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钟文欣穿着大衣,去掉大衣之后,里面是橙色的羊绒衫,颜色象是盘中的橙子瓣。程世杰的牦牛绒衫是褐色的,与盘中的鸭块也有些相近。钟文欣一边吃,一边禁不住笑。程世杰诧异地问“怎么了?”,钟文欣笑而不答。是因为女人笑得太可爱吧,程世杰禁不住伸手一揽,将钟文欣揽到了怀里。钟文欣没有挣扎,她在男人的怀里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她觉得满鼻子都是那种怪怪的“他力根”香草味儿。
今夜,钟文欣特意换上了那件橙色羊绒衫。这件羊绒衫是宽松型的,可是此时穿在钟文欣身上却象一张绷紧了的鼓皮。侍应生把菜送上来,钟文欣也就觉得饿了。
程世杰刚才打过电话,让她先慢慢吃着,说是一会儿就来呢。钟文欣一边想着,一边将法国干红斟在自己的杯子里,对着摇曳的烛光慢慢地独酌。从那些菜里她没能品出当年的回忆,每一道菜似乎都是同一个味道:寂寞。
不知不觉,盘中的菜残了,瓶中的葡萄酒也几乎见了底。
快九点钟了,程世杰怎么还不来?男人真是的,生意最挂心,事业最挂心,别的倒是可有可无了──
或许,这一切不过是借口呢?
这念头忽地一闪,钟文欣犹如着了凉风似的打了个噤。她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将目光投向餐厅的入口。
哦,那不是他嘛,他来了!
程世杰笑吟吟地抱着一捧鲜花,正从入口处向这边走来。那是色彩夺目的玫瑰,丰腴的花瓣望上去宛若厚软华美的天鹅绒,钟文欣把脸埋在那些花瓣里,心中顿时溢满了柔情蜜意。
“谢谢。”她喃喃地说。
“对不起,来晚了。”程世杰解释着,“你知道那种场合,脱不开身。”
钟文欣不说什么,她只是伸手拿过酒瓶,把剩下的那些酒都倒进了程世杰的杯子里。
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程世杰那厚厚的嘴唇不停地啧着,象是贪馋的情郎在回味一个得手的偷吻。
钟文欣“吃吃”地笑,干红葡萄酒在她的血管里涌流,她身上暧洋洋的懒洋洋的,只想攀着程世杰的脖子,让男人抱她上床。
五年前就是这样,五年前的感觉找到了。
恍然间,钟文欣仿佛又看到了宾馆房间深掩的窗帏。窗帏是双面双色的,其中一面的颜色是太空银。那银色望上去有一种宇航的气氛,仿佛这房间就是密闭的太空仓,仓里的一男一女已经离开落脚的地球,宛若羽毛一般在星际漫游。
是的,在那太空仓里她失重了。男人那样地抱着她,男人那样地撞着她,撞在卫生间的洗脸池上,撞在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撞在床头柜上……,那是身不由已地飘浮,那是无法控制的颠荡。
程世杰就那样不知床上床下地和她做爱,让她神颠魂倒。
此时,钟文欣一边回味着当年的情形,一边关切地问,“世杰,你吃饱了么?要不要再给你来点儿什么。”
“不不不,我陪着那些朋友们吃,吃,”程世杰拍拍肚子,“这儿已经什么都装不下了。”
钟文欣把手伸了过去,软软地抚在对方的手背上。“世杰,这儿的房间很安静,暖气也很好。我想今天晚上,和你在一起。”
钟文欣的声音有些飘忽,眼神也变得迷离起来。
“哎哟,真不巧,”程世杰用惋惜的口吻说,“我一会儿就得走,刚才喝的是送行酒,我还得到车站去送客。”
钟文欣仿佛被突然击打了一下,她怔怔地呆了片刻,才盯着程世杰的眼睛问,“那送走客人呢,你还能不能来?”
