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寓七点还没到,伊楠先洗了个热水澡,浑身放松一下,头发湿漉漉地用毛巾包着,裹了浴袍去厨房煮面吃。
厨房里干净崭新,她自己没空打理,请了个钟点工,隔两天就过来做一次保洁,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爷爷奶奶要是知道了,非嗔怪她不可,这么点家务自己都干不了,还花钱请人!虽然从前在家里,她也甚少做家务。
不过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伊楠即使想听唠叨也听不见了,一念及此,她心里就涌起一股难言的疼痛,深吸了口气,勒令自己不再去瞎想,无论如何,朝前看就好。
吃着面,伊楠踌躇接下来干什么好,她其实没有早上床睡觉的习惯,几乎每天都是要忙到九十点以后才能回来,洗洗弄弄就差不多累趴下了。
偶尔有闲,她会翻些书来看看,想想自己的业余生活,实在贫乏地很。
一半没吃完,晶晶给她来电话了,她嗓音有些哑,仿佛哭过。
“别吃了,出来陪我聊聊吧。”
伊楠用手背揩了一下油光光的嘴角,兀自咽着面道:“你总得让我吃饱一点才有力气陪你聊吧——哭了?谁又惹你了?你泪腺还真发达……”
晶晶待她奚落完了,才吞吞吐吐道:“我跟他……真的分手了。”
乔晶晶跟男友分手了——在她的预言过了仅仅两周之后,因为男友终于有机会在日本立足落户了。
挂了电话,伊楠眨巴了两下眼睛,愤愤蹦出来一句,“什么世道!”
约在一间酒吧。
相对坐着,伊楠仔细端详晶晶的面色,“你确定自己没事?”
晶晶绷起脸,空洞地瞥向她,“那你希望我怎么样?大哭大闹,还是上吊自杀呀!”
伊楠吐了吐舌头,“得,当我没问,一问就炸锅,喝酒!”
她们要了整瓶的果酒,度数不高,但对于不怎么喝酒的人来说,这样的浓度刚好。
“伊楠你说,人为什么会这样自私。他在日本,连女朋友都找好了,可是却瞒得我滴水不漏,哈,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好——要是能留在日本,就把我甩了,要是不得已回国来,就把对方甩了,反正左右逢源,真恶心!”
伊楠把酒杯往她面前推了推,息事宁人地劝,“来,尝尝味道如何!”
“他要分手我没意见,可是他不能这么把人当猴耍!”
“你骂他了没有?”
“没有,我一个字都不想跟他罗嗦。”
伊楠叹了口气,“你这又何必呢,要不就当面熊他一顿,要不就转身把他忘了。何苦在背后喋喋不休。我可不是帮他,我是心疼你,多伤肝伤脾!”
晶晶不免委屈,“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经历一个试试?”
伊楠低头啜一口酒,没有言语。
空气里飘荡着低柔的音乐,伊楠仔细听了,辨别出来是“忧愁河上的金桥”。这音乐让她产生几分恍惚,有种似曾归来的感觉,但略一定神,又哑然失笑,过去种种,不过如烟一梦。
晶晶发泄完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颇有几分豪迈的气势。
“伊楠,我忽然觉得,爱情其实等同于生一场大病,病来如山倒,气势汹汹,让人如痴如狂,可一旦发过了,想想也就那么回事,还有点可笑。”
伊楠眯着眼睛瞅她,“谈一场恋爱成就了一个哲学家,也不错!”心里却想,她能这么想得开,是否因为尚未病入膏肓?停顿片刻,又喃喃轻问:“难道……就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晶晶愣住,摇头道:“伊楠,有时候觉得你真的很执拗,非要弄出个子丑寅卯来……至少这样想的时候我不觉得难受,有没有后遗症,也是将来的事,我只想享受现在无痛的这一刻。”
伊楠心里震动。
一瓶酒很快就见底,两人都来了兴致,挥挥手,上了瓶威士忌。
