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楠团坐在沙发里,膝上摊开了本书,左手执一杯咖啡,慢条斯理啜着。
她想起晶晶对自己的抱怨,“本来是我失恋,按常理你该安慰我的,结果倒好,你先把自己灌醉了,又哭又闹的……末了还要我这个倒霉蛋照顾你,姚伊楠你真不仗义!”
伊楠的嘴角扯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心里却是温暖的,虽然晶晶满腹牢骚,可伊楠知道她是真的关心自己。
更难得的是,晶晶从来不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莫名其妙跑出去?为什么要哭?又是——为什么这样伤心?
她知道伊楠不愿意说,所以不问,只是委婉地劝她,“伊楠,你累了,神经老绷着,谁受得了?别这么拼了,该休息的时候还得好好休息。”
伊楠也很听话,这个周末,她没有加班,而是推开诸多琐事,安心在家修心养性,只要留在酒店,工作就永远都做不完。
她觉得房间里有些闷,走到阳台朝外张望。
刚下过一场秋雨,空气格外清新,整个城市就像洗了把脸,顿时眉清目秀起来。
伊楠俯身看了看楼下,几处观景亭人迹疏落,水池边的几株桂花开得黄灿灿地,连空气里都沾染了清甜的香味。
她决定下楼走走。
高层公寓区里能有这么大一块休闲区域算很难得了。功能区域也划分地甚为清楚。露天游泳池,网球区,铺满了鹅卵石的迂回小道,喷泉,观景池上架着小木桥,亭台楼阁都算有了,其余地面都用草坪铺盖起来。
游泳池里的水早已抽干,几个半大的孩子在里面玩泡泡球,笑声朗朗。伊楠转了两圈,同样的景色多看了也是无聊,遂在亭子里择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重新翻书来看。
亭子四周种满了香樟,间或插一株桂花,偶有风过,树叶声沙沙作响,落英缤纷,又有桂花的香气阵阵袭来,极为清爽的气息。
“……佛言。出家沙门者。断欲去爱。识自心源。达佛深理。悟无为法。内无所得。外无所求……”
她默默诵念,费心思量,唯有认识自己的本心,方能断欲去爱,那么她自己的本心究竟是什么?又终将归于何处?
想得出神,手上的书却蓦然间凭空而起,她一惊,仰头去看,书却已经被孟绍宇擒入手中。
她未及站起,就微愠着嚷道:“快把书还我。”
孟绍宇并不理会,一面躲她伸过来的手,一面翻到封面去看,念念有词,“佛-说-四-十-二-章-经。”
伊楠早已站直,虎起脸来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跟小孩子似的,快给我,你不会感兴趣的。”
孟绍宇见她真恼了,懒懒地将书递回给她,在她对面的长凳上坐下,直视着她,“你怎么知道我没兴趣。早两年我就看过了。”
伊楠不信,也不打算跟他多说话,把书小心地整了整,重新坐好,接下去看。
那晚她的丑态被他尽收眼底,伊楠心里不是不别扭的。她知道他跟晶晶两个守了自己几乎一夜,一直到凌晨两点,他才被晶晶劝了回去。
晶晶后来跟她说了许多孟绍宇的好话,说他风趣,幽默,为人也体贴和善云云,以至于伊楠怀疑他们是否乘她睡着之际密谋了什么,她待晶晶说完,直接道:“你把他说这么好,干脆我帮你们牵线得了。”
晶晶立刻摇头晃脑地拒绝,“那不行,‘朋友夫,不可欺。’”
“‘夫’你个头,我跟他八杆子打不着。”
“慢慢打,总能打着,傻子都看得出来他对你有意思。”背着外人,晶晶的一张嘴又岂肯饶人。
伊楠因此再见孟绍宇时总有几分不舒服,虽然明知跟他之间不会有什么,而孟绍宇也没有对那晚的事对她有过任何盘问或嘲笑,这一点上,伊楠还是感激他的。
孟绍宇悠然道:“这种书,包括诗词、古籍,不是靠看能琢磨出涵义来的,只有把它背熟了,烙印在心里,触景生情的时候,才能体会出真味,所谓书读百遍,其义自现。”
伊楠这时方抬头正视他,“想不到你还挺有见地。”她读的时候的确觉得吃力,很多禅句,都无法参透。
孟绍宇笑笑,忽又道:“你怎么会看这种书,按说也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不至于啊!心里有障碍的话,其实应该去看医生,否则容易走死胡同。”
伊楠白他一眼,立刻打消了与他深入探讨的念头,这人,正经不了三分钟。
孟绍宇继续信口开河,“巧得很,我在学校修过一段时间心理学,自认为给人排忧解难还能出份小力,如蒙不弃,我愿意免费出诊。”
伊楠嗤笑不已,“你还真能耐,可惜我没病,是不是觉得很遗憾。”
孟绍宇嘿嘿笑着,身子往旁一歪,枕着胳膊就躺倒了,直嚷犯困。
伊楠讥道:“没睡饱你起这么早干什么!”
