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县上的周干部带着汤姆森先生来转了一圈,又发了表格之后,平静的莲花村就象开了锅.村里一共就十几户人家,几乎家家都有上小学的学生,所以,也就几乎家家都发了表格。
但是,除了文静爹之外,又几乎家家都看不懂也不会填那份表格。
起初,人们后脚跟前脚地往村长春儿爹家跑,一遍又一遍地打听,为啥要填表,不填表成不成,填了有什么好处,不填又有什么坏处。春儿爹就把县上周干部讲的“国际扶贫”那几个字一遍又一遍地解释给大家听。好不容易,当大部分人终于明白,填了表不但不会要钱,还会有人给钱时,春儿爹就把他们都打发到小学校去,让文静爹教他们填表。
如此一来,小学校、文静家又被搅得无法安宁了。
自从山里的土地、果树被瓜分承包了之后,村里的人家就都各自为政起来.今儿高兴,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明儿起急,天不亮就上了山,一直干到大天黑才回家。既然是各当各的家,填表的事儿自然是几时想起来就几时往小学校里跑。
上午,文静爹一个人要上两个年纪的复式课,忙得不可开交。家长们就在教室外边东张西望,搅得学生们心神不定.下午,文静爹要给功课差的学生补课,家长们就在一边坐着,催着,搞得文静爹失了耐性。到了晚上,文静爹要批改作业,家长们更是缠住不放,不到半夜三更不肯善罢甘休。
不仅如此,更让文静爹无法忍受的是,村里人文化程度低,这回这表格又太复杂。所以,你上午好不容易才给他讲明白了,下午他又来了,说是忘了。下午再费尽口舌讲一遍,晚上他又来了,说是不敢下笔,怕填坏了。
一来二去,好几天的工夫,小学校被搅得一塌糊涂,文静爹被问得口干舌燥,莲花村十几个学生的表格还是一张也没填,一个也没交.
文静爹去和春儿爹商量,照这样下去,学校上不了课了,他的嗓子也要哑了。与其这么乱糟糟地拖下去,不如由村长出面,把大家的表格收上来,统一填了。但是,春儿爹说,县上的周干部再三交代过,这表必须得被资助儿童或者是他们的家长亲自填了,盖上图章或手印才生效。国际计划对这一点要求非常严格.这些表格会象党员登记表一样,存在档案里。万一发现是别人代填的,就会取消被资助儿童的资格。到时候,不要说代课老师,就是村长也负不了这个责任。
文静爹叹了口气说:“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呀。”
春儿爹想了一阵才说:“不如这样,这个星期天,你不上课的时候,我把村里的人都招呼到学校里去。你只当教学生了。一栏一栏地教他们填.当场填好了,当场收。来个快刀斩乱麻。如何?”
平白给文静爹加了一天的课.但是,长痛不如短痛.文静爹也就爽快地答应了。
星期天,天不亮,文静一家子就都忙起来了。文静照例去山上打猪草。但是,要早些回来,挨家挨户地去催着学生家长快来。山里的农民散漫惯了的,你不找他的时候,他随时会来找你。你找他的时候,他又随时都会忘记。文静娘照例做全家人的早饭和收拾屋子.但是,还要用一口大缸,烧上一锅开水晾着。几十个大人和孩子往教室里一坐就是半天,要水喝,还能说没有?文静爹则是早早地就把被褥卷了,放到隔壁西屋里,又把桌椅照着上课的样子摆好了。然后,擦干净黑板。用一根竹棍做长尺,把自家那份表格找出来,照猫画虎地往黑板上描着.到底是教了几年书的老师,画在黑板上,问起来一目了然,讲起来又清清楚楚。省得你找过来,他找过去的,白耽误许多工夫。
文静家刚刚吃过早饭,春儿爹就带着春儿来了。春儿爹看看院子里冒着热气的一大缸开水,又看看黑板上画得工工整整的表格,满意地笑了。春儿爹和文静爹是小学的同学.文静爹常常帮着春儿爹做功课。后来,看见文静爹去县里上初中,春儿爹还羡慕得回家哭过闹过.想不到,事过境迁,春儿爹当上了村长,文静一家反倒时时要受春儿爹的照顾。
“文静呢?”春儿一头扎进西屋打听。
文静奶奶坐在炕上,偎着被子,抱着文静妹妹说:“这孩子,啃了口干馍,粥都没喝一口就出去了。她爹让她去催着家长们快点来上课。”
“刚才我已经挨家挨户地叫了一遍,说话这些人就该来了。”
春儿爹说着也进了西屋,抬头看看屋檐,抬手摸摸四面墙壁,最后,才走到大炕跟前,看着文静奶奶笑了笑问:
“这房不漏吧?”
文静奶奶在炕上挪了挪说:
“不漏.满好的。比咱家老屋强多了。”
春儿爹又伸手摸了摸文静妹妹的脑袋说:
“这孩子真乖。”
文静奶奶却哼了一声说:
“乖?哭起来不要命.可赶不上文静小时侯。”
春儿说:“文静怎么还不回来。我去看看?”
