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水灵和两个小朋友一起跑过了荷花池,李纲笑了:“虞先生,看来令爱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可喜可贺。”
虞允文正想开口谢谢李纲的帮助,清义道长却抢过了话头:“行了,你是不是想虞相公谢你啊?多大点儿事,用不着这么记挂着吧?又着了皮相。”
“只有在我面前,清义老道才会有这样的表现,让你们看笑话了。”看到虞允文和马林惊讶的表情,李纲只好无可奈何的耸耸肩,然后不客气的堵了回去:“着皮相的是你吧?老道。”
“……”
看这两个老朋友互相嘲讽了半天,旁观的虞允文和马林只好见怪不怪,直接无视。
终于,李纲又想起来旁边还有两个看客,转头一看,两个人已经一人捧了本书,在一边做起学问来了。他禁不住笑了起来:“你们两个看来很适应老道这里的生活嘛。看什么书呢?”
“《山河志》。”
“《兵论》。”
“有意思,两个儒生看的居然都是兵书。”李纲想起了上次被打断的话头,问道:“上次我刚听你们说了个开头,现在能不能跟我说说,对于宋金结盟,你们究竟是怎么看的?”
“李先生为何如此关心我们的看法?”马林奇怪的问道:“以大宋士子们浓烈的学术氛围和参政欲望,李兄应该不缺乏提供意见的对象啊。”
“这里的士人太不了解北方的情况,脱离实际,说句不好听的话,根本就是飞扬浮躁、不知所云。”李纲沉声说道,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抬眼盯着对面的两个年轻人,诚恳的说道:“两位兄弟,大宋表面上十分富强,实际上是外强中干、危机四伏,不早做打算的话,不要说开疆拓土,只怕会有亡国之危。只可惜,明白人太少,不止一人说我是危言耸听。我是心中焦急,却无能为力,只有了解了如今的情况,才有可能做好应对的准备,望两位不悋赐教。”
说到正事,清义道长也恢复了淡雅的风范,不再和李纲逗嘴取乐,他开口解释:“李纲李大人曾为朝廷监察御史兼权殿中侍御史,后因忧心国事,上书当今天子,提醒朝廷现在大宋所面临的内忧外患,被当今认为不合时宜,而被贬谪至南剑州沙县。直到此次收回幽云之后,他刚刚被召回朝,现任太常少卿。”
“原来如此,李大人是如今朝廷中难得的清醒之人,失敬了。”虞允文向李纲拱了拱手,表示敬佩之意。
“不必如此讲究虚礼,我们一见如故,就以兄弟相称反而来的亲近。”李纲冲虞允文摇摇头,然后看着他说道:“那一日,我回去之后,就去查了吏部上报的来自幽云、即将任命的官员名册。这才发现,彬甫弟在幽云和议之前,就已经发现了其中的弊端,这才是真正的清醒之人,望彬甫弟教我。”
“那我就不客气了,”虞允文收敛笑容,向李纲点点头,神情冷峻、语出惊人:“我认为,大宋同女真人密切接触以探听他们的虚实,这当然是好事。但和金结盟,根本是走了一个昏着,反而会害死自己的。”
“为何如此说?”清义道长略显诧异地看向虞允文,他还真不明白虞允文的意思。
在经历了幽云一战之后,大家都认为大宋根本没有独自收复幽云的实力,和金联盟是势在必然之举,这也是为什么主持签定和议的赵良嗣如此得朝廷器重的原因!甚至,不少人都已经不太记起赵良嗣不仅是幽云汉人、还是为人们所轻视的叛逆之人。
“宋、金签订‘海上之盟’无非是想对辽构成夹击的态势,可女真与契丹,早已势成水火,根本没有调和的余地。尤其是大宋伐辽之时,辽主力早被金军牵制住,甚至消灭的差不多了。宋早就已经借了金军之力,夹攻之势已然构成。还有结盟的必要吗?更何况,还是在大宋委曲求全的情况下,双方才达成了协议,这才叫‘多此一举’!”
“‘结盟’一事,历史上并不少见,最著名的要数战国时期六国结盟对付秦国,那是因为秦实力远远超过了六国中的任何一个国家。不结盟,六国只有死路一条,根本无法与秦抗横。而且六国都在秦的东面,只有联合起来西进,才能共同对付秦国。但金和大宋不一样,双方本来就分别位于辽的北方和南面,正好把辽夹在了中间,这样的态势,只要双方在军事行动上通告一下、不要互相拆台,联不联盟并不会影响对辽作战的效果。”
虞允文皱着眉头,略带不满的解说自己的意思:“当时,宋不结盟反而会更具灵活性,旁观辽、金打的死去活来,自身暂时处于战争之外,这是对大宋非常有利的态势,可以等着渔人得利的最好时机。结盟大金,就不能随自己的意志选择最好的开战时机,而必须同金方约定夹攻的曰期,使大宋伐辽的行动受制于他人,丧失回旋余地。”
“但大宋的军队实力太差,没有金的介入,只怕无法打下幽云。”清义道长仔细消化了虞允文说的话之后,挑了挑眉头,直接指向了问题的另一个关键所在——不是金帮忙的话,大宋能从辽人手中收回幽云吗?
“大宋只是事先没有安排好自己的行动,并不是宋军已经羸弱到不堪一战的地步。”虞允文听了清义道长的问话,摇摇头:“就以投入幽云战场的陕西军来说,在对辽战争打响之前,它已经打了多少仗了?战西夏、打叛逆,从西到东、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它何曾消停过一时?再强的军队也会被拖垮了。它的战斗力不强,有什么奇怪的!”
