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深沉的夜色已笼罩下来。湖上很静,许多船屋都亮起了灯,整个世界有种超脱凡尘的安详宁静。
这一夜,英翔睡得很安稳。外面的世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摇篮,将他温柔地拥在怀中,轻轻地安抚着。
此后的日子过得十分舒缓。
英修罗兴致勃勃,每天都要拉着英翔,乘坐苍月的希卡拉出去,有时候在湖里转悠,有时候会上岸去城里瞎逛。
白天的达尔湖其实颇为热闹,水上不仅有船屋,湖中心还有不少浮岛,上面有学校、农田、市场、商店、加工厂、医院等等。
凌晨五点,这儿著名的水上市场便会开市,到七、八点收市。英修罗特意在一天凌晨早起,硬要英翔陪着,坐希卡拉跑去看稀奇。
市场上,大家都是划着小船在湖上交易。不小的集市却非常安静,因为讨价还价都以手势进行。英翔很感兴趣地观察了一下交易的过程,只见两艘船停在那里,船头各蹲一人,外人根本看不出他们在干什么,如果成交就会有人掏钱,过程却只有当事人清楚。搞得如此神神秘秘,交易的却只是普通的新鲜蔬菜。
每到开市的时候,湖面上就会出现许多载满鲜花的小船,向游湖的和船屋上的游客兜售。花漂亮,船也漂亮,在清晨的达尔湖中就像是一幅欧洲的印象派名画,诗意盎然。
斯里那加人比印度人漂亮,高挑白净,几乎都是俊男美女,而且都很大方。英翔知道他们大都是雅利安人种,跟当年亚历山大大帝远征到此,留下的希腊人种不无关系。
这里的男子普遍皮肤白皙,脸型瘦削,五官俊美,有些连眼珠都是蓝色的。英翔和英修罗处身其中,竟然很像是本地人,那些见到游客便一拥而上的小贩常常会放过他们。对此,英翔心里暗暗高兴。
每天早上九点钟是上学时间,很多人家会划着希卡拉送孩子去水上的学校。那些孩子的书包都是鼓鼓的,显然里面全都是书和文具,还有些孩子静静地坐在船上看书,争分夺秒地学习。每当英翔看到这样的情景,就会瞄一眼儿子,微笑不语。英修罗便颇有些得意地一仰头。
他们来了没几天,苍月和铃音就出门了,说是要去处理一下公司的业务。
英翔随口问了问儿子,他的养父母是经营什么业务的,英修罗轻描淡写地说,他的养父母在南非有钻石矿,是国际联合珠宝公司的大股东。英翔吃了一惊,原来这一对看起来少不更事的年轻夫妇居然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珠宝大亨。
等把周围的一些地方都看过之后,父子两人的日子便更加惬意悠闲了。英修罗有时会接连几天呆在船屋,制作游戏软件。英翔便会陪着他,却不打扰,只是坐在窗前,静静地看着外面美丽的湖光山色。
安静的日子如流水一般,缓缓地过去。
虽然这里的***教占主导位置,但英翔仍然充分领略了已经浸进每个印度人骨子里的那种传统文化。
在印度古老的哲学理念中,认为世界包括十四个世间,大地仅仅是其中一个,而无限宇宙又包含着数亿个这样的世界。至于时间,宇宙时间是由造物主梵天的昼(创造,一昼相当于地球人类的432万年)与夜(毁灭)构成了一个没有开端的系列。在一个没有起点的系列中,任何时期只有在与其他时期的对比中,才能确定相对时间的早晚。
这种宇宙浩瀚的时空观以压倒性优势支配着印度文化的思想背景,使得印度思想家自然而然地认为地球极端渺小,存在极其短暂,尘世很微不足道。人生就像时间海洋中的一缕细波,虽然无数的人们来来往往,但是人类相对于宇宙却是无足轻重。在无始无终的创世与毁灭中,有无数美好的岁月,也有无数堕落的光阴,幸福与灾难,文明与野蛮,都随时间的车轮而不停地交替往复。
在这种时空观的影响下,印度人注重持久的价值甚于短暂的事物。在伦理学与宗教学方面,它赋予印度人豁达的心胸和超然的人生观。在他们看来,获得心理上的宁静与安逸比做其他任何事情更为重要。
在现实生活中,克什米尔人也和印度人一样,生活得十分悠闲。他们有的喜欢坐在草地上闭目养神,有的喜欢围坐在自己的家门口一起喝茶。他们对大自然抱着一种敬畏的顺从态度,对生命极其尊重,连一根草、一朵花都不可轻易伤害。
英翔很喜欢他们的这种文化,并尽力去了解他们,不过,他从来不进***教的清真寺或者印度教、锡克教的神庙,以免麻烦。
这一时期,主权冲突、民族冲突、宗教冲突等引起的一系列紧张局势一直徘徊在这个美丽的地区,且越演越烈。
