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日
我朝着黑咕隆略的地方一直走下去,忽然听见有人喊:“苏艺成,苏艺成。”我转过头去,池青青骑着那辆嘎吱嘎吱响个没完没了的破自行车,朝我这边驶来。我说不清楚为什么忧心忡忡。青青,整整一天我都在有意无意地想见到你,我今天的感觉简直糟糕透了。如果没有你的呼喊,我恍惚中没准儿就能撞见上帝。可你在黑夜里给我带来像阳光一样的温暖,你告诉我《现代旅游报》已同意调我去做编辑、记者,这消息对我实在太重要太激动人心了。我的眼泪叭嗬叭嗬地一个劲儿往下掉,想拦也拦不住,那是因为你与你母亲都是把我从死亡的边缘上救回来的人。
现在,我独自坐在学校宿舍里的书桌前;我打开日记本正好翻到我自杀前那一天写下的一段文字,我的心里被刺疼了一下,那种感觉就像被一只蜜蜂或者飞虫咬了一样差不离。我把笔紧紧擤在手里,忽然想起那些清清楚楚又朦朦胧胧的往事;那些靠在冷墙上的深邃往事啊,都已被我写在日记本里。
7月3日
早上那会儿,我真巴不得马上就去《现代旅游报》上班。我一想到自己是记者了,骑在自行车上,风把我的头发吹得哗啦啦飘起来,心里就会透着一股高兴劲儿。可学校已经放暑假了,调动的事最快也要到九月份才能解决。那么我这个暑假该干些什么呢?
下午我半躺在床上,读一本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书上那个妖艳的吉卜赛女郎给我留下了至高无上的印象。我似乎已经不那么郁郁寡欢了,我站起来,正想打开录音机轻盈地跳上一曲吉卜赛舞时,门铃响了起来。
我没有管《现代旅游报》的编辑山子叫老师,而是直呼其名,他开始有些吃惊,但很快冲我(目夹)(目夹)眼,表示赞许,他那种眼神我在某些外国影片中经常看到,的确魅力十足。他来告诉我,总编让我暑假期间先借调到报社上班,报社正在搞一个征文活动。他说完朝我宿舍四周打量了一遍,问:“这儿住几个人?”
“两个人。”
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我发现他是一个非常漂亮、帅气的东方男人。我接过他递给我的一大叠《现代旅游报》时,他忽然紧紧地握住了我的双手,把我的指关节都握得咯吱咯吱地响。幸亏这时陈红抱着一只大西瓜回来了,他才松开手。
陈红是个数学老师,她与我住在这间宿舍里已有五年的光阴了,我不知道还要与她住多久才会结束。她不太讨人喜欢,是个多嘴多舌的人,我们平时很少有共同语言。但这会儿她切了半只西瓜给我,她给我西瓜时鬼知道为什么脸红了,眼神也虚了,不敢正眼瞧我;莫非山子来我宿舍的事,她又要散播流言了?
7月4日
今天我特别高兴。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就感到神清气爽,有点像刚刚吸过more烟的那种感觉。其实我好久不吸烟了,想起来瘾就来了。今天是星期天,我在煤气灶上煮了一大锅鸡蛋面条,一日三餐全在这里了。
饭后我骑上自行车去三联书店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书?我在柜台上一本本地看过去,终于看到了读书界比较热门的两本书。黄仁宇著的《万历十五年》和米兰·昆德拉著的《被背叛的遗嘱》。我立即掏钱买了下来,像得到宝贝似的,心里舒畅极了。我捧起书飞快地回到宿舍里,可陈红开得很响的录音机里正放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摇滚乐;我一听就知道那是迈克尔·杰克逊的《犯罪高手》。
“你放那么响干嘛?”我话音刚落,陈红就有点不高兴地说:“我就怕你回来,你一回来房间就像坟墓一样了。”
她的话让我汗毛直立,我一边把书放在书桌上,一边猜测她一定对我自杀的事牢记在心。我望了望她正在扭动的胯部,就到厨房洗了两条黄瓜、四只西红柿。我喜欢吃黄瓜,也喜欢把西红柿的皮剥掉用白糖拌着吃。这时陈红关掉了录音机,满世界大喧大嚷的摇滚歌曲顿时哑巴了。房间够安静的。她走进厨房,我忙问她吃黄瓜还是西红柿?她说吃黄瓜,然后头头是道地说,黄瓜清香爽口,可以糖醋拌着吃也可以酱油麻油拌着吃。我知道她一说吃的事,就话多了。我赶紧转换话题说:“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摇滚乐了?”