正说着,就看见文静满头大汗地跑进院子.
“爹,我回来了。”文静朝教室里喊着.
“都说过了,带着表格?”文静爹在教室里答着.
“都说过了,带着表格。我还让他们都带上铅笔和橡皮。”文静进了教室.
“铅笔和橡皮?”文静爹看着文静。
“是啊,先用铅笔填上,错了还能涂改。”
文静爹笑了。文静细心聪明,比自己当年还胜上一筹,要是真的有机会上初中,文静爷爷在坟墓里也会闭上眼睛了。文静爹还记得,那一年,全村的男人打着火把在山上找了一夜,才在山崖下找到文静爹爷爷,左手捏着一把铁铲,右手攥着一把草药,满脸是血。人们把文静爷爷抬回家,文静奶奶一边哭着,一边给他洗干净脸上的血迹。可是,他那两只睁得大大的眼睛却怎么抚摩也不肯闭上.他手上的一把铁铲一把草药,也是怎么掰也掰不下来。人们只好把哭得死去活来的文静奶奶拉开,就这么把他用草席卷了下了葬。
文静爷爷的坟就在后山向阳的坡上。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堆,也没有墓碑。旁边有一棵松树.每年清明节,文静奶奶都要带着文静爹去扫墓,供上一个从牙缝里省下的玉米馍馍和一碗白开水。一边在坟堆上拔着草,添着土,一边自言自语地念叨执行:
“他爹呀,你就闭上眼睛吧。山里人有山里人的命,不能跟命争。”
已经懂事的文静爹就会劝说着:“娘,放心把,爹早就闭上眼睛了。”
文静奶奶又会伤心地摇着头说:“咋会呢,他是想看着你念完初中。咋会呢──”
多少年来,只要一想起文静爷爷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文静爹的心就会一抽一抽地痛.村里人说的对,文静爷爷是为了他才送的命。可他呢,却再也不可能去读完初中,再也不可能让文静爷爷瞑目了。
不过,现在,文静爹的心里又升起了一线希望。假如国际计划真的肯出钱资助文静,文静真的能去乡里读初中,不但文静爷爷九泉之下能够瞑目,他自己不是也了却一桩心愿吗?
文静聪明好学,考上乡里的初中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文静又很懂事,能吃苦,即使每天走几十里山路也是能坚持下来的。只是就怕文静娘和文静奶奶不放心.到底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呢。不过,既然村里的孩子们都有了国际计划的资助,能上乡里初中的就不会只是文静一个.春儿的成绩也很好,甜杏虽然贪玩,只要用心复习,有时也考得很不错。只要有三、五个学生结伴而行,家里也会放心多了。可惜自己被教课缠着,不能丢了小学生们的课。不然他宁肯丢了自家地里的庄稼,也要送文静去乡里上学。
文静爹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就听见院子里响起了甜杏娘的大嗓门:“村长,这大礼拜天的,一大早就把我们叫来,是发钱还是发衣服?”
春儿爹笑着说:“发你一颗甜杏,回去再生一个。”
那天甜杏娘和汤姆森的一席对话,早已在村子里当笑话传开了。甜杏娘也不在乎,仍然大着嗓门儿说:“那敢情好。我就再生上一个。这可是村长特批的。不过,要叫我挑,不如发给我一只小狗呢,我还能生个儿子。”
春儿爹立刻正色道:“我可没批啊!咋不让甜杏爹来?”
“他不肯来,还不让我和甜杏来呢!”
“为啥?”
“谁知道为啥。他那个杠头。”
“怕是你想来凑热闹吧?”
“又不是分房分地,有啥热闹的?”
说归说,甜杏娘还是掩不住一脸的好奇和满心的兴奋。她那抹了口红的红通通的嘴唇就是证明。
甜杏爹和春儿爹也是小学的同学,自然知道他的倔脾气,一根筋.弄顺了,他会豁上命跟你好。弄毛了,他也会拼上命跟你翻.一年到头就知道闷着头干活,可是,卖了多少傻力气还是不出活。不过,他还就是从来没跟甜杏娘翻过脸,也不管甜杏娘那张嘴有多么唠叨,也不管甜杏娘怎样把他支使得团团转。
春儿爹又打趣说:“你会写字吗?”
甜杏娘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谁说不会?好赖咱还初小毕业呢。再说,还有俺甜杏呢。那天那个汤姆森就说过让甜杏自己填。”
甜杏早已跑到西屋去找文静和春儿了。这时从屋里探出个头来说:
“村长,我爹管那个汤姆森叫烫不熟。”
春儿爹说:“什么?”
甜杏走出屋来说:“我爹说,什么汤姆森,烫不生的,怪饶口的,还不如叫烫不熟呢!”