在与巴基斯坦进行主权纷争外,当地信奉***教的居民又偏向巴基斯坦,常常指责信奉印度教的大多数印度人迫害歧视他们,要求脱离印度而独立,从而导致极端离心分子不时闹事,挟持游客及杀害外国人,以引起国际注意。
面对种种外忧内患,印度为了避免发生暴乱及保护游客安全,向这里派驻重兵把守,草木皆兵。游客们走在街上,动辄受到军警们的“关怀”询问,无形中更让他们感到沉重的压力。
在斯里那加的市中心,满街都站着手持突击步枪或冲锋枪的士兵。
在外面闲逛的时候,英翔和英修罗都看到了路边有不少被炸成空架子的建筑。
一次,甚至有几个军人拖着被打死的极端武装分子在游街,那人浑身是血,被两个人拉着脚,倒拖着走过,在地上留下了一溜粗大的血迹。路人纷纷走避。英翔远远地看见了,立刻拉着英修罗转进一条小巷,不让他看那种血腥的场面。
不过,外面的扰攘传到这里来时,往往已经痕迹很淡了。这里的居民大部分是***,不但是素食者,而且待人热情,助人为乐。英翔和英修罗混迹其间,如鱼得水,过得很轻松。
等到了大雪纷飞的寒冬,游客基本绝迹,这里的气氛更加安宁。
英翔走在街上时,常常被热情的克什米尔人叫进家里去喝茶。大家捧着热气腾腾的克什米尔茶喝着,天南海北一通瞎聊。当然,通常是人家聊,他听。尤其是那些老人们,有孩子在国外留学的,更要当着他的面念叨孩子。英翔总是温和地倾听着,偶尔安慰一句两句。
英修罗已经跟湖区的孩子们搞得很熟了,常常在岸上聚众比赛印度的国球板球。大人们也组织了啦啦队。孩子们比赛起来十分认真,大人们助起威来也有板有眼,场面总是很热闹。
英翔听说后,只是愉快地微笑,但从来不去观看。他仍然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
再后来,他在书柜里看到了一套法文原版的《追忆逝水年华》,便呆在船屋里,慢慢地读起书来。
这套由著名的法国作家M?马赛尔?普鲁斯特用了十五年时间写成的巨著,英翔过去从未看过,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
普鲁斯特自幼患哮喘病,终生为病魔所苦,以致无法出门,便只得闭门写作。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位一生饱受病痛折磨的法国文学巨匠倒与英翔有些相似。
不过,英翔这时已经停了药。
刚到斯里那加不久,苍月就替他仔细检查过一次,并认为可以暂时停一段时间的药,看看情形再说。不过,他还是反复叮嘱英翔,不能受伤,不能大量失血,不能太劳累,要注意保暖,注意饮食,注意心情……
英翔很感动,表示已经将这些嘱咐全都记在心上,一定会注意的。苍月这才放心地和铃音离开。
到春暖花开的时候,身在南非的苍月和铃音还没有回来,只是偶尔会跟英修罗通个电话。英修罗在电话里常常嘻嘻哈哈地把在这里的丰功伟绩大肆宣扬一番,得意极了。英翔听着他欢乐的声音,也觉得很开心。
初夏,达尔湖里的莲花全都开了,色彩斑斓的希卡拉就在莲花之间穿行。举目望去,周围重峦叠嶂,洁白的雪峰与天上的白云几乎融为一体。各种羽毛艳丽的小鸟在欢快地飞来飞去。荷叶上的水珠在阳光下犹如一颗颗钻石,耀眼夺目。湖面上一片宁静,只听到木桨缓缓滑过水面的声音。小船上放着空灵迷幻的宗教音乐,轻缓地随风飘扬。
在出奇的安宁中,英翔会身着印度式的宽衣长衫,席地坐在门廊下,松弛地靠着软垫,沐浴在纯净的空气中,出神很久很久。
夜里,天上的繁星与湖面上的灯光相映生辉。幽幽的莲花香会随风飘进来,令人怅然若失。在人们的头顶,不时有流星划过美丽的夜空。
现在,英翔觉得不仅是自己的身体,包括自己的心灵、头脑、魂魄,都变得极为空灵澄澈,已经看到了智慧的明光。
从小受到的训练使英翔从来没有信仰过任何宗教。但在这一生里,他曾经遭受过濒死的砺炼,达到过生命的极限,并走过黑暗的隧道,他以巨大的勇气、力量和忍耐承受了这一切,闯过了危险而混乱的临界点,摆脱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诱惑,最后,在这里,他渐渐找到了心灵的家园。
他眼底深处的阴郁逐渐在消褪,深埋在心底的尖锐的痛楚也在缓缓地变淡、融化……
这时,他想起了在所有通往克什米尔的主要路口处都写着的那句话:
“尘世终于此,天堂始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