尕疯狂地朝着狼嗥响的方向爬去,月光在她身后留下深深的痕迹,尕终于看到了影影绰绰的磷火,在荒漠中生动地跳动,又看到了在那轮皓月之下恸哭上苍的狼群。
尕想,狼作礼拜啊。
尕痴痴地望着月光下的尊尊狼影,精细地倾听痕的哭诉。尕听着听着,终于把脸捂进荒漠的土中,呜呜地哭,哭声从地面闷闷地传出。
尕仰起头对那轮月说:“可咱掐死的是一只狼,是一只狼啊!”
尕的呼喊?:合着狼的恸哭,一齐在荒漠的上空回旋,回旋,飘向深远的旷野。
天边呈现出一丝惨淡的白色时尕就听到了石村传出的第一声鸡鸣。
村人发现尕的时候,都惊了脸,忙将尕抬回村。
琎婆见了血肉模糊的尕,神情就恐慌了,说:。她‘定把狼引进村的。”
尕望着琎婆,眼里噙满了泪水,尕对琎婆说:“我掐死的是一只狼……”
琎婆突然惊怵地叫起来:“你会把狼引进忖的!”
村人听了,都惊恐不安了。
掰婆的目光追随着抬尕的队伍,嘴里不停地说着那句话。当村人消失之后,琎婆的目光呆滞,定定地望着天边那一抹变幻的云,云在向空中漫去,遮住了太阳,戈壁滩就在一瞬间黯淡下来。有一只鹰在那片云下孤独地飞翔。琎婆的目光随着鹰的影子缓缓游弋。
若千年前,空中也是祺着云,戈壁滩上没有一丝儿风。当琎婆望见那只缓缓飞翔的鹰时,腹中的胎儿开始了皤动。琎婆在默默地傾听了胎儿的躁动之后,就拼命地冲向荒漠,在茫茫的荒凉中寻找那已不再有的古道。古道由于没有行人,已与荒漠温淆成一片,渲染着荒漠深广的寂寞和久远的苦痛。
琎婆茫然地望着前方,婴儿的蠕动使她浑身冰凉,窣窣颤枓。
这时,远处传来琎婆的爹粗犷的吆喝声。羊群从天边慢慢游过来。琎婆的爹骑着那匹棕色的马,紧紧跟随在羊群的后面。琎婆的爹在马背上悠扬地唱起那只永远不变的歌:
鸣嚕噜呜噜嗜鸣嚕噜呜噜噜嗨
鸣噜噜鸣嚕噜呐呜噜嗜呜噜嚕曰
这歌琎婆从小就听,到大了也没听懂。琎婆的爹时常唱着这首歌,走进村丙头狐仙的屋。琎婆的爹进屋之后,就传来狐仙淫荡的笑声,琎婆的爹就反复吟唱这首歌。直到深夜,琎婆的爹才满身酒气地从狐仙的屋里幽幽晃晃地走出来,脸上续着梦幻的笑意。门口站着璉婆,月光把琎婆的影子虚幻地打在门口的地上,迷朦如烟。琎婆黑着眼,死盯着爹,琎婆的爹就惊了脸,一时不知遇了哪路鬼魂,愣怔半天之后,方认出是琎婆,邪火腾地就出,冲上去重重两个耳光,琎婆像影子一般虚晃起来,两眼射出磷磷星光,嘴角随即浸出血来,殷红。琎婆的爹打了人,呼儿呼儿喘气,走人。
后来琎婆一听见她爹唱这个歌,就觉得身子飘落在一个寒冷的世界里,就觉得自己的骨头冻裂缝了,从缝中汩汩地冒出寒气来。
这时,一群乌鸦从天边轰地一声飞起,冲向羊群,在羊群头上惶恐乱叫乌鸦的叫声惊了羊群,皆愣直了头四处张望,远处一群狼正凶着势头朝羊群围过来,羊群立即惊呼起来,四处奔跑。
珑婆的爹见狼的来势凶恶,就狠鞭了马,嘴里嘟呜嘟呜地吆喝着,冲过羊群,朝着狼群猛烈射击,群狼被枪声怔了,纷纷败退。突然,一只髙大如牛的灰色公狼,从南侧冲出,越过猎人越过穿梭的子弹,冲进羊群,羊群中就立刻传来羊短促的渗叫。这时败退在一旁的群狼趁机冲过来,于是,戈壁滩上卷起滚滚黄尘,如一条飞奔的巨龙,朝羊群吞去,戈壁滩上就留下了羊和狼混杂的尸体。