“可叛逆和西夏都不能不打啊,”清义道长听他这样说,立刻反驳:“不打,大宋不能安定,又如何与辽开战?”
“叛逆不打当然不行,否则坐视他们壮大,内部不安定,这仗也打不好。但也不必要非得把陕西军调过去啊。先让其他军队过去,围住叛逆,等对辽战争结束,再彻底清剿叛逆也来的及。”虞允文摇摇头,大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西夏则根本不该打!”
“为什么不能打西夏?你知不知道,我们大宋在西夏手里死了多少人?!”令虞允文和马林没想到的是,一直保持着冷静的清义道长居然会因为虞允文的一句话激动的叫了起来,脸涨的通红,愤怒的盯着虞允文,好似他要再说一句“不能打西夏”就要扑上来似的。
“不要这个样子,虞兄弟也只是在讲自己的见解,你冷静一点。”李纲轻轻捋了捋颔下的长髯,沉声说道:“让虞兄弟讲下去,道理不讲不明。”
清义道长总算安定下来,却还是气呼呼的表情。
虞允文惊讶的看了李纲一眼,李纲冲他摇摇头:“你接着说。”
“西夏国小力微、人口极少,根本不足以对大宋造成致命的威胁。如果没有辽的保护,大宋早把它给拿下了。辽一旦灭亡,西夏还拿什么来和大宋对抗?宋夏战争打了四年,处于胶着状态,把大宋拖的精疲力尽。十几万军队战死在西部,导致陕西军元气大伤,战斗力锐减。紧接着又是打叛逆,这么短的时间内,你让他们如何恢复?军事上准备不足,对辽战争打成这样有什么奇怪的。”
竹舍内陷入一阵静默之中,众人都在仔细思考虞允文的这番话。
过了一会儿,李纲才问道:“那依你之见呢?”
“既然大宋早已定下准备利用金辽交战的时机收复幽云的策略,那就应该以此为重,早做准备。至于西夏,现在根本就不该管它,只要紧守边界,让它折腾。等灭掉大辽,它没了靠山,我再来找它算帐,无论是灭掉西夏、还是留它一条活路,那就任大宋安排了。何必急着和西夏算帐,结果却拖垮了自己,这不是犯湖涂,是什么?!”
西夏本是一个小小的部族,在得到大宋帮助的情况下才逐渐发展起来,可最后却靠向大辽,反过来对付宋朝。相比较之下,宋人对西夏的仇恨更甚于大辽,所以,一旦西夏挑衅,宋就很难冷静的分析得失。再加上,徽宗赵佶那随心所欲的个性,脾气一上来,什么都不会仔细考虑。
而虞允文则是冷眼旁观着四个国家之间的交锋,一直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在分析事情的来源,自然可以透过种种假象,准确无误地抓住本质。他现在的分析,实在是没有理由能够推翻。
“你是说,因为宋夏之战,导致了大宋在对辽作战时的败绩,并不是因为军队的实力不足?”清义道长脸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表情、声音颤抖,此事关系重大,他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了。
“的确如此,这是大宋最错的一次决策,没有进行慎重的考虑,浪费了军备和兵力,却没有得到什么结果,实在是令人惋惜。”
虞允文的话音刚落,清义道长就猛然站了起来,虞允文一呆,赶紧问道:“道长,您这是……”
“我出去一下,你们继续。”清义道长嗓音嘶哑,似乎有些慌慌张张的,脚步踉跄的冲了出去。
马林惊异的看向李纲:“李兄,道长怎么了?为何如此表现?”
“宋夏之战,清义道长出了大力。他平时并不会参与朝中之事,但当时,他出面说服了陛下,这才有了这场长达四年的战争。”李纲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表情沉肃地低声说道:“之前,已经不少有识之士都认识到此战的弊病,议论纷纷,他已经很不安了。如今,你的话让他彻底明白自己做错了,他当然会受不了。”
“糟糕!怎么会这样?!”虞允文懊恼的拍了一下自己的头,不安的说道:“我真不该当着道长的面这么说,这实在是……”
“不,有些事,挑明了反而好。痛苦一时,总比一生难安要强过许多。”李纲仰天长叹一声,目光深邃:“你们不知道,西夏是清义心中的一个结,不解开的话,他永远都无法解脱,修行不过是虚妄。”
清义道长原本是大宋名相韩琦的外孙,名叫孙业,曾是大宋的熙河大都护。他在出家之前一直都在西部边境对西夏作战,可以说与西夏有着血海深仇。
后来,大宋在平夏城之战获胜,之后迫于辽的压力,仍然将俘虏还给西夏,并处死了所谓“擅自开战”的平夏城防御使李则林来向辽交代。
与李则林并没有直接关系的孙业,出于对西部边军的士气和未来战事的考虑,再三向朝廷陈述平夏城之战,并为李则林求情,但还是没能保住他一条命。
此后,对朝廷彻底绝望的孙业辞去了军职,并出家做了道士,离开西北边境四处云游。直到十五年前,他才回到了汴京,此时,清义道长已经成为了知名的道家大师。
因为朝廷尊崇道家,也因为清义道长的姑母是先帝的贵妃,他对朝廷的影响力自然不小。
对西夏的仇恨深深的埋在清义道长的心底,怎样也无法忘怀,这才使他在四年前朝廷讨论是否对夏作战的时候,会出手帮了他本来十分的讨厌的童贯。
“国仇家恨,如何能忘、又如何排解?难怪道长会如此的不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