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恐怕是伊楠自进云玺以来最为悠闲的一段日子了,她不再是客服部的骨干,每天的工作只是帮助携勤,打打杂,对于酒店正紧锣密鼓进行中的人员调整、培训计划、开业大典以及惹人注目的改建大计,她完全成了旁观者。
敏感时期,人人注重自保,闲言碎语也仅限在熟悉的小圈子里偷偷议论,没人敢公开讨论或直接向当事人问询,伊楠觉得耳根清净了不少,唯有晶晶,几次为她的冷遇打抱不平,只是看伊楠一副悠哉游哉的神色,也只能叹其倒霉,怒其不争了。
伊楠陷入了空前的轻松,每天踩着点儿上下班,对煮饭也开始有了热情,可惜孟绍宇却三天两头要加班,他苦着脸向伊楠抱怨,都是因为上次请假去追她,耽误了不少事情,现在只能被老板跟客户催逼着赶进度了。
不过他诉苦伊楠基本是不会同情的,看他有滋有味吃着自己辛苦了一个傍晚煮出来的饭菜,她总疑心自己是被他的花言巧语蒙骗住了——明明从一开始就清楚他的目的,明明是抗拒到底的,怎么一眨巴眼,还是沦落成了他免费的煮饭婆?!
这天下午,伊楠的新上司——客服部翟经理让她跟着一起去参加下午五点的会议,着实令伊楠意外了一把,因为这个会议主要是讨论庆典细节的,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过,这样半道杀进去,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翟经理没有给她太多解释,只说是人手不够,让她临时帮一下忙,他说话时的口气比较疏冷,伊楠直觉他其实不想让自己去参加,暗暗奇怪会是谁的主意。
参加会议的是所谓典礼置备小组的成员,由策划、礼宾、客服等多个部门的主要负责人组成。典礼据称很隆重,包括上午的酒店改建奠基仪式和晚上的一场盛大酒会。
大家对伊楠的出现均小小惊讶了一下,谁都知道她在新管理层到任后的“不合作”态度以及随之而来的冷遇,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参与到这个连冯奕都重视的项目中来,实在是让人大跌眼镜。
伊楠并没有向往日开会那样精神十足地揣着笔记本去,她拣了个靠边的位子坐下来,其实无心搅合,纯粹是应个卯儿,同时心里也存了几分好奇。
冯奕进来时,先微笑着跟大家打了声招呼,目光掠过伊楠,他特意点了点头,伊楠心下略微明白过来,十有八九是他让自己来的,于是越发觉得奇怪。
他谦和的笑容并没有感染到大家,短短两周的接触,他的果断和杀伐决断的气度让酒店所有的部门负责人都对他那儒雅温和的形象彻底颠覆,而他凡事都爱亲力亲为的风格更是令属下不敢存有马虎之心。
大典两天后就要开演,筹备工作早已做得七七八八,今天开会也主要是将当天的行程细节再逐个过一遍。会议由策划部几个主要负责人介绍,冯奕听,一旦抓到某个破绽或漏洞,他会要求立刻停下来,想办法弥补,直到前后一致再接着往下行进。这样开会,自然不可能速战速决,在座的都明白冯奕今天特别花一个傍晚的时间拖着大家过一遍足以显现出他对庆典的重视,所以都不敢有不满或怨言,尽心尽力地听,恰如其分地给意见、纠正和协调。
伊楠始终抱着事不关己的心态,兴趣了了地旁听,对任何意见均不置一词,冯奕似乎也只是抓她进来充个数而已,每发现一个新问题,他都要问一遍与会者,但从来不打扰伊楠,只是一双眼睛时常有意无意地瞥向她。
会议持续了近一个小时,细节也才讨论了一半,她开始不耐起来。手机在桌上蓦地震颤了两下,有短信进来,她立刻伸出手去,不动声色地把手机拿至台下,然后打开来查看。
原来是孟绍宇,他今天不加班,约她出去吃晚饭,她算了算时间,应该没什么问题,于是简短地给他回了。
谁知会议结束时已近七点,伊楠按耐住满心的焦躁,正准备随众人一起撤离会议室,身后却传来冯奕的一声招唤,“伊楠,你留一下。”
数双眼睛同时看向伊楠,不知她是祸是福,伊楠心里却有所准备,她直觉冯奕今天把自己叫进来就不简单,看来,答案即将揭晓。
很快,会议室里只剩了冯奕与她两人,冯奕的脸上一如既往读不出任何征兆,他理了理自己的东西,然后踱步过来与她一起向外走。
“今天的会你觉得怎么样?”两人并肩漫步在走廊上,冯奕先问。
伊楠不置可否地笑笑,会上,他基本是在手把手地指导下属如何将细节步骤划分清楚,使操作流畅。这里毕竟不是远大,有着一帮从生产线上摸爬滚打出来的能把每件小事都做精准的团队。他自己何尝不清楚,却为何要反过来问她的感受?!
