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翔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屋里很安静,只有各种正在运行的医学仪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窗外艳阳高照,虽然有厚厚的窗帘遮挡,但仍有一缕骄阳顽强地透过缝隙,将强烈的光影打在墙上。
英翔茫然地凝视着那一道光影。良久,他才意识到耳边不再有雷鸣般的轰响,脑海中也不再翻腾不休。但是,他仍然觉得身体里的每个细胞、每根神经都十分痛苦,感觉整个身体像一具石雕,重逾千斤,连手指头都动不了。
走廊上响起了急促杂沓的脚步声。很快,门被推开了,一大堆人涌了进来,围在病床四周。
英翔对此漠不关心。他一直盯着那束光线,眼前开始出现一圈一圈模糊的光晕,身体里产生了一种沉重的坠落感,令他晕眩。
桂森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责备地看着护士长,轻声说:“怎么回事?我说过不能有强烈的光。”
一个小护士立刻过去将窗帘拉严实,那缕阳光便消失了。
英翔的眼光却依然盯着刚才那个地方,一动也不动。
桂森关切地看着他。英翔的眼睛里满是阴翳,而且流动着一些变幻莫测的东西。他看看脑电图,英翔现在的脑波不再像以前那样混乱不堪了,显得平缓了一些。
他轻声叫他:“小翔,小翔。”
那声音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才穿过重重迷雾,传到英翔的耳朵里。他觉得很茫然,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在叫自己,但还是本能地闭了闭眼睛,仿佛在示意自己听见了。
他周围那些医生、护士彼此交换着兴奋喜悦的目光。
桂森和蔼地微笑着,伸手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英翔忽然觉得一阵颤栗,然而却没力气闪避。桂森注意到了他眼里那种突如其来的恐惧,忙收回了手。过了很久,英翔才勉强平静下来。
桂森轻柔地对他说:“小翔,你已经脱离危险了。现在你要好好休息,好吗?”
英翔没有任何表示,又闭上了眼睛。
桂森带着医护人员出去了。他再次严厉地重申纪律:“进入这个病房,一定要小心,不能有强光,不能有声音,还有,除了必要的检查和治疗外,不要触碰他的身体。”
他一回到办公室,英奇的电话就到了。
“他醒了?”英奇问道,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桂森微笑着看着屏幕上的他,点了点头:“是的,他醒了。”
“他……怎么样?”
“我认为他的神志是清醒的。”
“他……说什么了吗?”
“不,没有,他不可能有力气说话。”桂森温和地说。“我们要耐心一点。”
“当然,当然,我明白。”英奇连连点头。“我可以来看看他吗?”
“可以。不过最好不要跟他说太多话。还有,不要碰他。”
“我知道,我知道。”
等英奇急匆匆地赶到医院,英翔却已经疲倦地睡着了。他站在床边看了儿子很久。
想起桂森告诫的“不要碰他”,他的心里一阵剧痛。根据口供,他知道赛义夫不仅对用“挖掘机”对英翔残酷折磨,而且还对他进行了残忍的***。种种令人发指的暴行连续不断地施加于英翔身上,却只是为了挑战他的忍耐极限。
看着那些恐怖分子和“医生”的供述,英奇简直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儿子。
他忍了很久,才控制住自己想轻抚儿子的冲动。等了半天,英翔也没有再睁开眼,他只得离开病房,去找桂森。他要知道儿子现在的病情以及后续的治疗方案。
桂森在电脑上调出英翔的病历,冷静地对英奇说:“小翔的情况我在三个多月前就对你说过了,当时的推测是他很可能再也醒不过来。说实话,他今天能够苏醒,真是一个奇迹。根据我们的检查,‘挖掘机’已经彻底破坏了他的身体,尤其是神经系统,遭受到毁灭性的重创。我们一直与德国方面保持着医学研究上的联系,他们那个上过‘挖掘机’的人比小英翔承受的刑讯要轻得多,因此他的身体很快恢复了,但精神却彻底崩溃。我们已经得到消息,上个星期他在自己的寓所开枪自杀了。至于那个美国人,回国后不久就死于脑溢血。而根据参与了‘挖掘机’刑讯的那几个‘医生’的供词,我们认为小翔的身体和大脑所受到的破坏比那两个人要严重得多。”
英奇当然也知道那个美国人和德国人的情况,此时听着桂森的解释,虽然表情仍然镇定自若,其实却忧心如焚。
桂森的神情显得有些异样:“让那几个‘医生’刽子手奇怪的是,他们一直将‘挖掘机’的冲击度保持在6级,最后一次甚至冲到了7级,而小翔不但没被摧毁,撑了下来,而且还没有让他们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我对此也十分惊异。我与凯特公司联系过,他们的专家对此十分惊异,感到不可思议。坦率地说,每个脑科专家都会对这个病例极感兴趣。人类的大脑一直神秘莫测,即使人类现在已经登上了火星,但对自己的大脑仍然没有完全了解。唉,说实话,如果这个病人不是小翔,我真有想剖开他的脑子仔细瞧瞧的愿望。”
英奇叹了口气:“所以才能吸引住那个脑科专家。”
桂森虽然不明白他讲的是谁,但仍然点头同意:“当然,每个脑科专家都会被他吸引,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亲眼看个究竟。”
英奇恳切地问他:“你看小翔到底会不会恢复过来?”
