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转过头去说:“你没有这个权利,孩子是判给我的。”可商场里人太多,大声喧哗总有失自己的形象,只好就此罢休。
回到母亲家,外婆大叫肚子饿。父亲和母亲正从医院里下班回来,他们一个在厕所里,一个在厨房里洗菜、烧饭。我对母亲说:“要不要帮忙。外婆吃挂面。”
“不用,不用。”母亲说得很干脆。
正是午间新闻的时候,我打开电视。外婆问:“有香港台吗?”
“没有。不过1997年香港回归祖国或许杭州也会像广州那样收到香港台的。”我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一块饼干塞进嘴里。
“熊猫生了一对双胞胎。”我看见这则新闻时大叫父亲和母亲过来看,他们十分惊讶,新生的熊猫婴儿怎么这样小?这么小的一个精灵,要养大可真不容易,这要化费多少心血呀!
外婆说:“熊猫是我们的国宝吧!”
“外婆你真行。”我夸奖外婆时,外婆又说:“外婆都活了这一把老骨头了,还有什么事情不知道?”
外婆洋洋得意的时候,我把电视频道转到了杭州台。杭州台的午间新闻,正在播城河边一个男人抢救落水儿童的事迹。我眼睛紧盯住画面:我看见一个男记者把话筒对准了浑身湿淋淋的穿牛仔衣的男人,围观的人不少,救上来的小女孩马上被送去医院抢救了,我听见那男人说:“有人喊救命,我来不及脱衣服就跳下去了,救人是应该的。”
“这声音那么熟悉?”我从皮包里取出近视眼镜,这时正好电视画面有一个特写镜头。我清楚地看见了他粗糙、黝黑的脸庞上,那双闪亮的大眼睛。
“周树森,你怎么当上英雄啦?”我自言自语地说。母亲在旁边问:“谁是周树森?”
“一个朋友。”
这时电视画面已转到旅游新景点:宋城。我走在宋城的画面上,是一个春暖花香的午后,我带着达琳骑上一匹枣红马,奔驰在宋城的石板小路上。后来骑完马,我看见他从宋城中走来,把正要偷我钱包的小偷当场抓住了。不过,我的皮包还是被小偷划破了一个口子。
我们就这样相识在八百年前的宋城。他告诉我周树森这个名字。一个男人气十足的名字。
太阳变成淡金色,黄昏蹑手蹑脚地袭来的时候,我从出版大厦下班后直接去幼儿园接达琳。可年轻的郁老师说:“下午两点钟,达琳就被她爸爸接走了。”原来家明果真接她去踢足球了?我一边走一边气乎乎地想:达琳又不是男孩子,踢什么球灌输什么马拉多纳、罗马里奥、贝贝托呢?家明这混蛋离婚了还要与我唱反调,真他妈的气死我了。
这一刻我走在人声鼎沸的大街上,真想哭,像南宋女词人朱淑贞那样默默地哭。我的脸仿佛就是南宋的那条青石板马路,任马车辚辚地碾来碾去,任垃圾污水甚至马粪遗落在上面;可我的四脚却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马路两侧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了,它们看上去无比坚固却又空洞无物。
现在,我们这个被称为天堂的城市上空没有一片云彩,我的灵魂吃力地游荡在通向天国的十字路口。擦肩而过的行人,谁也不为谁而存在。我的心底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空虚、忧伤、厌倦与苍凉感。我想清明节不远了,我要列栖霞岭南麓岳王庙去。我要到西山路三台山麓的于谦墓去。我要到南屏山荔枝峰下的章太炎墓去。我更要到孤山西麓西麓桥东的秋瑾墓去。我要用血红的杜鹃花来祭奠他们,他们的魂儿曾在天堂哭泣?!
我回到母亲家,家明已把达琳送到母亲家了。他正要走,我听见外婆说:“怕什么,吃了饭再走。”他就留下来陪外婆聊天了。我因为与外婆感情笃深,就只好不持反对意见,并且把刚才对家明的气也克制了下去。
“外婆您老今天有稀客啊!”我装做很轻松自在的样子说。
“傻丫头,外婆的稀客不就是你的稀客么?”外婆狡猾地将我一军。
我目瞪口呆无话可说。
外婆就转话题问我:“上午拔了牙,什么时候再去镶牙呢?这里镶一颗牙要多少钱?”