“我刚刚认识了一个摇滚歌星,这磁带就是他借给我的。”她说:“那歌星一副邋里邋遢漫不经心的样子,头发乱蓬蓬的,笑起来两排白不啦叽的牙齿就显露了出来,真讨人喜欢。”
我说:“那你喜欢上他了?”
“没有,没有。”她笑笑说。
我说:“其实再好听的摇滚乐,也比不上咱们中国的民歌来得棒。”
7月5日
这些天我已经不那么郁郁寡欢了,我如愿来到《现代旅游报》编辑部上班。部主任就是山子,他热情地把我介绍给部里的其他两名编辑。一个是五十五岁左右、中等个子的男人叫沈政,另一个则是巧嘴利舌的胖女人叫汪非,他们都与我握了手。我的办公桌在窗边,与山子面对面。山子帮我领来了笔。墨水、信纸、信封等办公用品。我坐下来干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征文来稿编号登记。
快到中午的时候,汪非放下手头的稿件对我说:“小苏,我带你到报社大楼转一圈,让你熟悉熟悉环境。”我说:“谢谢江老师。”
一报社隶属旅游局,所以在生活上还比较方便。”汪非一边说一边与我进了洗手间。她解完手后问我:“你发表了许多作品?”
我莞尔一笑。她接着又说:“你调到报社来,就不太有时间写作了,报社很忙。”
中午汪非邀我与她一起去食堂吃饭,食堂供应的品种很丰富,有米饭、面条和各种炒菜。我埋头吃饭的时候,山子正在我前边的一张餐桌上与一个头发斑白的黄牙齿男人边吃边聊天。当他发现我后,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这是我们的张坚平总编辑。”山子向我介绍道。我叫过张总编,张总编向我打量了一下说:“小苏,你很年轻,好好干是很有前途的,有什么困难提出来,找山子解决。”
我愉快地回到自己的餐桌上,汪非紧着鼻子对我说:“看来你是要成为我们张老总的掌上明珠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满面笑容,可我却浑身不自在。
回宿舍后,陈红告诉我她中了一个头奖,奖金壹仟元。她说请我去天香楼吃一顿,我说别破费了,还是买几只熟菜家里吃吧!她说:“他妈的就是与我不合拍。”
其实,家宴比酒店里化很贵的钱来得更亲切更能够沟通感情;只是现代人的心理,总喜欢讲排场,甩派头。这是如今现实社会中低收入高消费的不良现象,也是改革开放后落下的一种毛病?!
7月8日
这两天热得要命。气温在39℃左右,天空蓝得像透明的玻璃,使那些常年躺在石子路上的柏油,懒洋洋软绵绵地松散,使凹凸不平的裂缝中间蚂蚁也在搬家。七月的杭州在三层的居室之内,自来水就情懒地不再泛出银白,我大汗淋漓地。极度疲累地躺在酷暑的彩网里,数着刚刚发下来的工资。我的基本工资加上各种副食品补贴和书报费、洗理费,每月足足可拿465元。现在我借调到报社,刚刚上班就先拿到了编采费、误餐费、卫生费,这让我激动了好半天。我除掉房租费、伙食费、水电煤气费和给妈妈寄100元,还有一笔相当可观的零用钱。这笔钱我准备抽一部分给池青青的女儿达琳买一套童装,那小丫头实在让我喜欢。多余的钱就存个活期储蓄,随用随取。
午睡醒来的时候,我的头剧烈地疼痛着,浑身的骨头就像散了架一样。我这是在哪儿呢?我的头疼得有点钻心,就像有一只野兽的爪子在抓挠我撕裂我,我是醒着呢?还是在梦里?
