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日,又有一支千把人的军队出动了,他们是萨摩岛津家的,目的地是伏见城。
因为之前跟家康有过口头约定,所以岛津义弘也就很自然地带着人马来到了伏见城,要求守将鸟居元忠开了城门,放自己进去一起防守。
叫门之后,守城的士兵说自己要先进去通报一下,然后马上就出来开。义弘一想也是,于是下令原地立正待命,自己则拿了了小马扎坐在了阵前等待。
结果这一等就等了小半天。
义弘有些不耐烦了,但是出于礼貌等方面的考虑,他还是让人再叫了一次。
这次,算是把鸟居元忠给叫出来了。
元忠一出来,义弘就知道不对劲儿了。
因为他发现,德川家的人一个个全副武装,扛着长枪端着铁炮,全然没有迎接盟军进城的表情。相反,这些人看起来,好像是在高度戒备着一群随时准备攻城的敌人。
双方你看我我看你,沉默了好一会儿,鸟居元忠率先开口问道:
“你们是什么来头?”
义弘的侄子岛津丰久回道:
“我等是萨摩岛津家的人,因和内府大人有约,特来协助伏见城的防务。请鸟居殿下速速开门,放我们进去!”
“不行,我受我家主公之命防守伏见城,从来没有听说过你们要来协助一事。实在不好意思,这门我是不会开的,还是请萨摩的诸位早些回去吧!”
这话一出,萨摩人都傻掉了,因为谁也没想到也不敢相信,堂堂的正二位内大臣德川家康,居然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放了自己一回鸽子。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鸟居元忠一口咬定自己从没听说过这事儿,打死也不肯开城门放行。
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义弘决定最后再试一次。
在他的示意下,丰久高声问道:
“鸟居殿下如此不通人情,难道你我就此成为敌人也无所谓吗?”
鸟居元忠好像不说话了,丰久以为他是在思考。
其实人家说话了,只不过说的声音太小,城下面听不到而已。
元忠的话,是对边上的铁炮兵说的:“给萨摩人几发子弹尝尝吧。不过切记,可别伤着人家啊。”
于是,几发子弹精准地打在了丰久的脚下。
义弘明白了,对方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撤退吧。
鸟居元忠为何死活不让萨摩人进城,这至今仍是个谜。比较普遍的观点认为,元忠是生怕萨摩人耍诈,进城坑了他。但实际上这是不太可能的事儿,毕竟萨摩人只有几百,德川家的人好歹也在两千上下。更何况,岛津义弘当年在朝鲜的名声,元忠是绝对不可能不知道的—人家明明都已经逃出明军包围圈了,可还愣是折过头去去救小西行长。对于这样一支部队,元忠是断然没可能出于防备之类的心态而拒绝人家进城的。
最好的证据就是:那一排铁炮打下去,一个人都没打死,你让石田三成跑城下骗开门试试,估计那哥们儿直接就被打成石田筛子了。
也有观点认为,这事儿德川家康确实没跟鸟居元忠提起过,因为他把这茬给忘了。这种公然侮辱德川家康智商的言论,在此我觉得没什么必要讨论了,真的。
在想了很久之后,我终于明白了鸟居元忠的想法。
他不是害怕人家进城坑自己,而是生怕放了萨摩人进来,最后反倒害了人家。
他非常明白,伏见城其实就是一座死城。一旦大军来攻,沦陷也就是个时间问题。你别说添个千把人,就算再添三千人,估计都是白搭。
对于他元忠来说,死了就死了,他生是德川家的家臣,死了是德川家的烈士,为主家战死是他作为一个家臣、一个武士的本分,也是一种光荣。
而岛津义弘就不一样了。
岛津家本来就一直处于不稳定的状态,前一年还发生过家臣的叛乱,最后在德川家康的调停下才得以解决。一旦作为家中顶梁柱的义弘跟着他元忠一起战死,那么刚刚太平下来的萨摩又将会迎来一场新的动乱。这些还不算最坏的,如果万一自己所在的德川方战败了,那么跟着一起陪葬的岛津义弘,此次搭进去几百条人命不算,连家门都会被灭了。这些,都是鸟居元忠不愿意看到的,毕竟,他对堂堂正正在这世间奋战的武士,还是相当敬佩的。
