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过去了,莲花村的人居然没有一家来学校交表的。
六天又过去了,莲花村的家长和学生们那天在教室里又吵又闹地折腾了半天,就像自编自演自看的一台大戏。演完了,看完了,也就烟消云散了。
文静爹以为山里人没脑子,怎么说就怎么做。春儿爹以为山里人听话,叫干啥就干啥。县上的周干部以为山里人穷怕了,给点好处还不上赶着报名?嘿,这一回可是都估摸错了。
每天放学前,文静爹总是要嘱咐学生们,回去催着家长们填好表,盖上手印,第二天一早带到学校来。
可是,每天早上上课前,学生们又会空着手摇着头告诉老师,表格还是没带来。你问他们为什么?低年级的学生倒是干脆,说不知道。五、六年级的学生又似乎高深莫测,说还得合计合计。
县上的周干部已经带了两次口信儿,让文静爹和春儿爹赶紧把表格填好了,盖上印,交到县上去,先在国际计划挂上号,有了准数,准人头,他们就会带着照相机来照相。
春儿爹和文静爹也都抽空到学生家里去坐过问过劝过。可不知道是莲花村的人变精了,还是变得更傻了,一个个既不说不交,也不说就交,问来问去,总是那句话:再想想,再等等。所以,直到最后,文静爹的手里也只有春儿家和他自己家那两张填好了也盖了印的表格,孤零零地放在他的备课夹子里。
为这事儿,在莲花村,除了春儿爹和文静爹,最上心也最着急的就数文静了。她一天到晚地要问她爹无数遍:交了几份了?什么时候才能照相?可文静爹又总是无数次地叹气摇头说:“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1
文静一看文静爹从大人们嘴里问不出原因,这天放学就擅自把六年级的学生都扣了下来,关在教室说:“今儿个,咱们都得说说,为什么不交表格,谁说清楚了谁回家吃饭,说不清楚的就不许走。”
六年级有八个学生,五个女的三个男的。起初,大家伙儿都不肯说。干脆埋着头做作业。等到作业也做完了,天也快黑了,文静仍然坐在教室门口堵着,一脸坚决的神色,孩子们才有些着急了。
甜杏说:“大人的事,不让孩子说。”
二蛋子说:“不管咋着,俺爹俺娘是为俺好。”
莲妹子说:“要是不按手印就好了。”
文静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儿听着、想着。看起来,家里的事儿孩子们是知道的,既然如此,她更得逼着他们说出来不可。可是,到底先让谁开口呢?甜杏是她的好朋友,当然应该先说。何况,甜杏一向都是大大咧咧的,心里装不住东西。打定了主意,文静就说:
“甜杏,你先说,你家为啥不交表?”
甜杏说:“咋让我先说,这么多人呢1
文静说:“反正就是你先说。你先说了,别人才会说。”
没想到这一招还真灵,其他的学生居然都附和道:“甜杏先说我就说。”
“要不是甜杏爹说的那话,俺爹早就交表了。”
众目睽睽之下,甜杏哼了一声说:“说就说,啥了不起的。我爹说了,那外国人让咱们填的表格是卖孩子的卖身契。”
文静说:“你爹咋知道呢?”
甜杏说:“我爹说,要不是卖身契咋还非得按手印呢?按了手印就等于把孩子卖给外国人了,那外国人才肯出钱给咱们修公路通电线呢。”
二蛋子说:“俺爹也说了,咱山里人穷惯了,几辈子没修公路、没通电线也活得好好的,俺才不肯卖孩子呢。”
文静说:“谁也没说要买咱们呀!”
莲妹子说:“说是没说,可俺爹说,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按了手印就反悔不了了,跟杨白劳似的,多可怜哪1
甜杏说:“我爹还说了,那外国人还要给咱们照相,就是为了把照片拿到外国去,让人家有钱的外国人挑了去当童养媳,当长工。”
文静听着听着,也毛骨悚然起来。她忽然觉得大家伙儿说的也有点道理呢。
吃晚饭的时候,文静把学生们的说法,家长们的想法合盘托出。
文静奶奶说:“这事儿听着是有点邪乎。那外国人凭啥给咱钱,给咱修路、安电线?文静可是咱家的命根子。咱家宁可穷着点,也别贪图人家的好处。万一文静有个好歹的,我可不依。”
文静娘说:“她爹,这可不是咱一家的事儿,那么多人家,那么多孩子,表格是你和春儿爹催着收上来的,日后真的出了什么事儿,乡亲们找不到县上去,就找你和春儿爹。咱家可担待不起呢。”
文静看看文静爹,文静爹还是不吭气,只是未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文静说:“爹呀,咱要是不交表不盖手印,外国人就不给钱,我就上不成初中啦?”
