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来到岸边的芦苇丛中,将隐藏在一人多高的芦苇中的船给拖了出来,接着渡河而去。
泗洲川的对面,就是岛津义弘的大本营—泗川新城。
随即赶到的明朝联军并没有继续追赶,在部将郝三聘的组织下,大家安静地排排坐好,等待着总大将董一元的指示。
接到报告亲自奔赴第一线的董一元看了看河,看了看芦苇,又看了看郝三聘,当即下令渡河,并且发布了新的命令:
“明天清晨开始对敌人大本营发起总攻,务必全歼敌人。诸将士须奋力拚杀,不得丝毫怠慢!”
于是,大军连夜渡过四洲川,在距离岛津大本营不到十公里处的草原上安营扎寨,目标只有一个—岛津义弘的脑袋。
对于岛津义弘来讲,这是他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一个晚上之一。
在之前的军事会议上,立花宗茂派人告诉义弘,自己愿意带着立花家的军队前来帮助一起防守,但是被义弘给婉言谢绝。之后,陆续又有几家大名派人以同样的目的来访,但依然被一一回绝。
这就意味着,面对对方的五万军队,岛津家将以七千人的寡兵与之抗衡,再也不会有什么其他希望了,同样也不会出现小说里诸如危急时刻一声梆子响出现一队援军之类的传奇剧情。
七千人,只有七千人了。
这天晚上义弘并未入睡,他静静地坐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大人,包括敌将董一元在内,所有的联军士兵都已经渡过了泗洲川。”
黑暗中,一名探子单腿跪在了义弘的营帐门外。
岛津义弘笑了。
钓野伏算是基本成功了,现在一切都要看明天的发挥了。尽管人数差距很大,但是我依然自信能够赢你。
决战吧,董一元!
庆长三年(1598年)十月一日凌晨四点,董一元到达距泗川新城四公里处,短暂的停歇后,他下令大军开始缓慢前行。
凌晨五点,岛津义弘在泗川新城外的荒野上布阵完毕,静候对手的到来。
早上七点,天刚刚有点亮,两军碰面了。
率先动手的是萨摩人。
义弘命铁炮队分成三列,进行三段齐射。猛烈的射击,使得联军的脚步暂时缓慢了下来,然而并没有就此停止。
毕竟仰仗着人多,大军还是一步步地向前逼近。
义弘见状,立刻一声令下,于是铁炮队左右分开,后面冲出了手持长枪的步兵队以及拔刀队,向着联军奔杀过去。
刹那间两军短兵相接,喊杀声此起彼伏,战场上刀光血影,砂尘滚滚,以勇猛果敢著称的萨摩兵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突击。不过,由于兵力相差实在过于悬殊,即便是拼死作战却仍然无法有效阻挡联军前进的步伐,岛津军不得不向后撤退。
“长枪队!后退!”
长枪队左右散开,向着阵后如数撤退,干净利落。
联军见状也立刻跟上,丝毫没有放松的样子。
看着对手逼来,岛津义弘再次令铁炮队上前射击,射完一轮之后又以长枪步兵冲锋,如此反复的战斗一直持续了数小时,终于把董一元给逼急了。
一般而言,打仗的时候,通常都会有一些所谓的“秘密武器”,往往到了比较关键的时刻才会使出来,而且一边使一边还要说上一句:“原本念在我佛慈悲我主怀柔的份上,不想用如此危险的武器,但是你逼人太甚,让我忍无可忍!”
董一元自然也带了这样的武器,虽说在朝鲜数年,也已经算不上什么“秘密”武器,但是杀伤力还是相当的足的,那就是大炮。
他下令在离城百米处布下阵地,架设起大量佛郎机炮,对准城内一阵猛轰。
要说在那个年头,大炮基本上就属于最强人间兵器了,所以效果还是相当立竿见影的。很快,泗川新城的城防工事就被毁灭了好几处,最后连城门都被轰塌了。
面对来势疯狂的大炮,纵然是岛津义弘也似乎没了对策。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命令士兵缩进城内,然后默默地忍受着对方的攻击。
在隆隆炮声之下,董一元敏锐地感觉到,敌人在自己的攻击之下已经接近崩溃,基本上就还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于是,他开始下令准备发起总攻。
就在那一刻,一阵猛烈的巨响轰鸣而起—在董一元的背后。
巨响的原因是爆炸,爆炸的原因是失火,失火的地点是明军部将彭信古的阵地。
这是一场后果非常严重的灾难,因为失火引起的爆炸是具有连锁效应的,许多明军被当场炸死,整个联军阵地也陷入了一片恐慌和混乱之中。
关于这场失火的原因,很多人都比较简单地将其归结于“意外”。更有甚者,直接就摆出了“命苦不能怨政府,点背不能怪社会”的至理明言来作为解释。
真的是意外么?