虽然常年在酒店工作,可她们却是滴酒不沾的,侍应生娴熟地开启酒瓶,又依次给她们斟上。
“满上,满上!”晶晶大声指挥着侍应生,姿势粗鲁地摆手势,彻底颠覆了往日的淑女形象。
伊楠望着她直乐,“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侍应生故作从容地听从晶晶的吩咐给她们倒酒,然后忍住笑走开。
两人碰完杯就往肚子里灌,活脱脱象两个干坏事的小孩,咯咯乐成一团,又很快呛得直咳嗽,互相体恤地给对方捶背,笑到满面通红。
孟绍宇跟一帮人踏进酒吧的时候,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被那两个张扬的身影给吸引了过去。
“据说酒喝多了会产生幻影。”晶晶的脑子里总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伊楠笑睨着她道:“那是醉了,说这么玄乎!”放下杯子道:“我还是不喝了,不然一会儿俩人全迷糊了,回家都找不着路。”
晶晶朝她甜甜一笑,“对,今晚你得将就我。”
琥珀色的液体盛在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中,颤颤地抖动,伊楠低头嗅一嗅,陶醉地微眯起眼睛来,忍不住又啜了一口,经过适才果酒的熏陶,她的味蕾已经完全适应这馥郁的酒香,仿佛做了一场热身运动,接下来只觉得如饮琼浆。
“嗨!”头顶有欢快的男声飘过,听着耳熟。
伊楠仰起脸来,果然是孟绍宇,“姚伊楠,很巧啊!能在这儿碰上你。”他很自来熟地在她身旁空着的椅子里坐下来,又对晶晶咧嘴灿烂一笑,“你好,美女!”
晶晶眼瞪得老大,忽然敏捷地反应过来,绷起脸,在桌子底下偷偷揪了揪伊楠的衣服,凑到她耳边紧张地低语,“上回来酒店找你的那个男人就是他!”
伊楠瞥了眼孟绍宇脸上绽放的迷人笑容,那是他的活招牌,仿佛只要他愿意,一切都可以顺着他的意愿发展下去,她忽然很想捉弄他一下。
“可不是很巧么,孟先生是这里的常客?今天又是陪哪位美女来的,可千万别冷落了人家,回头又得赔不是。”她边说边伸长了脖子,故作热切地向酒吧四周张望。
孟绍宇一点儿都不觉得尴尬,很配合地给她指明自己的座位,“那边,看见没有……不过你要失望了,一个美女都没有,纯男性!嘿嘿!”
伊楠撇了撇嘴,笑得更加邪恶,“怎么,你最近口味又改了,开始对男……”她的话头无端打住,目光一瞬不转地盯住坐在吧台附近的一个身影,虽然他是侧对着这边,可那侧影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即使闭上眼睛,她也能感知出来——那是他!
她的心剧烈地,失衡地跃动着,耳朵里听不到周遭的喧嚣,此刻还在运作着的,只有眼睛和一颗呼之欲出的心,所有死死封存在心底的记忆正在蛮横地顶开锁链,要破笼而出……
他沙哑着嗓音低声问她:“没有别的选择了么?伊楠!”
她的手被他攥得生疼,可是她低着头,死死咬住下唇,不去看他的脸,只是不吭声。
后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自私,只能疲倦地妥协,“好,你走吧,最好走得远远的,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
仿佛心灵感应一般,伊楠看见那人正缓缓地转过脸来。她只觉得呼吸急促,全身的血都在往头顶涌,情不自禁地站起身,目光贪婪地盯住他,她要看清,要看清是不是他……
泪水瞬间充盈眼眶,模糊的泪光中,她看到那的确是他,还是那张脸,那样淡漠的神情以及注视她时最深情的眼眸……
她的身子猛然间倾斜,一阵头晕目眩,迫使她阖上双目,她抬手抚额,自我镇定一番,再睁开眼时,身上所有的器官终于又恢复工作,她的肩头搭着晶晶的双手,耳边传来她急切的追问:“伊楠,你怎么了?”
