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们便被令人发昏的乐声拖进舞池,他牵着我的手往人群中央走,我们的脚步在拥挤的空间里前行,我们轻轻地踩着二步舞。他告诉我他是一个现代派诗人的时候,舞池的灯光不断地闪烁变换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所有人的脸孔都在变形。山子把我紧紧地搂着,他狂乱的心跳如同乐队里的小鼓,敲击在我的胸脯上,我激动得抑制不住地大声呼吸。
一种晕晕糊糊的感觉从脚底升上来。
他吻了我的额头,又吻了我的一只眼睛,我默不作声由他支配,因为他的每一种姿势都使我感到强烈的完美,震撼着我的全部欲望。
我们互相凝视着对方。山子那双略显忧郁又充满探询的眼睛凝视着我,我感到这是一张满溢着力量与深情的脸孔,尤其嘴角处那一道沉思的皱纹,恰到好处地体现了他内在的沉着。深邃与沧桑。我再也顾不上许多了,随着我们舞姿的旋转,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融化了;我的舞伴雄马一般强壮的腿,让我开始“堕落”了起来,我背叛了家明伤害了家明,以至于最后导致离婚。我想到这里正想找一件雨披去幼儿园接达琳时,电话铃响了。
“喂,谁呀?”我问。
“山子,我是山子你这会儿来我这里好吗?我有公事与你谈。”山子的妻子是个舞蹈演员,有一次山子邀我去他家时,他妻子去了外地巡回演出。我们就在那天开始有了第一次。
那天他穿着一身白色运动服,像三国的周瑜那样英姿勃发,这给了我良好的视觉和触觉的享受。窗帘低垂,在幽暗暧昧的光线中,舞蹈演员脱去她的丝质睡衣。我躺在他们的大床上,看到一件米色真丝睡衣像水一样脱落在床前的沙发上。这使我想到舞蹈演员颀长的颈项,光滑的肩膀,凸起的乳房,细细的腰,饱满沉实的臀部以及修长的双腿,一一在朦胧的光中浮现出来;像空气一样她的影子无处不在。不过我跟山子的关系很快就变味了,不是因为某件重要的事情,而是渐渐觉得感觉不对,我就毫无犹豫地离开了他。
这会儿我来到山子的家,山子开门时依旧穿着一身白色运动服;只是他已不是从前我们相爱时的那个山子了。他见了我有几分兴奋,又有几分怨气和拘谨。
客厅里多了一套组合沙发,黑色的,坐上去很舒服。不知怎的,我也觉得有些拘谨。他亲自端来为我调好的咖啡时,我竟有些张口结舌地说:“你最近、最近又发、发表了什么诗作?”
“什么也没写,我最近调到《现代旅游报》去做编辑了。”他说完在地毯上来回踱步。
“没有,没有,只是很想念你。”他说。
“那我走了。”
“再坐一会儿。”
我重又坐在沙发上时,看见了舞蹈演员丢弃在沙发角落里的红色真丝内裤和一只乳罩。这使我想起有一次我打电话给山子,意外地听到了女人的声音“喂”,这声音沉甸甸地击中了我的头部,使我在那个瞬间丧失了几秒钟的知觉。几秒钟过去之后,对方听到电话里没有声音又“喂”了一声,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个沉甸甸的声音,就是舞蹈演员发出的声音。我穿过她的乡花拖鞋,侵入过她的卧室和床,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她的声音经过电流的还原显得神秘莫测。
山子送给我一本于坚的诗集《对一只乌鸦的命名》,这个书名很奇怪让我喜欢。其实我早就读过于坚的诗歌了,他早年的杰作《尚义街六号》和《零档案》都是我比较喜欢的诗。其中有一首:“一些人结婚了/一些人成名了/一些人要到西部/老吴也要到西部/大家骂他硬充汉子/心中惶惶不安/吴文光你走了吟晚我去哪里混饭嗯恩怨怨吵吵嚷嚷/大家终于走散/剩下一张空地板/像一张旧唱片再也不响/”……让我抄到了笔记本上。
“你的《在分裂中重新抉择》的论文进展如何?”山子掉转了话题问。
“断断续续。”我说:“我不像你那样才华横溢。”
“少挖苦我。”山子兴味索然地说。
客厅里一只苍蝇在飞,它沿着贴近窗子的一侧绕来绕去。这使我感觉整面玻璃窗都在摇晃起来,连同窗檐下边的组合沙发也在一起晃动,仿佛客厅里所有的一切都正在从这一刻起丧失了稳定与安全。
山子的眼睛凝视我说:“青青,我想你!”