春儿爹笑了起来对甜杏娘说:“你还说人家杠头呢。”
甜杏娘也笑了说:“咋不是。他不说是不说,只要说话,不是倔死人,就是笑死人。”
说着笑着,莲花村凡是有小学生的人家就都陆陆续续地来齐了。满腾腾地坐了一教室。还有不少站着的,乱哄哄地吵得比赶集还热闹。
文静爹说:“简直比村里开大会人还多。”
春儿爹说:“可不,就这我还通知了,一家只许来一个家长一个学生。要是全来了,院子里都盛不下呢。”
春儿爹站到教室的讲台上去,挥着双手大声地喊着:“安静!安静!”
但是,足足喊了五分钟,才有一半的人把注意力转到春儿爹的身上。
春儿爹又说:“现在,我开始分配了啊,谁没听见谁倒霉。”
如此一来,竟象关了闸门似的,教室里立刻鸦雀无声了。一个个大人小孩都支起耳朵听着。
春儿爹接着说:“这教室里的椅子是学生上课用的,没有家长的份。今儿个家长和学生一起来了,怎麽办呢?我只好做出决定,一家分配一个,不许多占。家长坐着,学生站着。”
台下哄地一声笑了。一边乱哄哄地调整着座位,一边笑着骂春儿爹是缺德鬼,编排人。春儿爹听见了也不生气,也不说话。只是催促那些多占了座位的学生,让他们赶紧起来。又招呼那些站在一边的家长,让他们赶紧坐下。
象是收了一亩地的庄稼,春儿爹忙乎得满头大汗,背心都湿透了,家长们才算是全都落了座。学生们也都靠在自己的家长怀里站定了。
春儿爹仍然站在讲台上说:“上回发的表格都带来了吗?”
“带来啦!”
家长们乱哄哄地喊着。一些人把表格举起来,在空中晃着,一些人把表格铺在课桌上,用巴掌拍着。还有一些人则忙不迭地从口袋里往外掏着。
春儿爹等大家乱了一阵才说。
“现在,让老师教咱们大伙儿填表。都仔细听好了,今儿个不听明白了,填好了,以后可就不管了。误了事自己负责。”
春儿爹从讲台上走下来的时候,教室里的椅子早被挤得满了。尽管学生们都站着,还是不够坐。家长们就自行调整地三个人挤两个座地凑合着。毕竟这是国际扶贫的大事。一来是新鲜的出奇,二来呢也对自个儿家里有好处。就像解放那会儿分田地似的,谁也不会因为刮风下雨毒日头就错过了机会。
文静爹早就从西屋搬了一张板凳过来,等在教室门口。这会儿就朝春儿爹招招手。等春儿爹走过去时,文静爹又把满满一口缸晾好的开水递给他说:“喝吧,正对口。”
春儿爹心里一阵热乎。别看文静爹平时不言不语的,心里可有数。给文静家调房子,听起来是照顾了文静家,说到底还不是照顾了全村的孩子,解决了他村长的难题?说是每月给文静爹五十元钱,透着让村里人羡慕,可文静爹起早贪黑地每天要搭上十几个小时,自家的事情一点都顾不上,算细帐还亏着呢。人家文静爹几时也没叫过苦,几时也没偷过懒。就说这回填表吧,说起来也是村里的人受惠,村长的工作,与文静爹不相干,可人家硬是半个不字都没有。不但满口应承着,准备着,搭上了无数的工夫,还把乡亲们当自家人招待着,把他这个村长当客人供着。人家图个啥呀。
春儿爹这么想着的时候,文静爹已经走上了讲台,从讲桌里掏出一根光溜溜的木棍来,木棍大约二尺长,一头粗一头细,是文静爹自己制作的教鞭。台下的人们不知是说累了,还是被文静爹的样子镇住了,先是学生都住了口,接着家长也都闭了嘴。接着,就一起瞪着文静爹问:“俺家好几个孩儿,填哪个呀?”
“填男的还是女的?”
“填大的还是小的?”
春儿爹说:“自各儿家的事,自己决定。”
台下立刻乱了起来。有的说大的好,有的说小的好,有的说填男的,有的说填女的,甚至有的还吵吵着让再多发几张表格。
文静爹站在讲台上笑了,他知道,莲花村的人越穷就越不爱动脑筋,凡事循规蹈矩惯了,喜欢让别人做主。这事儿要由着他们去商量去决定,怕是几个月也定不下来。那他自己和春儿爹也就几个月也别想得安生。况且,县上的周干部说过,让赶紧填好了交上去,万一交迟了,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不是全村的人都耽误了?
文静爹是仔细研究过那张表格的,这时就走下讲台和春儿爹小声地说了几句什么。春儿爹点了点头,又大声地冲着大家喊道;
“别吵吵了,听我的。家里有一个学生的填一个,有两个学生的填大的,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一律只填大的。谁填错了取消谁家的资格。“
山里人就是规矩,原本有千千万万的想法和理由的,如今让村长这么一说,反倒踏实了。既不懂得争辩,也不问个为什么,全都老老实实地填上了学生的姓名。
文静爹又用教鞭指着姓名下边的“村名”一行说:“这一行,大家都填一样的三个字,‘莲花村’。会填吧?”
这一回,乡亲们都异口同声地答了句:“会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