“三十元。”
“太便宜了,香港可没那么便宜。”
“那你就镶满口的金牙吧。”
外婆嗬嗬地笑了起来:“这我出门得用保镖了。”
“真是宝刀未老,外婆的接口令棒极了。”家明连连称赞外婆,乐得外婆神采飞扬。
我打开电视机,正是唐老鸭和米老鼠的动画片。达琳听到主题曲,从阳台上跑进来,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电视。我想变换频道的可能性没有了,只好进母亲的卧室,斜躺在床上读罗兰·巴特的《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这本书的扉页上说:“本书于1977年在法国问世后立即风靡西方文坛,成了罕见的畅销书,被译成多种文字,并被搬上舞台。这是一部无法用传统体裁定性的奇书。作者在此尝试了一种高度神经质的‘发散性’行文,揉思辩与直接演示为一体。这是一种‘散点透视’的‘零度写作。’恍如一万花筒,作者撷取出的恋爱体验的五彩碎片在他哲人思辩的反光镜折射下,结构出扑朔迷离的排列组合。”这段扉言好像要把某种观点强加于读者,所以我读书一般是不喜欢读序言和内容提要的。
三月的杭州是灵峰探梅的季节。
我们祖孙四代四个女人在三月的某一天,“打的”去灵峰探梅。母亲准备了牛肉闷子、红肠、烤鸡、酸辣萝卜、肚丝。我准备了水果、蜜饯、瓜子。我们出发的时候外婆说:“幸亏大陆的民警好,要不然我们去不成了。”
原来外婆在赏梅的早一天下午,做了件令母亲着急的事。她没跟家人打招呼,一个人蹓踧到街上去了。她本意是想给家人一个惊喜:把赏梅时吃的食品买回家。可她走着走着就迷路了。她像一只丧家犬一样,记不起自己住的那条街叫马什么街了。后来天渐渐暗淡下来的时候,外婆又累又饿,急得站在十字路口的栏杆旁呜呜地哭了。民警见了走过来问她什么事?她说不认得自己的家了。民警想这老太太虽说得一口杭州话,但看样子倒是从港台来的家乡人。于是他便问:“一点也记不得了吗?”
“好像叫马什么街的?”外婆吞吞吐吐地说,泪水干了一半。
民警想:“杭州有马字当头的街吗?”民警想来想去只想到一条马坡巷。过了一会儿,民警似乎绞尽脑汁拍了拍脑袋说:“对了,浙二医院旁边那条小巷就叫马市街。”
母亲急得要报告派出所时,民警把外婆送到了家里。外婆窝囊得倒在床上就睡。
现在,外婆坐在一片梅花丛中,她忽然想起昨天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懊恼得直喘粗气。
“外婆你气什么气?你要是不迷路,可真比你闺女都年轻了。”我取笑她时从包里拿出一只傻瓜相机,我说:“四个女人合张影吧!”