呼啸着的子弹从琎婆脑际飞过时,她就惊怵地钻进眼前的一丛骆鸵萆中。她看见爹像一具纸人儿似地在羊群和狼群之间来回飙荡着。当琎婆的爹射出的了弹穿透了那只灰色公狼的一只耳朵时,它窜出地面一大截,灰色的身影在空中旋转了一圈,坠下地来,带领着群狼从羊群中分离出来,偏了方向逃跑。琎婆的爹就紧追猛打,子弹很快击中了一只黄色的母狼。母狼当时是夹在一群公狼中间奔逃的。母狼正怀着狼崽,当子弹划破它沉重的肚皮时,肠子就从肚里浦出,绊挂在地上杂乱的植物上,拉出长长的一条肠线,接着就从肚里拉出三只粉红色的肉团。母狼蓦然停步,掉转头,母狼軾亲眼目睹了三只扮红色狼崽在戈壁滩上蠕动的情景。母狼惨烈地唼叫一声,冲向三只锒崽。到了跟前,母狼垂头哀伤地嘶叫,像妇人凄楚的痛哭。母狼悲痛地旋转着嘹叫着,又不停地舔着狼崽身上腥红的血,三只狼崽还没睁开眼睛,还不知道人世间发生了什么,眼圈呈着囱红的黑晕,像预感到了什么似的,粉嫩的身子不停地颤抖。
跑在头里的灰色公狼发现母狼落下时,自己已经跑出很远了,于是公狼发出一声长啸,掉转头軔母狼冲去。近了,母狼极其悲伤地望着公狼,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公狼就目睹了三只粉红色肉闭蠕动着的情景。公狼先愣了一下,然后扑过去,吻遍了三只狼崽血淋淋的躯体,无限悲怆地围着狼崽旋转,发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嘶鸣,狼蹄子疯狂地蹭着地面,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
这时琎婆的爹冲了过来,公狼躭冲猎人癲狂地嗥叫,狼尾巴如同钢鞭似地在空中闪了几下,目光中充满了复仇的疯狂。猎人追近时,公狼蓝莹莹的眸子,凶残地盯着措人,牙全龇在外面,寒光四射。当子弹射进公狼脚下的土地时,它掉转头,悲愤地望一眼正在哀嚎的母狼,朝狼群奔去。‘母狼见公狼跑走了,也跟着跑起来,仅跑了十几步,就停下了。
母狼正好停立在琎婆的眼前,琎婆的目光正对着母狼的眼睛。琎婆看清了那是一只年轻雔壮的母狼,它的腹下鼓起两排结实的奶头,发着紫红色的光暈。
猎人骑着马耸立在母狼的面前时,母狼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无限恍伤地看着猎人。
琎婆望着这双忧伤的眼睛,心就麵抖了。琎婆没见过这种眼睛,在人群中,在狼群中,都没见过,琎婆恍恍惚惚地觉得在月亮里见过。子是琎婆想起了月亮下狼虔诚对月礼拜的情景,就悲伤地垂卞头,呜呜地哭起来。
琎婆的爹从马背上下来,目光与母狼的目光相碰。狼的目光使猎人打了一个寒颜,猎人就对准那双眼睛开了一枪,母狼倒下了。
琎婆的爹就去揪连结在肠线上的狼崽,母狼突然抬起头来,望着猎人手巾的肉团,绝望地嚎叫一声,复倒地,死去。
琎婆的爹把三只狼崽扔进皮襄,然后捆了母狼,将戈壁滩上散乱着的羊尸狼尸收拾了,赶着羊群回村。
琎婆叭在骆驼草中,惊出一身大汗,风一过,凉森森地紧了皮肤,如众多小虫叮咬,浑身中毒一般发麻,琎婆就越感到腹中的婴儿蠕动得厉害了。琎婆从草丛中爬出来,这时就看见了远处一抹黑影在晃动,有绿幽幽的瞵光在闪烁,陆即拉出几声躁动不安的狼嗥。夜就临了。琎婆回首望那黑影时,一股强大的恐惧和不祥从身后袭来,琎婆趔趔趄趄赶回石村。
回村之后,琎婆的爹提着三只粉红色的狼崽,从村头走到村尾,炫耀地提起手中的东西,让众人看了,众人“啧啧”一阵,望着琎婆的爹的后背,发呆。
琎婆的爹进了狐仙的屋,让狐仙把三只狼崽煮了,然后大啖其肉;啖完,就扒光了狐仙的衣服,狐仙猫一声狼一芦地唼叫,叫得满村响亮。
后半夜,狼的嗥叫近到了村口,村狗就疯狂地吠。村人大惊,琎婆的爹就让狐仙停了叫唤,惶惶出屋,却见琎婆站在门口。月光将掰婆髙髙挺起的孕肚印在地上,琎婆两眼羧黑,紧紧盯着爹,指着自己髙挺着的肚子,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你的,你的,你的罪孽!”