他已经闭起眼睛,作势真要睡的样子,嘴里还在喋喋地给她解释,“我刚站阳台上看见你在楼下圆坟一样转圈,以为你有什么事想不开呢,这不就赶紧跑下来关心关心你。”
“那我还真是受宠若惊。”伊楠失笑,淡淡回了他一句,她对他的信口胡诌渐渐都习以为常了,她若是认真恼起来,反而令他得意。
他睡着的样子很好看,安静地躺着,长长密密的睫毛覆盖下来,在眼睑处形成两道黑影,更衬得面皮白净,有一种异常澄明的感觉。伊楠不禁想,这人应该没受过什么委屈或是挫折罢,俊气的脸上没有一丝烦恼,在阳光下也能坦然入睡,她望着望着,竟心生羡慕。
他动了一下,忽然睁开眼睛,低声问:“你在观察我?”
伊楠冷不丁被他撞破自己的偷窥,饶她再怎么镇定沉稳,也没能压住耳后跟袭来的脸红,她无法辩解,索性低了头佯装认真看书。
经书本就要在静心的环境里才能看得下去,她此时哪里读得进。
孟绍宇瞅在眼里,只觉得她好笑,但也没再追问她,虽然接触的时间不长,他也了解,伊楠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直脾气,死缠烂打的话,反而会如越绷越紧的皮筋那样,容易断裂。
他直起身来,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提议道:“好容易有个休息日,咱们别老在家里窝着了,出去玩玩怎么样?”
他这话听起来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仿佛他们是一家子似的,伊楠干脆利落地回绝,“我没兴趣。”
“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那我问你,看经书是为了什么,无非是为了解放心灵对不对?可你呢,对什么东西都排斥,也不接受别人的好意,这种态度根本就有违佛旨。”他一拧眉,眯着眼睛回忆,“经书上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这样刻意地划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人可以交往,什么人应该回避,就是‘着相’了。”
伊楠噗哧一声笑出来,“着相?你倒说说看,究竟何谓着相?”
孟绍宇斜她一眼,“这你都不懂?”他细细想了想,发现还真有些难以解释,咳了一声道:“这么说吧,但凡刻意为之或刻意避之,都算是着相。”
“那要怎样,才能做到不着相?”伊楠又笑着问他。
孟绍宇朗声回道:“不故意挑起欲望,也不人为扼杀心里的欲望,忘掉一切束缚,接受你遇到的任何境遇,包括所有的事和人——比如,有人邀请你出去逛逛,如果闲着没事,为什么不呢?”
她听得认真,可后面的话锋陡转在数秒的怔忡后,她才会意,脸上笑意弥深,他还真够能绕的。
“哎,你笑什么,到底去不去?”他见她面露笑意,不觉也笑,知道她明白过来了。
“……去哪儿?”她终于松口了。
与其说她是妥协,不如说是被折服了,有些意思,她总觉得象一团模糊的影子那样无法抓到手里,而在他那里,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迎刃而解了,她开始感觉到他存在的价值。
孟绍宇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来,“随便哪里都行,哪怕是走街串巷也比闷在这儿强吧。而且,我新近添了辆车。”
伊楠欣然起身,道:“那好,我上去换身衣服咱们就走。”
他坐着没动,笑眯眯道:“麻利点儿啊,我在楼下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