙门,一点没有感觉。
按说,老田我应当尊为老师的。他不仅在资历和学识上,在生活上,是我所尊敬的老师辈的人,而在我上研究生时,师从他指导学业,也是名正言顺的老师。只不过,我们上的研究生班是集体辅导,老师只是专门指导论文写作的。可能这一点与专门的导师制的研究生不一样,所以,在几次的场合我向人介绍,老田是我的导师,他却不以为然,总说哪里哪里,一笑了之,一番真诚的谦让,也就不再多说。有时候,我想,学生不才,忝列其门,有辱吾师,而从心里来讲,我总是把他当做导师的。如前所说,他不仅是我学业的导师,而在他身边工作的那几年对我的教育和关爱,以及他在单位以至文坛的口碑,都是为我师表,有如师严的。
记得第一次去见他,大约是1980年。他的办公室还在王府井报社大院,我是首次登门,拜他为师,对于一个年近而立的学生,他也许觉得没有什么可要交代的,而于我却近距离地见到心仪的作家,投其门下,颇有点惶怍,简单地交谈,觉得我导师是一个面善之人,那副身子显得结实,虽有些发福,但看出来他的干练,听他说话,觉得江南普通话里透露出浓浓书卷味。
这以后,因他工作忙,写作的事仅与他通通电话,学业方面也只是简单汇报,到了快毕业时,才因写作论文与他接触稍多些。他对人对事,总是十分的宽厚,也许是这个年龄有所成就的人,对于后辈的仁厚,也许是一种放手的信任。记得我的毕业论文,他也没有具体提些什么意见,只是在大的框架和结构上,宏观指导,也是到了论文打印上交时,他作为最后的审定人、导师,签字放行。他对我最后的论文答辩,也没有后来的一些辅导老师那样的紧张,没有为我谋划商量,以便有所预案,应付可能的不测和变故,像后来我所参加评审学位时的那种杂七杂八的人事和非学业的纠葛。当时,我的评审委员有几位、都是谁,田老师也没有过问。大概他以为,我们这些“文革”后较早一批的研究生们,耽误了十年,恨不能夺回荒废的时间,大家学业勤勉,对这批人的行事标准、学业研究,较为放心,觉得都有相当的自控力;或许,田老师们还以为,当时的社会风气清纯,学风纯正,作为老知识分子,他希望看到的是年青人的认真求实的作风和老实本分的态度。这也许是老田他们这一批德高望重的新闻、文化界知名人士,乐于指导我们这批年龄不一、社会经历也较复杂的研究生们的一个缘由。
毕业后,我成了他的下级、同事,到1987年他退休。这段时间里,我亲聆教诲,他那学者的风度,长者的宽怀,父执般的善心,深有体会,也时有感动。部门里大都有我这种看法,记得缪俊杰先生曾在文艺报上写过一篇文章《袁鹰的风格》,生动地描绘了老田的为人为文,说他“官不大,名气很大;职务不高,威信很高”,认为老田是最没有架子的,对人对事真诚善良,心胸豁达。我还记得,最为大家谈论的是,他得了稿费后,总要交一笔党费,这已成了惯例。老缪的文章说,“文革”前,老田曾一次交了八千元的党费。二十多年前,人们的工资很少的两位数,除外也就是一点不多的稿费了,老田每有稿费都拿出一些,好像很自然。那时,也不时兴搞什么内部的表扬,也没有内部的宣传小报和单位的闭路电视,这类宣传也不是老田的本意,他也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纯粹是个人的行为,只是表达一份神圣的情感。按说,他的家境并不宽裕,家中老父亲和一个残疾的女儿,需要照顾,可他却多年一直是用这种方式表示一个老党员、一个部门领导者的心意。那时候,不时兴作秀,也不像现在有人还没有做点什么,满世界地鼓噪,生怕自己做了一点事别人不知,特别是那些有点权力或有点小权的人,陶醉于表扬与自我表扬中。
老田属于那种对别人宽厚,对自己严格的人。他在主政部门时,没有见他激烈过,每每部门的会议,都在一个稍大些的办公室里开,如同农村田间地头的村民会,随意地坐着,谈点实事,无高谈阔论,只有信息情况的交流,简洁的工作安排,如此而已,要做的和要办的就解决了。而作为主角的他,不激烈,不焦急,也不偏执,但也不马虎。属下的有条不紊,工作也没有出现过差池,也许那种纯正的文学和文化气氛,让各位编辑同仁、同事们各司其职,演绎得得心应手了。老田领导作风朴实,不指手画脚,不颐指气使,哪怕是对我这样的小字辈和新来的,说话总是以商量的口气。不说官职(好像他已是“文革”前的十三级,属高干之列),就是在年龄上,他可以是部门的有些人的父辈级,可他还是以细声和气谈工作,商量的口吻说版面,即使议论单位的大事小事,即使批评文化界的一些不良之风,或者激愤于某些孜孜于利禄权势的人,蝇营狗苟的事,他不像我等之辈,恨不得与之绝决;在他也多是一种认真地分析,还为那些本来就是尸位素餐的人,那些混迹于文坛而捞取资本的人,作些“假若”、“如果”式的推想。比如,说他们也不容易,替他们的生存现状着想,其宅心仁厚,为不多见。在“文革”中,老田被造反派打倒,也有个别同事落井下石,颇不地道,他的处境可想而知,可平反主政后,他并不把过去的恩怨当回事,连那些对此有过节的人也心有芥蒂,可老田却对此付之一笑。在他的眼里,总是看到你的优点;在他的心里,总是为别人想的多。与他共事几年里,我发现他没有批评过什么人,甚至于,对别人的挑剔和耍性子,他也不太计较。大约是1984年左右,一次因为一块小刊头漏发,开了“天窗”,造成了报纸上的不大不小的事故。在部门会上他自责,检查批评了这件事,可是当事人却有些漠然,不当回事,好像还说了些不合适的话。这事让我们都以为当事人太漫不经心了,而老田只是把这件事在大会上说过以后,没有因为对方的散漫而动怒,更没有因此而给人“穿小鞋”。他好像不曾批评人,也没有见到因为什么对属下发火,更不会无名地动怒。这些,除了与他的修养有关,我认为,体现为老田对事对人,多以一个文人的思维来对待,无论是他的下属,他周围的人和事,他取的是平等宽厚,甚至于过分的自我担当。当然,更多的时候,他是想为大家创造一个良好的工作环境,尽量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这种大度的领导作风,最容易赢得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