程世杰的目光闪烁不定地躲开了,“以后吧,以后有机会。”
说着,被钟文欣抚着的那只手也悄悄地溜了出来。
明白了,完完全全地明白,男人是在找借口,男人是在拒绝。钟文欣的胸腔里象被什么扯着似的痛楚难当,然而她的脸上却不露痕迹,只是淡淡地回了句,“你现在真是忙啊。”
“忙,忙。”程世杰笑着点点头。
钟文欣沉默了。
程世杰也无话。
片刻的冷场竟让钟文欣蓦然凉透了心。哦,毕竟也是五年的恩爱啊!本以为彼此已经心心相印形同一体了,却原来仍旧不过你是你我是我罢了。
程世杰显然意识到了再呆下去的尴尬,他很快地看看手表,然后起身说道,“对不起,我得走了。”
程世杰是那种客客气气的样子。
“好,你先走,我再坐一会儿。”钟文欣彬彬有礼。
钟文欣没有起身送程世杰,她坐在那儿,看着程世杰的身影在餐厅的入口处消失。莫非这个男人真的要从自己的身边消失了吗?钟文欣稳稳神,开始仔细地回想,于是就想到了一些此前显露过的可疑的痕迹。
两人刚刚进入状态的时候,几乎是要天天见面,天天上床的。渐渐的就变成了三四天一回;然后,是每周一回;再往后……。这次呢,这次居然有一个多月没有上床了。
还有,从通电话的方式上也应该看出其中的变化了。当年热乎的时候,电话每天要打好几次,话机拿起来就放不下,仿佛那是对方的嘴唇,恨不得让它永远粘在自己的嘴巴上。
记不起是从什么时候起,电话慢慢有了规律。在每天固定的某个时间,有那么一次固定的不长不短的通话。嘘嘘寒,问问暖,也还殷勤,也还周到,就象天天的晚点名,日日的早升旗。不知不觉,间隔就拉长了,三天一回,一周一次,……
终于有了今天。
男人究竟是什么意思,莫非要淡掉,莫非要断掉么?
仔细想想,自己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他呢,也谈不上对不起自己。凭着女人的直觉,钟文欣断定男人如此离去无非是因为她红颜不再罢了。
一单七十万元的生意,五年的相好,彼此彼此,都对得住别人也都对得住自己。既无恩怨也无悔吧,有的只是些伤感,还有一些着恼。
是自伤自哀,是自己恼着自己:谁让你老了?谁让你老的!
钟文欣从餐桌前起身,穿上大衣。路过前厅的时候,她从落地镜中打量了一番自己。长腿还是长腿,高个子依旧是高个子,只是小腹已然膨出,将羊绒大衣丰满成了米袋型。细挺的颈项不见了,下巴之下又多出一个下巴来,象河马似的满脖子都是赘肉。
钟文欣逃也似的从落地镜前离开,走出了海景俱乐部的西餐厅。
外面换了另一副景色,外面的景色让她换了另一副心情。夜是更浓更深了,灯光里的小雪花也显得愈发轻盈愈发鲜活。对面的西海湖静幽幽的,岸柳丛中透出一个轮廓模糊的画舫,隐隐约约地有丝竹之声传来,让人觉得恍如仙境。
钟文欣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那是一条固定在湖岸边的大船,被人精心装修成古色古香的茶社。沿着宽大的木板走上船去,迎面看到横挂着的木匾上写着“秋月舫”三个大字。一左一右的对联上是白居易的诗,“东舟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人入船中,似乎感觉不到是在船上了,宽敞的厅堂里挑挂着一盏盏灯笼,朦胧的纱影中有人在晃动,那情形犹如梦境。
钟文欣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壶祁门红茶。木椅上的坐垫厚厚的软软的,红茶入口香香的暖暖的,钟文欣感到惬意了,她闭目养神,想要把方才淤在心头的不快排遣竭尽。
对面的椅子轻轻响了一下,眼帘上有什么东西在晃。钟文欣睁开眼,看到一个年轻男子站在她的面前。这男子身材颀长,又配着一件黑色的风衣,愈发显得瘦削高挑。风衣的领子是竖起来的,象骑士的护甲一样围护着双耳和脸颊。下巴和鼻子都有点儿尖了,眼睛却是滚圆滚圆的,热烈的眸子中似乎隐含着一丝忧郁。
钟文欣怔住了。哦,他的外形和神态都太象韩冰了!
“请问,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那年轻男子的问话使钟文欣回过了神。
“当然,请──”钟文欣点点头。
那年轻男子坐下来的时候,将原本挎在肩上的黑包轻轻放在了桌上。钟文欣扫了一下外包装,很职业地认出这是一架低档的WINBOOK笔记本电脑。那黑包的边缘已经磨毛了,可能是台二手的旧货。
咦,这年轻男子是做什么的?钟文欣好奇地将目光投过去。对方的目光丝毫没有避让,径直地迎上来,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和深郁。
倒是钟文欣有些不自在了,她赶忙找了个话题说,“你这是WINBOOK吧,奔4的1.0GHZ?”
“你猜得真准,是WINBOOK,”对方说,“不过呢,不是奔4,是赛扬处理器。”
“老掉牙了吧,“钟文欣随口道,“硬盘有没有10G?”
“我给换过了,20G硬盘,猫也是56K的。”这人说着,伸手将提包的拉链打开,熟练地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悦耳的钢琴曲蓦然流泄出来,钟文欣的眸子闪了闪。
“CD的音色不错。”
“我把24倍速的CD换了,现在是DVD。”
“哦──”
……
有了电脑这个共同话题,两人就似乎熟门熟路地聊开了。
钟文欣问,“你,是做电脑的?”
“哈哈哈──”那人突如其来地发出一串笑声,让钟文欣又愣住了。是那种略带神经质的笑,那笑的感觉也象韩冰。
笑声戛然而止。
“我刚下课,这是出来打工的。”那人说。
“怎么,你还在读大学?”