我沉默着眼睛望着别处,做出无动于衷状。
他坐在原地不动,继续一个人竟自说下去,“我非常非常的想你,我是真正爱你的。”
他的语调沉重而缓慢,好像从他嘴里吐出的不是一些美妙的句子,而是一堆滞重的石头。
“青青,我一点都不想伤害你,我只是想见你,抑制不住地想见你,想和你在一起。”
我注意到,他终究回到了这个核心问题上。而且当我的名字从他的唇齿间闪动的时候,他的嗓音便不由自主地发颤。
房间里一时死一般静寂。
他没有走过来触碰我,两条长腿仿佛被地底下的一股凉气吸住,动弹不得。我依旧不看他,可我的余光还是瞥到了他的脸孔,他的脸孔忧郁而深沉。
“我告辞了。”我说着站起来的时候,看见门框上一个很大的蜘蛛网,那薄翼般的丝网在微微颤动。
“青青。”山子一步步向我靠近过来的声音,让我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呼吸声。但那声音还是十分理智地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了。
我重又去看苏艺成的时候,苏艺成的肾功能已经完全复原了。她正在整理东西准备出院。她看见我来了,高兴地说:“谢谢你妈对我的精心治疗,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给我的第二次生命。”
“不用谢的。只要你好好工作、写作和生活我们就安慰了。”我说。
“池老师,我出院后一定还要写小说,到时请您多多指教!”苏艺成说。
“你出院后休息两天,然后到我家来玩,我与你谈你上一次的那个小说好吗?”我一边说一边帮助苏艺成整理东西。
从医院出来我有点心事重重,母亲说外婆这些天忽然地吃不下饭了,吃不下饭的老人问题就严重了。我想外婆前段时间身体棒得让我羡慕,怎么说不好就不好了呢?
今天是四月三十日,明天家明就要结婚了,这是那次电话中他告诉我的,我反复回忆那个叫宫雪姣的女人形象,可就是模模糊糊想不起来,只记得她是开皮鞋店的,很有钱;家明现在穿她皮鞋店里最高档最时髦的皮鞋。我想象他们的洞房之夜,家明会在宫雪姣的躯体之上所向披靡,我就又妒嫉又脆弱得如初冬河面上的一层薄冰,心里有点承受不了地想念许多美好的往事。可往事如烟。
现在由于我的某种特殊心境,我有些心不在焉、神不守舍。我很想找人排遣忧思,但去找谁呢?里安、山子、还是周树林?当然里安、山子对我来说实在不太妥当,那么只有周树森了,可我到那儿去找周树森呢?
说实在,我非常想与周树森这个年长于我,使我信赖和依恋的男人交谈,使他丰富的社会经验化成我的经验,以他的清晰了然化解我的模糊混乱,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是那么地需要他。
我想告诉他,多年来我真正喜爱的人其实是他,我对他的情感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日益生长。此刻我迫切地想见到他,我决定去湖滨派出所打听他的消息。
然而派出所的民警告诉我,那个打架的周树森由于在部队里立过一等功,当天就被放出去了。周树森是个流浪者,他此刻在哪里流浪呢?
我漫无边际地在大街上行走,火车站永远是嘈杂不堪的。到处都是人,源源不断涌出的人喧闹得杀灭了空气中东奔西跑的氧分子,令我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我快步离开火车站时,那个招揽生意的小旅店服务员在我身后像牛皮糖一样地缠着我问住不住宿。我摇摇手穿过城站广场,在一个炸羊肉串的摊位前买了一串羊肉。我一边走一边吃,迎面碰上一个衣衫槛楼的算命先生,他拦住我的去路说:“你的相不错,我给你算一个怎么样”
“不要,不要,我不要算命。”我结结巴巴地说,飞快地走进一条小弄堂。这时我看见前面一个很像周树森的背影,我紧跟着他走了一程路,结果他转过头来时并不是周树森。天哪!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背影?