一切纷乱的烦恼事,似乎都已朦朦胧胧地显得很遥远。只有那双眼睛渐渐清晰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天哪,我怎么满脑子尽是他的眼睛?
虽然我已经醒了,但我没有马上睁开眼睛。因为我感到浑身酥软无力,就像刚刚经历过一场风暴一样。有人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那是个非常轻柔的吻,只有爱与怜悯同时充满灵魂的时候才会产生这样的柔情。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我睁开眼睛看见山子站在我的面前;而办公室里没有其他的人,我赶紧从躺椅上爬起来;这时山子微微一笑,说:“给你一个任务,去一趟宁波采访宁波市旅游局局长受贿翻船的情况,给你三天时间,调查清楚了写篇报导,下周的‘反贪档案’栏目就等你的稿子。”
我说:“现在就去吗?”
他说:“那当然下午去明天一早就好办事儿了。”
我出了报社,到宿舍里打点了行装,又吃了两片止痛药,就直奔火车站。我在火车站买了一张到宁波的票,没等多少工夫我就上了火车。幸好车厢里有空调,我的头疼也好了许多。
火车到达宁波终点站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我找了一家旅社住下来,还没有吃饭就觉得疲惫极了。不过,我还是非常喜欢出来走走,这对我是一种全新的生活,可以说我正在走向社会。
7月9日
化了半天时间就采访完毕了。还有半天写好了一篇采访报道后,去宁波街头转了一圈。现在的都市除了街两边栉次鳞比的高楼大厦,就是挤满街头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在人群中觉得孤零零的,晚风吹来拂动着我的长发,我莫名其妙地忽然忧郁了起来。
现在我回到旅社,我重又看了一遍写好的采访报道,报道是这样写的:“近日,宁波市中级人民法院以受贿罪一审判处原宁波市旅游局局长、党委书记陈英钧有期徒刑5年,受贿所得人民币3.5万元予以没收。
1993年12月至1994年1月,宁波皇都俱乐部法人代表胡某为使其俱乐部在经营活动中获得多种便利,先后两次送给陈英钧现金计2.5万元。
1994年11月,陈英钧在兼任宁波亚洲华园宾馆董事长期间,以优惠价格为王某购买了该宾馆的一辆“三菱”牌轿车。次年2月,王某将该车转卖给他人并从中获利。为感谢陈英钧,王某遂委托其亲友转送给陈人民币1万元,陈收下了。1996年6月5日,宁波市检察院以受贿罪对陈英钧提起公诉。
宁波市中级人民法院经审理认为,陈英钧身为国家工作人员,利用其职务之便,为他人谋取利益,收受他人财物共计人民币3.5万元,其行为已构成受贿罪,数额巨大,依法应予惩处。鉴于陈英钧在案发后认罪、悔罪态度较好,又能积极退清所得赃款,因此受到法律从轻处罚。”我看完后,觉得我们中国在法律面前是人人平等的。
7月10日
天气丝毫没有凉快下来的迹象,热辣辣的阳光涌向四面八方,许多人家白天也开着空调,如一只只散热机一样,街道的热浪就更加滚滚而来了。
我把稿子交给山子,山子看完后说:“不错,不错,通讯报道就这样写。”汪非说:“山子,你也真是的,人家小说都会写,这么简单的通讯报道难道不会?”汪非朝我笑笑又说:“拿了稿费,别忘了请客。”
沈政到塑料厂去采访还没有回来,据说那个厂公费旅游十分严重。厂长、书记香港、美国都公费旅游过了,可几千名工人却半年多没拿到奖金。汪非去洗手间的时候,房间里只剩下我与山子,山子忽然对我说:“苏艺成,晚上请你去跳舞,能赏光吗?”