人类最终是要回归大自然的。
我从小住在马市街。马市街自南向北排列着六条巷,它们是:小营巷、银枪板巷、工农巷、光芒苍、冯三人巷、灰团巷。这六条巷中巷使马市巷这条小巷四通八达。其中小营巷是毛泽东主席到过的地方,它的干净卫生是世界闻名的,几乎每个月都有几批外宾来参观。小营巷的巷口有一个小营公园,那里的草坪、回廊、假山是我儿时捉迷藏的最好地方。银枪板巷口有个茶室,茶室边上是一条横贯杭州南北的东河。所以这地方是文化人士的聚集地,三流的通俗唱法的歌手,到处拉广告的报社和电台记者,囊中羞涩的如我这般的出版社编辑和大学教授、讲师;还有邋遢的蓄着长发目中无人又激情奔放的诗人。只有一个画家例外,他是我的朋友里安。他不住在我们这个区域,他住在离我们这里比较远的南山路中国美院边上的一间平房里。
我出现在里安背后的时候,他正与一位邋遢诗人谈从巴黎回来的感想。他中气实足地说:“巴黎是全世界的艺术中心,艺术精神之所在。我到巴黎去的最大理想,就是给中国画开出一条新路来,把中国艺术精神介绍给世界,让中国画的美揉进西方艺术里,为全世界人接受,不局限在中国一个地方。”里安说到这里点燃了一支烟,喝了一口龙井茶后又说:“只是我的运气不好,那次卖画是在一个早春时节,我拿着中国画到赛纳河边的画市上去摆地摊。这天阳光灿烂,微风拂面,赛纳河水波光粼粼,河岸边袅袅飞舞的柳条儿,发出翠绿的新芽。景色美丽极了。许多留着大胡子,穿着奇奇怪怪衣服的画家们,也像我一样把自己的精心杰作小心而郑重地一张张摆出来。当然来逛画市的人不少,男士淑女,商人学者都有。说英语、德语、西班牙语的人都有、画家们有的大着嗓子兜售自己的作品,但成交的总不太多。我的地摊前也站了几个人,那个美国佬用英语说:‘很欣赏你的几幅画,但每一幅总好像缺少一些什么?’老人左看右看最后还是没有买我的画。我一天下来一个法郎也没有赚到,回家的路上用自行车推着一只大纸箱,心情沉重极了。”
现在里安在杭州开了一家装璜公司,他曾对我说“搞艺术需要钱,赚些钱再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吧!”其实这话很难讲,有多少人赚了钱后还能真正地在灵魂深处热衷于艺术呢?
里安的房间不大只有十二平方米,但很肮脏,四壁挂满了自己的作品,地上床上到处是奥袜子、脏衣服、啤酒瓶、烟灰缸、宣纸和一大捆型号不一的画笔。
那个邋遢诗人要走的时候,里安转过身才发现我,他惊讶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我说:“来看你的画也不容易,得静站十分钟。”他解释说:“我和诗人一谈天就目不斜视了,我们俩像同性恋似的。”
里安送走邋遢诗人,回转来亲切地对我说:“在这里吃饭吧,我有鸡尾酒和一只北京烤鸭。”
我说:“我是来看你的那幅画的。”
“非常遗憾,那幅画我卖给一位日本商人了,他出高价。”里安充满喜悦地说。
“那你把钱怎样化在艺术上呢?”我阿。
他顿了顿说:“我想让你与我一起去西藏。西藏是我们杭州的姐妹城市,布达拉宫是没有理由不去的。我将行期安排到五月劳动节前后,到时你再请几天假就行了。”
“我走不开的。四月底出版社要在南京开个图书会议。”可里安说:“那就换到暑假,到时把达琳也带上?”
我只好说一切随缘吧!
里安拿出来一瓶酒,又递过来两只杯子和烤鸭。一酒和烤鸭的味道都不错。只是他的杯子和碗都积着厚厚的污垢,让我有点受不了。
“池青青,你为什么沉默不语?”他说着从桌上滑下一只手伸向我,攥住我的一只手。
可我的沉默是因为听见窗外汽车喇叭的嘈杂声,就想起一片宁静的乡村风光。那里金黄的干草堆,凋敝的秃树,空旷的农舍以及一片片摇曳的水稻,都具有一股与城市景观迥然不同的独特韵味。
我终于被他攥住我的手而按捺不住地说:“我喜欢乡村。”
里安说:“乡村倒是比城市宁静,没人知道你是谁。”
我说:“我就是不喜欢别人知道我是谁。”
里安给我添了酒,说:“那你喜欢隐居?年纪轻轻的为什么想到隐居?”世界正热热闹闹地走向二十一世纪呢!
我说:“我的心太疲劳了。我害怕阳光和人群,更害怕像迷宫一样庞大的中国式人际关系。所以独自隐居是我最好的归宿。”
“男女不一样,有时女人能躲开的男人就要挺而走险地去面对和承担。”
我们相识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发现里安白皙瘦弱的外表里隐含着力度与深刻。我有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说:“当然,我能理解你说的。”
里安笑了起来:“说这些多没意思,干杯吧!干杯!”里安把酒杯举得高高的,一口干完后莫名其妙地说:“呵,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里安压低了声音说:“我喜欢你!”