其实周树森我是找不着的,他神出鬼没得让我不可捉摸,我既气愤又思念,这种心情有时让我矛盾重重。我想为什么我会喜欢周树森这个人呢?是不是他侠客一样的流浪秉性在吸引着我?而我的心我的精神是不是也在流浪呢?我忽然忧郁了起来,莫名其妙地走进了一个电话亭。
“祝你再婚快乐、幸福美满。”我故做潇洒地对家明说,可心里还是有一份酸酸的醋意。
“你拿什么礼物送给我们?”家明欣喜地说。
我一时语塞,心里乱乱地挂断了电话。我不知道我的情绪为什么如此反常?是不是我还爱着家明?是不是还剪不断与家明共同生活过的那段时光?可那段时光早就永远地逝去了。
现在我必须用心灵和时间把家明彻彻底底忘记。
我回到家,苏艺成已等在门口了,我一点也没想到她这么快会来我家。她见到我一时孩子般地兴奋起来,竟把她手中拿来送我的一只花瓶给打碎了。我一边扫着碎玻璃,一边安慰她。她今天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显示出她非常苗条的身材。
我说:“喝咖啡还是喝茶?”
她调皮地眨眨眼睛问:“有椰子汁吗?”
我说当然有,我将椰子汁递给她。她喝椰子汁时我注意到她的眼睫毛很长,是属于那种非常漂亮的女性。
我邀她进我的书房。她从客厅赤脚走上书房的地毯时,手里拿了一叠厚厚的手稿。
“这是我以前写的几个短篇小说。”她笑笑交给我说:“不知道写得怎么样?”
“你上次那个《无人相信》的短篇写得比较好,故事情节不错,只是语言单薄了些。”我说:“看来你还得在语言上多下功夫。”
“是的,是的。”她有些抑郁地说:“语言是很重要的。”她说完,跑出书房去了卫生间。一会儿她从卫生间出来对我说:“池老师,我很想调工作,最好是到报社做个编辑或者记者。”
“那我帮你联系联系,不知道《现代旅游报》要不要人?”我说。
山子刚刚调到这个报社,我想如果托他,让他与总编说说,也许有点希望。于是,我对苏艺成说,“今天是四月三十日,明天就是“五一”劳动节了,我必须现在就给你去一趟《现代旅游报》社,探听一下消息。你在书房随便翻翻书,等我回来一起吃晚饭。”
山子坐在办公室里一边抽烟,一边看稿,他见我来了十分惊讶地说:“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是苏艺成,我的朋友苏艺成。”我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山子大概昨天晚上没有睡好,眼泡有点浮肿地觑着眼听着,也不时地用手指弹着烟灰。他这个动作使我想起周树森。一会儿,他嗫嚅着:“总编与我关系不错,我去说一般问题不大,不过你的朋友工作能力怎么样?”
“没问题,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的,是个中学教师。”我说。
“那我与总编说通后,打电话给你。”
“谢谢。”我递给山子一个微笑,便起身告辞了。山子一直送我到报社大门口。
我到幼儿园接了达琳,又与达琳一起在屏风农贸市场买了一斤鸡蛋,一把青菜和一只烤鸡。回到家我一边准备晚餐,一边对苏艺成展开了我的叙述。苏艺成听完我的叙述,哈哈大笑了起来。她笑得那样灿烂,单纯,她说:“看来我有希望成为一个记者或者编辑了。”
我说:“那你就与我同行了,咱们互相鼓励吧!”
“其实我是重新做人。”苏艺成低下头,眼睛里似乎有泪水。我洗完青菜、擦干了手,走过去用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她颤抖了一下放下正在与达琳走的象棋说:“我刚才接到一个男人的电话,他问我池青青在吗?我说不在。他就莫名其妙地说,‘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已多时。’我骂了他句神经病,就把电话挂了。”苏艺成朝我看了一眼又说:“如果你接到这样的电话,会怎么办呢?”