琎婆的爹盯着琎婆,看了半天,觉得琎婆如阴间人物一般,就吓了,僵直了眼看琎婆高挺着的肚,半天才说:“生的时候下地窖去,下地窖去生,生下就掐死!”琎婆的爹说完,没敢看琎婆,就径直回了家。
狼嗥继续在忖口响着,狼围着石村嗥叫了整整两夜,喪夜惊得村人睡不着。到第二天的夜里,琎婆的爹就和村里几个男人对着村外放了几枪,狼嗥就停息了一阵。然后复叫,叫声更加凄烈悲惨,余音绕石村上空久久不息。
琎婆走出门,朝槐树下走去,看见远处有磷火在闪琎婆苒回头锘石村,石衬被不祥的黑影笼罩着,琎婆就惊骇了。
直到夭明,狼才散去。
璘婆下地窑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刻天气巳近秣末,寒风卷带着拈叶,从琎婆眼前吹过。
琎婆在地窖里狼嗥一般,嗥到最后生出一个男婴,粉红的一闭。琎婆将肉团托起,细细看了,婴儿却与那狼崽一般蠕动。当琎婆发现婴儿的左边耳垂下有一闭黢黑的迤时,琎婆就惊了,脸色苍白地看着蟠动的婴儿,汗一颗颗往下掉。琎婆吃惊的是婴儿的耳垂下那团黑迹,竟同她爹耳垂下那团黑迹一模一样。
琎婆双手托着要儿,正不知是让他活着还是掐死的时候,地面有怪怪的声音传入。琎婆就憨着耳听一像风暴在疯狂地撕掠,又像山洪暴发时的汹浦。接着便是男人的呼唤,女人尖锐地哭叫,狗的狂吠,马的嘶鸣,声声不断袭入地窖。
琎婆听着,人齐齐地打了冷噤,顶开窑盖一看,人就瘫软了。琎婆在顶开窖盖的那一刻,就亲眼目睹了那只高大如牛的灰色公狼,蓝莹莹的眸子喷着复仇的火焰,像闪电一般朝琎婆的爹扑去。琎婆的爹此时极像一根柔软的柳枝,被狼一扑便软软倒下,随着就是琎婆的爹一声短促的惨叫,公狼立刻掏了他的五脏六腑,喷出的血,在暗淡的天色下,像一块破旧的花布在抖动。接着,琎婆的爹倒地时的那种惨叫,也相继从别的门里传出。
石村很快沉寂在一片血腥之中,三天之后,珐婆抱着嬰儿从地窑里出来。天降了第一场雪,白茫茫的一片。石村阴森森地静着。琎婆从村头走到村尾,脚下踩出嚓嚓的细响。雪掩去了石村的切。磁婆呆呆地望着天边,她不敢想也不牧往下看,她知道白雪的底下是狼的足迹和村人的血。琎婆环望了石忖一眼之后,嘴里念道:净了,空了,净了,空了……”然后呜呜地哭起來,声音凄惻,在石村的上空訇訇荡漾。
后来,琎婆在红柳坎发现了村人的尸骨,狼那‘天傍晚洗劫了石村之后,把村人拖入红柳坎,大啖其肉,然后抛下尸骨,远去。
尕养好伤,从屋里走出来时,村人见了魷齐齐地惊了。孕挺着髙髙的孕肚,姗姗儿走着,一只手搭在髙挺的肚子上,轻轻地抚摸,像抚摸一轮初升的太阳。
尕从村人眼前走过时,村人皆楞直了眼,看着尕;尕脸上的笑就满盈盈的,尕的一对大奶,就晃动出许多姿态来。
村里女人白着脸问:甚时生呐?”