“不,研究生。”那人显出了几分矜持。
“唔,是这样。”钟文欣下意识地直了直身子,“研究生”这三个字仿佛是精品巧克力,使交谈的气氛变得更浓更有味道了。
送晚茶的推车经过这里,停在了他俩的旁边。
“你,想来点什么?”钟文欣望望对方,随口问。
“虾饺吧,还有凤爪,猪手,”那人向推车里指指点点,“这儿的皮蛋粥也不错,真的。”
四个小笼两碗粥。钟文欣拿起调羹在自己面前的细瓷碗里搅了搅,便放了下来。她已经在“海景”用了餐,此刻并没有什么食欲。
“你对这儿的小吃很熟悉,经常来么?”钟文欣问。
“唔,唔。”那人口里塞满了食物,只能点点头。
有棱有角的大喉结上上下下地蠕动,看上去就象一个在被单下爬来爬去的小动物。这喉结也象韩冰呢,钟文欣暗暗地想。
一碗皮蛋粥居然转眼之间就见了底儿。
那人在解决猪手了,看得出来,他很克制,想尽力减慢速度。
“你,没有吃晚饭吧?”钟文欣脱口道。
话一说出来,钟文欣就有些后悔。她看到那人的脸红了红,生着黑茸毛的上唇抖了抖。
“……要上课,没有,吃好。”
钟文欣笑了。扮一个够威够酷的男人,他那高大的身架是够了,他那竖着衣领的黑风衣也够了,然而他的内里其实还是一个大男孩罢了。想到这儿,一种母亲照料孩子般的感觉温暖地涌了上来。
“来来,吃这个,吃──”钟文欣把装着虾饺的小笼向他面前推了推。
“谢谢,我够了。”
他已经恢复了从容,他不慌不忙地拿出纸巾揩了揩嘴角,然后又揩了揩手。那动作是一丝不苟的,显得成熟而练达。
红木桌嗡嗡地振动着,象一个低吟的诗人。那是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播放的钢琴曲给它带来的谐振。钟文欣向船窗外瞥了一眼,夜色中的湖面犹如黑黝黝的海,风中的薄雪花就象浪沫一样飞溅不已。《水边的阿秋丽雅》,韩冰送给她的磁带里有这首钢琴曲,一浪一浪的琴声涌过来的时候,就会让人立不稳心神。
随着那节奏,钟文欣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在桌面上跳起来。
“你也喜欢钢琴曲?”那人望着钟文欣。
“是的。”
“这盘CD做得很棒。”那人自我欣赏地评价着他自己的东西。
当年不是CD,当年只是磁带,要变换的都已经变换,永恒的只是琴曲,钟文欣感慨地想。
“这是曼托瓦尼乐队演奏的曲子,他们的演奏风格既古典,又现代……”那人说。
他也知道曼托瓦尼?钟文欣再次对他生出探究的兴趣。他是什么地方的人,他的口音就象他的来路一样含混。
“听你的口音,不是汀州人吧?”钟文欣问。
“你说呢?”
“我听着,有一点京味儿,有一点港味儿,还有一点台味儿,……”
“哈哈哈,对,我不是汀州人。”他似乎对他的口音很得意。
就这样,两人聊得挺开心。这个英俊的年轻人的身上有一种无形的魅力,能够吸引女人与他兴致勃勃地长谈。
……
要分手了。
钟文欣说,“谢谢你,今天晚上很愉快。”
“也谢谢你对我服务的评价。”那人一边说,一边递过来一张名片。“今后如果你还想聊,可以随时和我联系。”
这人再次令钟文欣觉得意外了,“怎么,你是──”
“对,我说过,我在课余时间打工。我经常到这儿来,陪人聊天的标准是每小时收费五十块。”
“哦,你是说,你就是这样打工的。”钟文欣明白了,她看看手表说,“咱们聊的有两个小时吧?来,给你。”
那人不动声色地接过了钟文欣递过来的百元钞。
当然,茶点也是钟文欣买的单。
收起钱夹的时候,钟文欣仔细地看了一眼那人的名片。上面是一组醒目的短语,“特色服务,顾客至上,陪你快乐,陪你满足”。中间是“晓雄”两个字,一望而知,这是一个职业化的假名。
那颗心不由得悸动了一下,钟文欣能够想象得出对方的服务还会包含什么项目。接下来的想象就让她有些软,有些晕,她咬了咬嘴唇,让那些想象凝住。她觉得自己缺乏心理准备,她觉得那样太唐突。
晓雄殷勤周到地起身相送,他轻轻挽住了钟文欣的手肘。一股浓郁的男用香水味儿从他身上向钟文欣袭来。这是古龙香水吧?是那种标志着成熟男人的香水。眼前的这个男人呢,就象是加了催熟剂的嫩香蕉,味道已经变得很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