而孟绍宇则完全如坠雾里,愕然地望着她。
伊楠来不及说话,只顾急切地去追寻那个身影,可是,吧台处坐着的人里,却已不再有他,刚才的一幕,仿佛完全是她大脑里臆生出来的假象。
失望如潮水一般席卷全身,她忽然觉得不甘心,咬咬牙,甩开晶晶就冲了出去。
她自认为脑子是清醒的,可脚底却是无尽的绵软,每一步踩下去,仿佛都不着地,摇摇晃晃,可她还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向外跑。
夜凉如水,秋风吹上肌肤,带来一抹萧然的肃杀,伊楠在铺满青石的路上跌跌撞撞地寻找,就象她多年来所做的那样,执着而无谓,她仿佛重又坠入那个无休无止的梦里,不想醒来,可是理智却告诉她,必须要醒……
晶晶紧随着伊楠就冲了出来。
伊楠并未走远,脑子里的胀痛和身体的虚软令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醉了,她扶住一棵香樟树,吃力地喘息。身体仿佛薄如蝉翼,一阵风吹来,她打着寒噤,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牙齿咯咯抖着,绝望就这样在体内泛滥开来,她忽然整个儿地团下去,团下去,双手倏地捧住脸,放声大哭……
晶晶在离她一米处的地方脚步一个踉跄,顿在了原地,被伊楠的失态震愕得说不出话来。
身后很快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有人停在她身旁,晶晶茫然地回头,看到同样惊诧的孟绍宇,“你……”又转身继续望着伊楠,“她……”完全不知所措。稍顷,她终于回过神来,扑上去紧搂住伊楠的双肩,焦急地问:“伊楠,你这是怎么了?”
孟绍宇很少看见女孩哭,他所认识的女性里,无论是公司的同事,还是他交往过的女友,鲜有这么不顾形象在人前大放悲声的。
而眼前这个哭得痛不欲生的女孩竟然还是一直以来他认为比铜碗豆还顽强的姚伊楠。
“最坚强的人往往也是最脆弱的人。”他不禁想到。
可是,什么事会令她如此失态?前一秒还在跟自己斗嘴,后一秒却赫然变了脸色?!
他摇头,想不明白。
走上前,他低头将手伸向伊楠,嗓音有些低沉,“姚伊楠,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他的声音很镇定,几乎没有起伏,可是却让人觉得踏实可靠,她渐渐止住了哭泣,却仍有时断时续的抽搭,乖顺地将自己的手交给他,干燥而温暖的掌心让她有了重回人间的错觉,心里的某个地方发出轻微地一丝吁气,如悲似叹。
站在路边拦的士,晶晶忽然“呀——”的一声惊呼,惹得扶住伊楠的孟绍宇探头瞥她。
“糟糕,酒吧的帐还没结呢!”人家一定以为她是喝“霸王酒”了,真丢人!
孟绍宇低哼了一声,“别紧张,他们不会追出来——我刚已经当过替罪羊了。”
“啊?”晶晶顿时脸微红,“那真是太谢谢了!”
她张罗着要给他钱,却被他阻止了,“你诚心寒碜我是不是?”
晶晶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讪讪地缩回手。
坐在车里,晶晶小心地搂住伊楠,时不时用手掌去试探她的额角,没有想象中的滚烫,反倒是一片冰凉。
孟绍宇在前排副驾上给司机指路,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异常安静沉默。
伊楠半梦半醒,思绪始终在绵软的虚空中飘摇,心里的痛楚无处发泄,她在晶晶的耳朵根底下断断续续地呢喃,“你真是……乌鸦嘴,我刚才……看到幻影。”
虽然她说得轻,晶晶还是听清了,她想笑,却笑不出来,鼻子一阵发酸,搂着伊楠的手又紧了一紧。
虽然伊楠从来没有对晶晶谈起过什么,在她的言辞里,甚至连抱怨都很少,可晶晶能感觉得出来:伊楠的心上压着一块很重的铅,不管她笑得有多灿烂,也无法遮掩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