尕就伸出指头,认真地数了时间,然后极其辉煌地说出生辰的日子。
女人听了“啧啧”嘴,望着尕的背影,呆着木木的哥当日就去看尕,提了鸡蛋。木木的哥望着尕的大肚,咳嗽几声,故想压压脸上的喜。木木的哥善着声问:“几时的?是咱做下的吧?”
尕听了,立刻就翻了白眼,呸了一口,毒毒地骂;“狗做,狼做,也没你慠下的份,你跟木木当年喝了苦泉水,就断了……木木他嫂子肚里的崽还是那石匠的种呐!”
木木的哥听了,脸上的肌肉就抖散了,木讷地看着尕挺起的肚,哀着声问:“哪是谁,谁做下的?”尕大声说:“谁!狼!那日咱被风刮走,狼做下的!”尕一对大奶,在木木的哥眼前乱颤。
木木的哥栖洒惶惶地从尕屋里走出来,站置村子当中,空洞地咳嗽几声,然后狠声气骂克夫的妖精,还做出……日怪!”
木木的哥站村里骂了人之后,就深病一场。病刚好,就虚晃着身子骨,从村里走到村外,眼里流鱔出病狼的神色,与人说话的声音阴沉沉的他走到村口槐树下时,见琎婆泥人似地坐在那里,便在她身边找一块地方坐下。琎婆缓缓转过头,看一眼木木的哥,问:“病呐”
木木的哥点点头,默然。
琎婆轻声说;“我快吶,死神送信来了。”木木的哥吓了,觉得琎婆的声音怪,便正眼看了琎婆,见琎婆两眼幽幽闪闪,神情中有冥世的溟濛。木木的哥就觉得琎婆十分陌生。
琎婆仔细地看木木的哥,然后脸上呈现出古怪的笑意。琎婆缓缓叹口气,说:“我的日子不长呐,到时你要埋我……”琎婆说完,就凝神地望着远方,嘴里咕咕哝哝念叨着什么。木木的哥突然感到一束钢针似的东西扎进自己的骨髓,痛苦得几乎眩暈过去,脸色苍白地浸下许多汗来。
尕发现自己怀了崽,是从戈壁滩爬回来之后的日子。
那日深夜,尕睡的虚晃,狼作礼拜的情景若隐若现,溟溟濛濛。狼嗥声宛如婴儿啼哭,哭声缠绵柔弱,惹得尕满心的感伤,于是伤心大哭。溟濛中看见一赤体婴儿守一轮孤月啼哭,泪滴之处,便长出一轮新月,干是滴滴泪珠,幻出满天明月尕见明月亮得惊人,就越发哭得伤心。突然,一黑汉立于尕身前,伸手抹了尕脸上的泪珠。霎时,乌云密布,云卷雷鸣,斗大的雨倾泻下来,泼打着尕的身子,尕就眩晕了,漂荡起来,顺势拉住黑汉,作柔情状。黑汉露牙一笑,尕便立即认出是那次风暴眼中独臂的男人。尕顿时百感于心,欲搂了男人于怀中,却见男人渐渐缩小,缩小成一个婴儿,飘飘然扑人尕怀中。尕喜从心来,于是手抚儿头,悲泪。怀中婴儿便旋转着身体,蠕动起来,惊了尕,尕遂醒。尕醒后愣愣怔怔,手抚腹,确有蠕动,尕便大惊大喜。尕想,腹中婴儿竟是那夜荒漠中断臂男人留下,就实实流了两行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