我说不会跳,改日跟你学吧!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山子说,女孩子学跳舞很容易的,我一定教会你。我猜测山子曾经一定是个风流、潇洒的舞会王子。
汪非写了一篇2千多字的嵊泗列岛游记,她说嵊泗列岛是新开辟的一个旅游胜地,杭州人若要到海边去,嵊泗列岛便是一个最佳去处。汪非眉飞色舞地,仿佛写游记是她的行家里手。
7月11日
陈红一清早就在打电话,我听见她在说:“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了,你别再来烦我,我们的缘分已尽了。”她气嘟嘟地挂断了电话。
我在水池一边洗衣服一边想着昨晚的梦。奇怪昨晚我怎么会梦见自己在美国旧金山一个叫汤姆叔叔的餐馆里洗盘子呢?而那个与我一起洗盘子的美国小伙子杰克,非常滑稽地耸耸肩对我说:“你永远不知道我是多么深刻地爱着你,我的灵魂注定要与你的灵魂风雨同舟。”现在我想着这个梦,真有点不可思议。
下午午睡醒来的时候陈红与我聊天,她突然与我亲密起来了,她说:“我谈过三个男朋友,本来总以为第三个人不错,可他妈的三个男人都是一路的货,还没谈几天就要与我同床了,你说这样的男人会是好人吗?”
陈红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些?大概一时觉得特别孤单、无处倾诉吧!
黄昏的时候,我穿梭于我们这座城市的所有百货商店,可是直到夜晚9点多钟我也没有买到一把扇子,我几乎逢人就问,嗨!你知道哪家商店有卖扇子的吗?
我大汗淋漓地跑回家,在楼道口差点被一个穿一身黑衣骑摩托车的男人撞倒,那男人见我打了个趔趄停下来问:“撞着了没有?”我摇摇头时,在路灯的光亮下看见他的脸粗糙、黝黑但非常冷峻。说实在我是比较喜欢冷峻的男人的,他摩托车开走的时候,我一直目送着他远去。
7月13日
这是一个非常解闷儿非常激动人心的周末,我没有想到在这样平平淡淡的日子里会冷不防蹦出一个令人陶醉的夜晚。我高兴得不知所措,真的。
这是我第一次去山子的住处玩。我怎么也没想到他已与他老婆离了婚,住在这样一个黑咕隆咚的地方。这地方离火车站很近,从窗外望出去就能看见十几条铁轨。差不多隔几分钟就会有一辆客车或者货车轰隆隆地驶过,震得山子这间古老的房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我与山子的谈话声,几乎就被火车轮子和钢轨共同发出的眼嘟眼嘟的响声淹没了。
我是黄昏的时候到达那鬼地方的,它置身于凤凰山脚下。凤凰山曾经包裹着南宋的风景,那风景叫我好不着迷。我远远地就看见山子在夕阳的余辉里,嘴巴上叼着一支香烟。我冲着他喊叫起来,他没听见。真够呛,山子。我又喊,我的嗓子都快吼破了,他看见我时那神情是喜出望外的。他朝我冲来,我也向他跑去,偏偏就在这时,一列老式的破蒸汽车头拉着一长溜车皮从我们中间喷云吐雾般地开过去,轰隆轰隆的,真叫人腻烦透啦。
我们等待破火车开过去,差不多有一天那么长的时间。山子从烟雾中冲过来,我却故意躲到一大堆木材的后面偷偷地觊觎。他东张西望,一会儿就沉不住气地大喊:“嗨!苏艺成你躲到哪里去了?你快出来!”我沉住气不作声,他却不停地喊:“苏艺——成!苏艺——成!”我扑哧笑出了声,他回头一瞥就用目光罩住了我,他冲过来,眼睛亮晶晶地凝视我,说:“你真调皮啊!”
我一走进他那间微微倾斜,墙壁斑驳脱落的古老房屋时,就被屋子里的废铜烂铁惊呆了。我说:“你开废品商店啊?”
他说:“我收藏废铜烂铁。”
我说:“谁相信你这鬼话。”
他说:“我不要人相信,我只是觉得这些废铜烂铁与我的灵魂很融洽罢了。”
我哈哈笑起来,我真的没法知道山子灵魂深处究竟在思考些什么?他为什么会喜欢住在这样破破烂烂吵吵闹闹的地方?
晚饭的时候,他开了两瓶啤酒,买了烤鸭和牛肉,我们在火车隆隆的响声中,把啤酒都灌下肚去了,我有点微醺,他却醉意朦胧的。我原以为他会吻我,或者把我搂进怀里,可他没有这样做,他一个指头都没碰我一下,真的。
但是,我非常愉快。
7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