文静爹点点头。
文静立刻就噘起了嘴。可是,当着奶奶和娘的面,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三口两口把碗里的玉米面糊糊喝完了,就跑到黑黢黢的院子里站着。
山里的天空很黑,像锅烟似的。天上的星星很亮,像孩子的眼睛似的。平时晚上,文静干活干累了,总会跑到院子里来看星星。自文静爹教给她怎样寻找北斗星后,她总是要找到北斗星看很久很久。她看那北斗星是怎样在不同的月份、不同的日子、不同的时间,挪到不同的地方。她看它们是怎样不分月份、不分日子、不分时间,永远是那个图形。她想山外的天空是否也这样黑?天上的星星是否也这样亮?星星中是否也有北斗星?北斗星是否也会挪动?挪动的时候是否永远是那个图形?这样看着,她就会感到北斗星是那样亲切可爱。这样想着,她就会忘记了劳累、忘记了烦忧。
可是这天晚上,文静在天上找了很久才找到北斗星,而且那北斗星的七颗星星还显得特别黯淡。因此,文静的心情也就更加沉重起来。但是,她还是不肯把眼睛离开天空,而且过一会儿,就要看一看那北斗星的七颗星星是不是变得亮一些了。
文静的脖子都望酸了,天上的北斗星始终黯淡着。这时,文静爹悄悄走到院子里,在文静的肩上轻轻拍了拍说:“文静,快去帮你娘收拾屋子,一会儿干完了活儿,到教室里来,我跟你商量件事。”
文静转过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爹说:“啥事儿?“
文静爹在文静的耳朵边小声说:“交表格的事儿。”
文静惊喜地说:“真的?咱家还要……”
文静爹朝西屋摆了摆手。文静立刻把后半截儿话咽了回去,朝她爹笑了笑,就跑到西屋去收拾碗筷了。
文静终于干完了活儿,来到东屋教室里时,文静爹也差不多批改完了学生们当天的作业。
文静爹让文静坐到煤油灯的对面,看着那张文静的脸和渴望的眼睛说:“文静,你真的很想上初中,读高中,考大学?”
文静想都没想就说:“想,做梦都想。”
文静爹笑了,又说:“一天走几十里山路,天不黑就出门,天黑了才回家,沟沟坎坎的,还有野猪、狼,你不怕,能吃苦?”
文静又说:“不怕,我带把砍刀,像您当年那样。”
文静爹长长地叹了口气,到底是自己的孩子,说出话来都像当年的自己。
文静爹点了点头说:“我再问你,你信不信村里人说的话,填了表盖了印外国人就会把你们买了去做苦力?”
这一回,文静却沉默了。她毕竟只有十三岁,连县城、省城都没去过,怎么会知道外国的事情呢?
文静爹想了想又说:“假如咱们填了表盖了印交上去,有两种后果。一个是外国人肯出钱让你去念初中高中大学;还有一种可能呢,就是外国人把你带到外国去干苦力。你敢不敢冒这个险,去试一试?”
文静抿紧了嘴唇想了一阵才说:“我敢1
文静爹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竟会有这样的胆量,心头涌起一股浪潮,一半是辛酸,一半是欣慰。
文静爹问:“真的敢?”
文静说:“真的。爹,我真的想上学。我真的想到山外头去看看呢。”
文静爹说了:“不怕外国人把你带走?”
文静说:“不怕。外国人把我带走,我不会跑回来?“
文静爹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真的不怕,爹还怕呢。”
文静说:“那咋办?咱家还交表不?照相不?”
文静爹伸出手去摸了摸文静的脑袋说:
“你别着急,爹先给你讲个故事,咱们再慢慢地商量。”
文静说:“啥故事?”
文静爹说:“当年爹去县上读初中之前,就碰上过一次走出大山的机会。可是,爹当时又小不懂事,生生地给错过了。爹这一辈子都后悔着呢。”
文静瞪大了眼睛,煤油灯的亮光在她的瞳孔里一闪一闪的。
“爹,咋没听你说过?”
“说有啥用,自家打掉的牙只能往肚子里咽。”
“爹,到底咋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