我递给她一只香蕉说:“我也会骂他神经病的,不过他到底是谁呢?我一直在等那个神出鬼没的周树森,会不会就是他打来的?!”
我确实不知道我是不是陷人了幻觉,我脑子里呕嘟眶嘟地乱想。那个恐怖的电话铃声,使我感到我的身体随时都有可能破裂,我的精神也会瞬间分崩离析。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究竟是谁?为什么总让我朦朦胧胧地看见一片流动的沙滩?这事情实在糟糕,它唤起我肉体的痛苦感觉,却唤不起我的记忆。我整日精神恍惚,周树森冲进来的时候,我正坐在沙发上哭泣。
“怎么门没关紧,不怕盗贼闯进来?”他说:“哭什么?”
我说:“那恐怖的电话是不是你打的?”
“你说什么?”他眼睛瞪着我,一副稀奇古怪的模样。
我说:“一个恐怖荒唐的电话,把我搞得昏头昏脑,精疲力竭。”
“是谁打来的电话,早晚得把这混蛋一拳头打死。”他冲着电话骂了一通糙话。
我笑起来,大概我笑得太突然,把周树森都给笑懵了,他呆头呆脑地望着我。
“你神出鬼没的,这么久都死到哪里去了?”我边说边发现他脖子里挂着一件玉器。我仔细看了看玉器,酸溜溜地说:“哪个小姐送你的礼物?够难看的。”
“我是买来送你的,你不喜欢它,下次我再买块漂亮的来。”他说着从脖子上取了下来。“你看这只小狗多可爱。”
“你别再胡说了。”我说:“我不属狗。”
“那你属猪?”他揪着我的耳朵:“你这蠢猪!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我浪迹天涯的时候心里只有你。”
“你闭住你的臭嘴!”我推开她,霍地站了起来:“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瞧瞧……”周树森皱着眉头说:“你就是不信任我,你这蠢猪!”
“你才是蠢猪!”我推开他去卫生间解小手,他听见我将水箱的水弄得哗哗响,就跑过来将我一把抱了起来摔进卧室的床上。这时候时间是肯定静止不动了。恍惚中我感到胸脯的皮肤上滑过一阵微凉的湿润,它强烈地刺激着我的感官王国。我想说些什么?可我的声音虚弱得不堪一击有点虚张声势,我知道我在掩饰我的欲念和带有梦幻般的想象。
周树森半天也不作声,我被寂静折磨得无法忍受,我缓缓地抬起头来,周树森的躯体给了我终生难忘的意象。我想这躯体多像十九世纪古典派风格的油画,他如果不动,我肯定以为那是件艺术品。但他在动,他的眼睛大放异彩,喷射出炽热的渴望。
“我爱你。”周树森死命地吻着我说。他的巨大的吸吮力量几乎要把我的心脏从喉咙里吸出去。我感到舌头下面与牙床接处的部分一阵疼痛,口里溢出了一种腥甜,我知道我的那条连接舌头与下牙床的肌肉带被周树森吮断了,他的疯狂使我确信,他的确爱我。
我躺在他的臂弯里,我的痛苦漂泊的心就靠向他的胸膛——那是无形的岸啊。我想我与周树森不同于那种缠绵悱恻的爱,那种温柔甜蜜的爱,它锥心刺骨,它深邃沉重。
现在我注视着眼前从窗帘缝隙里射进来的一块光斑,它照在周树森的脸上,使我清楚地看见他内心的疯狂冲动已经悄悄地融解为内在的温柔。我闭上眼睛,很快进入了梦境。我的梦境犹如离奇的花朵,它们的茎电线杆一样高而直,没有叶子,藕荷色的花瓣又大又厚,一层一层地围绕着电线杆般的粗茎,那情景让我真切地感到了梦与我们息息相关。
我梦见遭受污辱,被人诽谤攻击又被人用水泼到自己身上。
我梦见被人追赶,拼命奔逃又到处碰壁。
我梦见一个灰衣男人一下变成了一只大黑狼。
我梦见我漂浮在大海之上,被风、波纹,变化的水速,驶离了现实世界。
我梦见我身轻如燕,脚一点地就腾空而起呼呼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