冯奕对她笑容背后所要表达的意思倒也了然,两年未见,虽然她沉稳了不少,但对于自己真实的想法却依然不会,或者说不屑掩饰的性格并没有多少改变。
“你们部门的老杨要走了,所以我跟翟经理建议典礼的事可以找你帮忙,另外施设部的谭副总也跟我抱怨了几次,说手下没有能人,酒店改建的招标工作进展迟缓,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参与,我觉得没人比你更合适。”
伊楠闻听,不觉失笑,“冯总,您是不是忘了,我也是快要走的人了。”
冯奕却是一副风云不改的面色,只是微微显得有些沉郁,而他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伊楠吃惊不小,“关于你辞职的事情,我想,暂时不能批给你。”
他没有迎向伊楠带着警惕的错愕目光,背剪了手,只顾自己说下去,“伊楠,你知道云玺现在表面上虽然相安无事,实则已是暗流涌动,不少岗位上人心涣散,对于新管理层的宽抚,大家听归听,心里却都在谋划自己的出路,稍有风吹草动就恨不能脚底抹油。而我们初来乍到,对很多情况都没有摸透,因此云玺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安定。”说到这里,他定住脚步,转过身来正视着伊楠,眸中反射出真诚的光芒,“伊楠,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帮我。”
这样的结果太令伊楠意外,她静默了好一会儿,在冯奕期待的目光中,才缓缓问道:“为什么出尔反尔?”
如果她之前不认识冯奕,如果她没有在过去的岁月里见识过冯奕的城府,也许此时她已经被他感动了。
只是,伊楠何其清楚,面前的这个人,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也许永远是两回事,她看不透他,但也不会再被他愚弄。
冯奕的目光灼灼地盯着伊楠,洞悉她脸上每一分神色变化,最后,他看到的是与他料想所一致的倔犟和戒备,不禁微笑起来,这的确是他印象里的姚伊楠,有着一般人所不具备的执着和勇气。
“好吧!”他打消了对她的锁视,也卸下了官方的面具,“我知道你喜欢听实话,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有人要你留在云玺。”
乍然听到他这句话,伊楠的心跳在瞬间失控,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随着他进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门。
“是谁?”她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强自镇定地问。
“这个我暂时不能说。”冯奕笃定地在自己的老板椅里坐下,看着伊楠紧张得近乎苍白的面色,勾了勾唇角,象恍然大悟似的说了句,“哦,你别误会,不是梁先生。”
他的直白让伊楠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有好一阵没说得出话来。
冯奕远远地欣赏着她的窘态,脸上的笑意逐渐褪去,心里突然觉得沉甸甸的。
伊楠很快收敛住尴尬的神色,冷冷地回击,“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想走,难道你们能拦得住?”
冯奕仰着头,狭长的双目微微眯起,依旧是似笑非笑的表情,“当然,没有人在逼你,你完全可以离开。不过……难道你一点儿也不好奇么?”
伊楠哼了一声,无动于衷。
“云玺正在经历一场大的变革,我们致力于将新云玺建成全市乃至全国一流的酒店,这需要很大的财力以及人力的投入。我不能保证你留在云玺一定会飞黄腾达,但比起在其他地方,这里的机会只多不少。伊楠,我知道你其实很想做出点成绩来,你在云玺也一直如鱼得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留下来试试呢!也许,你会有不一样的感受,但无论如何,一开始就把路掐断绝对不是明智之举。”
伊楠的脸上开始阴晴不定,冯奕稍显阴骘的眼眸虽然含着笑意,却异常凛冽,但是,光光看着他的眼睛,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伊楠也是。
最终,她对冯奕报以一笑,结束了自己各种离奇的猜测,每次对着他,她就会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思路行走,而现在,她醒悟了。
“冯总,我可以去做你要求我做的合理范围内的工作。”
冯奕含笑望着她,没有流露出一丝惊喜。
“我也可以尽最大努力来帮你,但是——这仅仅限于一个月内。不管你批不批我的辞职,一个月期满后我会离开。”
冯奕始终带笑听着,没有失望或愠怒,他对她的了解并不比她对他的少。
“而且,”伊楠微微扬起头,“我留下并非因为你刚才的那番话,我只是想为云玺再尽几分力。”
这里毕竟是她重获新生后战斗和生活过的地方,有着太多无法磨灭的温馨记忆,她骨子里的怀旧和留恋情绪始终飘来荡去缠绕着她。
气氛一时有点剑拔弩张起来,然而冯奕看了眼腕表,朝门的方向略偏了偏头,“一起吃晚饭?”
他没有对她掷地有声的抉择加以评论,证明他心中有所保留,在对方强硬的时候绝不冒进强逼,以免把局势弄拧,这是他聪明的地方。
伊楠见他面色和缓,也无法再保持凛然的神色,淡淡道:“不了,我已经约了人。”
他没勉强,顺着台阶下来,“那么,我送你。”
伊楠还是婉言谢绝,她不想再与他多呆一分钟,每次跟他拼智力,她都会心神俱伤,太累了,她只想赶紧离开。
望着伊楠匆匆离去的背影,冯奕再一次陷入沉默。
差一点,差一点他就可以将这个女人从眼前彻底挥去。
她的存在,总让他有种莫名的担忧。如今不比两年前,那时候,他需要她介入,因为时局不稳,犹如一搜摇摆的船,只要浪头再猛烈一些,就可以将船上原有的布局打乱,重新来过;而现在,已是尘埃落定,前面的路明晰可鉴,稳定便成了最重要的砝码。
他再度疑惑,收购云玺,再遇伊楠,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