桂森看着屏幕上的各种检查结果:“完全恢复肯定是不可能的,我们都要有这个心理准备。他现在已基本脱离了生命危险。在他昏迷的这几个月里,我们重建了他的免疫系统,他的其他系统我们也正在逐步修复。有些伤害是可逆的,只是需要时间。当然,他的身体肯定是垮掉了,好在他还年轻,也许能够恢复一部分,不过,他这一生体弱多病是免不了的。目前,我们除了进行治疗外,还尽量注意减少外部环境对他造成的刺激,譬如光线、声音、温度、湿度等等。他需要安静……”
说到这儿,桂森停顿了一下,在屏幕上一页一页地翻着记录。英奇没有问什么,耐心地等着他。
过了一会儿,桂森的眼光离开了屏幕,十分严肃地看着他:“坦率地说,我们目前对他脑部和心理上所受到的创伤无法做出准确的评估。事实上,‘挖掘机’对人的身体的伤害还是其次,它重创的是人的意志,这种心理上的毁灭使他们无法继续活下去。在过去有限的病例中,那些上了‘挖掘机’的人都经过心理分析和心理治疗,但无一例外地都很快选择了自杀,显然对他们的心理重建都失败了。对于小翔……在修复他的心理损伤方面,我们也毫无把握。”
“那么……”英奇犹豫着,没敢问出来。
桂森理智地说道:“那么,也就是说,即使我们治好了他的身体,他也很可能会选择自杀。”
英奇忍不住抬手搓了搓脸,终于在心里承认了自己此刻的无助:“难道真的没有什么有效的办法来治疗吗?”
“我们的心理专家已经做了几个方案,不过目前我们对每一个方案都没有把握。世界上著名的几个心理临床治疗专家也对这个病例很感兴趣,当然碍于你们的保密条例,我们不会让他们实际接触到小翔,只是作为一个学术探讨的课题。我们可能会开一个有关的国际心理学研讨会,邀请那些有名的心理专家来,以便制定出更好的治疗方案。”
英奇一再听他说有不少专家对“这个病例”很感兴趣,忽然大怒:“桂森,我儿子可不是实验室里的小白鼠。”
桂森自然明白他的心情,只是微笑道:“对不起,也许是我的措辞不当,请原谅。不过,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英奇镇定下来:“不,是我心情恶劣,请别介意。”
“我明白。”桂森温和地安慰他。“英奇,咱们也是多年老友了,小翔成了这样,我也跟你一样难过,一样着急。不过,我是医生,你也是个理智冷静的人,咱们都要面对现实,这样才能够做到最好,或许还能救回他。”
“我知道,我知道。”
“好吧,怎么治疗他是我们的事,我也不必跟你讲太多。我现在只说你应该注意的。”
英奇如释重负:“好,我该怎么做。”
“我知道你对他挺内疚的,至于为什么,我也不想问,你也不会说。不过,我要提醒你,你虽然很内疚,但你不可在英翔面前表露出来。你不要对他特别亲热,也不要刻意的小心翼翼,态度最好一如既往,不要有太大的改变。你情绪上太大的变化其实是在提醒他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我们一定要避免这个。”
“好,我知道了。”
“其他的现在暂时还不需要,如果他将来能够出院回家了,咱们再说。”
“好吧。”
在病房里,英翔其实并没有睡熟。他只是觉得睁开眼很累,于是闭上了眼睛。他的头脑里仍然不时地天旋地转,身体也仿佛陷在急速下沉的漩涡中。就连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他也觉得累。
身体真是累赘啊。他想着。真是重如磐石,而且笨拙不堪。
外面真的太吵了,似乎远远的笑声和讲话声都在不断地随着空气传过来,连光线都显得是那么嘈杂。
依露逊总是会说:阳光太吵……
他想关掉灯,关掉声音,关掉一切。但他动不了,完全动不了。
有寒气像小蛇一样,从窗缝里,门下面,一丝一丝地游进来,缓缓地浸进他的身体里。
他觉得冷,一直冷到骨头里,全身的每个细胞似乎都在瑟缩不已。
没有人知道他这么冷,没人知道。
深入骨髓的痛苦一直伴随着他,令他不愿意清醒。可是,乘他一入睡便进入他大脑侵袭他的噩梦,又使他恐惧睡眠。无穷无尽的难以言喻的各式各样的魔魇不断纠缠着他,将他拖进恐怖的黑暗里,没有人能够帮助他。
那些医护人员总是轻手轻脚地进来,给他打针、输液,偶尔用推车推他去检查。没有人跟他说话,他们总是小心翼翼。他也不想说什么,而且一个字也不想听。
厚厚的窗帘阻隔了外面的昼夜交替,他早已丧失了对时间的感觉。每次睁开眼,屋里都是一样的光线,一样的摆设,身边永远是输液器和监视仪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惟一不同的,可能就是随着空气传来的遥远的说话声和笑声。
有时候,英奇会悄悄地出现在房间里,静静地看着他。英翔完全没有感觉,只是时睡时醒,即使醒着时也是对着天花板发呆。
有时,黎远望会溜进来,低着头瞧他半天。感觉到他在自己的身边,英翔虽然还是不发一言,但却会觉得空气不是那么冷了。黎远望本身好似一个大火炉,令他能够感觉到一丝温暖。
每天夜里,从他头顶上方的安装在墙里的传声器里,会轻柔地传出依露逊悠远的温柔的声音。每一次,她都在说着同样的话,而每一分钟,英翔都在凝神倾听,无论是醒着,还是在沉睡。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英翔终于感到渐渐有了一点力气。尽管整个身体依然重若千钧,但他至少可以动一动头,抬一抬手了。
医生们对此都露出了喜悦之色,英翔却没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地方。不过,他希望能够尽快恢复力气。想要摆脱这令他痛苦不堪的生命的羁绊,仍然需要他自己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