我一时呆住了不知说什么好,就没吭声。
其实,我不想谈两人的关系,也不想听到他这样的话。可我们又是一通干杯,烤鸭没吃完,酒瓶就空了。这时我想起许多年前歌星程琳在我们省体育馆穿着一身黑衣唱《酒干倘卖无》的情景,便哼了两声。
里安讥讽地说,电视上很少有美声唱法,尽是些三四流的通俗歌手在登台亮相。电视除了新闻以外,耗费人时间最多的要算那些低级庸俗的娱乐文化了。里安说他不看电视,他宁愿去西湖边保椒路尽头一座叫做“兰桂坊”的酒吧。那儿迎接你的是萨克斯管与钢琴现场演奏的世界名曲《蓝色多瑙河》《昔日重回》《绿袖子》《阿尔汉布拉的回忆》。你只要在音乐声中穿过店堂,找个舒适的位置坐下来看看菜单,选一杯巴西或哥伦比亚咖啡豆现磨的咖啡,再来两三碟意大利、法国风味的西餐小食,便可享受异国情调了。如果你不喜欢古典音乐,那么就看些迈克·杰克逊或惠特尼·休斯顿的现场演唱会影碟片,甚至还有那《猫和老鼠》的动画片。
“你忘了你是中国人了。”我听得有点不耐烦地望望窗外说。
里安嘿嘿笑了一下,忽然像是爆发出一股勇气,猛地抓住我的肩,把他的面颊贴在我的脸孔上。顿时他的面颊仿佛是一团燃烧的火焰烫得我慌乱地逃了开去。
我本来不想告诉他周树森的故事,可他的所作所为使我丧失了对他倾诉衷肠的热情。我打算离开时,电话铃响了。里安对着话筒说了一大堆平面图、布局等装璜设计的行话,然后用手比划着告诉我,意思是他的装璜公司接到了一笔大业务。
我与达琳回到自己的家中。我旋亮钢琴上的一只微黄的台灯,达琳就自觉地坐到琴凳上演奏《lovestory》爱情故事这部影片里的插曲。我非常喜欢这部影片。那个黑头发的姑娘被奥列佛四世所爱,他们历尽艰辛,当爱终以幸福结合的时候,那女孩得了白血病死了。而这时画面出现滑冰场的看台上那个男低音忧伤的诉说,他诉说着充满爱的往事。但往事如烟,在戏剧性的快节奏的音域宽广节奏很快的琶音之后,一切又归于了平淡。达琳的演奏技巧已接近了标准。只是我脑海里那个看台上的男人形孤影单,再也没有了黑头发姑娘百灵鸟般清纯而响亮的笑声。我对达琳说:“要弹得如泣如诉地……”可达琳问:“妈妈你怎么了?”
“妈妈想再听听你为童话故事《小红帽》谱写的一首钢琴曲。”我吻了一下达琳的额头说。
达琳爽快地答应着。她谱写的曲子弦律极简单,但理想与愿望的情调却异常鲜明。她是我唯一的女儿,也是我唯一的私人财产。我牵着她的手走上了漫漫的铺满荆棘的人生之路,也牵着她的手随风漂泊,在生之过程中寻找精神家园。
如今达琳已经六周岁了。她的体型很漂亮。腿很长,健康而又充满弹性。这些天她穿一件我编织的黄色毛衣和一条黑色健美裤,常常在楼下院子里骑一辆20寸的小自行车。她很快学会了骑车,像大孩子一般在黄昏的夕阳中,她显得那么矫健。可晚上的她还要抱着一只玩具小动物白布狗睡觉。她喜欢动物,最喜欢《动物世界》的电视节目。也最喜欢到野生公园去。
现在我把阳台上的金鱼缸搬进房厅来,那里游着金冠、小红帽、黑水手三条金鱼,每天晚上达琳总要给它们喂一些小金虾,与它们默默地对对话。而这时我就围上围裙,去整理房间和洗换下来的脏衣服。
电话铃响了起来。
家明在电话的那头说,他有一种被人远掷千里之外的苍凉感。他想与达琳说说话。于是我把话筒交给达琳,可达琳对着话筒大声说,“爸爸你为什么不回家?”
达琳毕竟还太小,许多事情她都不明白,也没有必要让她明白。我从达琳手中又接回话筒对家明说:“你别用心险恶,别再来烦我们,我不会与你复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