翻了翻书,我找到了这样一段话:“彭兵皆京城亡赖,素不习战,亦不擅火器;忽木杠破,药发冲起,半天俱黑,各兵一时自惊乱。”
前半句很好地说明了这场“意外”的原因。
翻译后的大致意思是:彭(信古)部士兵都是京城的地痞流氓出身,所以从来都不熟悉操战之事,也不会很好地使用火器
虽说多少带有一些意外的色彩,但是你让流氓无赖来干这保家卫国的神圣事业,发生这种破事儿那也是必然的,最多也就是个时间问题。
必然性中存在着偶然性,偶然性中也有着必然性。
岛津义弘自然不可能放过如此的大好机会,他立刻下令全军出城攻击,而攻击的首要目标,就是还沉静在爆炸恐慌中的彭信古部队。
一阵风一般地攻击过后,彭部三千人就只剩下了五六十。
仗打到这个地步,联军要想再将局势扭转到爆炸前,已是不太可能了。
然而董一元依旧没有放弃,他打算最后赌上一把。
因为他发现,在攻击完彭信古之后,萨摩人并没有乘胜追击扩大战果,而是向着泗川新城的方向且战且退。
由此董一元作出判断:萨摩终究兵少,不敢硬拼,因此自己还是存在着一定优势的。
于是他下令,发起攻击,向着退到城下的敌人发起最后的攻势。
胜败在此一举!
然而,就在明朝联军冲到城下还没站稳之时,再一次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萨摩人拉出了数十门大炮!
大炮这玩意儿,其实岛津家也是有的,而且质量相当过硬,属原装进口的好货。
之所以刚才没有拿出来对轰,纯粹是因为岛津义弘手头上的大炮太少,必须要用在恰到好处的时机上。
大炮一门接着一门向着联军开火,大量的铁钉铁片碎石和着炮弹一起从炮口射出。一瞬间联军前线的士兵消失殆尽,呈放射状飞散的散弹将前方一町(一百九十米)的地方,全都化成了无人区。
同时,这些个炮响也是暗号。在战场的左右两边,分别有着茂盛的小树林和大小起伏的山丘,岛津义弘特意安排的人马就在此处潜伏。当自己家炮声响起的时候,伏兵们纷纷杀出,冲入联军的腰腹,如同一把锥子一般地将对手分割成了数段。
终于,回天乏术了。
此刻的董一元,只能下令全军撤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不但左右受到袭击,从正面的泗川新城内,萨摩人再次蜂拥而出,开始发起大反攻。
战场成为了地狱,原本的对决也已经转换为了歼灭。
魂飞魄散的联军士兵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到泗洲川边就要过河。然而早就在对岸等候已久的萨摩铁炮队,将铁炮指向了跳入水中的联军士兵,用子弹将他们一一杀死。
就这样,五万大军被七千人从四面包围夹攻,最终支离破碎。
战后,岛津家举行了首实检,清点敌我双方的阵亡损失,并且做成了报告上交大阪方面。
报告中的数据,至今依然存留在岛津家的古文献上:
庆长三年(1598年)十月一日,朝鲜国泗洲川所获得首级数量如下
一,鹿儿岛(萨摩地名)方众斩敌首一万零一百零八;
一,帖佐(萨摩地名)方众斩敌首九千五百二十 ;
一,富偎(萨摩地名)方众斩敌首八千三百八十三;
一,伊集院家以及下属斩敌首六千五百六十;
一,北乡家以及下属斩敌首四千一百四十六;
共计三万八千七百十七余。
此外,弃尸野外者,不计其数。
需要提出一点的是,很多人往往喜欢根据明朝的伤亡人数来反驳这份数据,事实上这三万多人并不只有明国军队的伤亡在内,更多的,则是朝鲜人。
这是一场对侵朝日军来说至关重要的胜利。
因为这次激战,彻底打破了明朝联军追击灭杀外征将士的计划,确保了岛津家的退路,不仅如此,也确保了从蔚山到顺天的日本军安然撤退的可能性。
换句话说,被明军压着打了数年,眼看就要死在朝鲜当肥料的几万日本人,这下终于有希望可以回国了。
消息传到日本,全国人民都震惊了。
各地大名纷纷高度赞扬了岛津义弘这次的行动,并且对于其杰出卓越的军事作战能力表示了由衷的敬佩。
其中,德川家康明确称赞这场胜利为“前所未闻的大胜利。”
而以石田三成为首的丰臣政权当权派也决定给岛津家封赏。这是出战朝鲜几十家大名中唯一一个得到这种待遇的。
至于朝鲜战场,自然也轰动了好一番。
先说岛津义弘,他本人被明国和朝鲜人冠上了“鬼石曼子”的称号:鬼,就是鬼的意思;石曼子,就是岛津的日语发音,和中文“石曼子”音近,故此得名。
顺带一提,之前我们说过,日本战国武将的外号中,被使用最多的是“鬼”字,比如“鬼半藏”、“鬼武藏”、“鬼玄藩”等等,但是由日本以外的人所起的,唯独岛津义弘一个。
这个称号在朝鲜半岛蝉联了庆长年间连续数年的年度父母恐吓小孩子的最高人气形象代言人,同时据说也是一种偏方,用来治疗小儿夜啼以及小儿多动症等。
虽然被人称之为“鬼”,但义弘本身却是一个非常温和宽厚的善良大叔。他不但爱猫,亦非常体恤士卒。
在寒冷的朝鲜,日本的下层足轻因缺少寒衣炭薪而被冻伤甚至冻死的事件屡屡发生。然而,由于岛津义弘将原本只有大名或高级将领才能享用的取暖炭薪取出,和所有士兵一起分享,自己也同士兵们睡在一起,所以,冻伤冻死之类的事情,在萨摩的阵营里,连一例都没有。
再说明朝联军方面,经此一役,直接的后果是—麻贵撤军了。
麻贵也好,加藤清正也罢,当他们听到泗川的战报后,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感到终于解脱了。
围的,已经围不下去了。
被围的,已经快被围死了。
好在联军中路一败,整个计划都算白整了,所以麻贵也没有继续围困的必要了,加藤清正也总算是熬出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