他希望,无论最后胜负如何,岛津义弘都能继续活下去,至少,也不能过早地死在他的跟前。
所以,他把萨摩人给赶走了。
不过大腕就是大腕,不怕没人要。义弘前脚刚离开伏见城,后脚石田三成的使者就找上门来,希望萨摩岛津家能加入三成一方,共同抗击大坏蛋、大骗子德川家康。
义弘想了想之后,答应了。
七月十五日,加入石田三成方的大名陆陆续续带着军队开进了大阪城,总计有毛利辉元、吉川广家、宇喜多秀家等三十六家大名共计九万余人。
当然,这些大名们是不会白来的,特别是毛利辉元,在来大阪之前就已经派安国寺惠琼前来打过招呼,并提出了三点要求:第一,要以秀赖的名义驱逐德川家康;第二,要求剩下的三位奉行,也就是增田长盛、长束正家、前田玄以三人写下保证书,保证自己站在三成一方;第三,德川家灭亡之后,由毛利辉元代替家康负责执政。三条中若有一条得不到满足,毛利家就不入大阪。
结果石田三成想都没多想,就全给应承下来了。
当天,在宇喜多秀家的主持下,召开了军事会议。
会上首先先决定了总大将的人选。
鉴于石田三成的人气声望实在是过于恶劣,为了防止出现大家一听到总大将是三成就一哄而散不打自败的不愉快现象发生,在安国寺惠琼的极力游说下,终于确定了由毛利辉元担任总大将一职。
接着,石田三成又抛出了他熬夜奋笔所写的讨家康檄文,总共十三条,具体的这里就不一条条列出了,不过不说大家也明白,这每一条,针对的自然都是德川家康。总而言之,这篇檄文把家康说成了一个非常彻底的反政府野心狼,以及人间渣滓,希望天下大名群起而共讨之。
接着,会上又作出了决定:先把加入德川家的大名留在大阪的家眷给抓起来当人质。
这招那真是相当得无耻,实在有点不像满口仁义道德的石田三成的作风,更何况打仗归打仗,大家各事其主,关人家老婆孩子什么事儿?
一时间,大阪城周围鸡飞狗跳 —加藤清正家的、黑田长政家的、福岛正则家的女眷们一个个或就近躲藏,或偷偷开溜回领国。虽说整个一圈儿地方被石田三成搞得乱作一团,但是一个活口都没被抓着。老百姓们也乐得走出家门,围观一下这场闹剧,图个新鲜。
然而,闹剧终究还是被发展成了悲剧。
悲剧发生的地方,是细川家驻大阪的府邸,悲剧的主角,叫做噶剌夏,这个相当洋气的名字其实是她的教名,她的日本名叫作明智玉子。
她就是明智光秀那个嫁给细川忠兴的宝贝女儿。
自明智光秀发动本能寺事变,然后被秀吉打败自杀之后,明智家就坠入了万复不劫的地狱之中。不仅明智家幸存下来的家人,甚至连原明智家重臣的家属,也都被扣上了叛臣贼子的帽子,受到广大日本人民的鄙视和远目。
这其中,受伤最大的还是光秀的女儿—明智玉子。
毕竟老子英雄(女)儿好汉,老子反动(女)儿混蛋,作为当时日本第一的反动派之女,这日子理所当然是不好过的。
然而,如果仅仅是日子不好过也就算了,那多少还能忍。问题在于,很大一部分人,压根就不打算让她再过下去了。
在秀吉灭掉光秀之后,很多人进言表示,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一定要把明治玉子给杀了,以绝后患。
秀吉想了想,把玉子的老公细川忠兴给叫了过来。
一见面,秀吉便开门见山:“很多人都劝我把你老婆给杀了。”
忠兴只是跪伏在地上,什么话也不说。
他跟玉子之间的感情非常好,这次外界的传闻他也听说了,所以主动将本能寺事变后就被送回明智家的玉子给接了回来,并且藏匿了起来。
“其实呢,他们也没错。但毕竟犯了这种事儿,家小一起以同罪论处很常见的。”
忠兴还是一言不发,他知道这回凶多吉少了。
“不过我倒觉得大可不必。”
秀吉来了个大喘气,着实把底下的忠兴给惊了一回。
“光秀罪大恶极,可他的女儿又有什么罪过呢?更何况你们都那么年轻。不瞒你笑话,看到你们,就想到了当年的我。那时候我刚结婚,在一张破的草席上铺上一床新被子就姑且算是新房了,跟你们真是天壤之别啊。算啦,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忠兴依然没有抬起头来,但是底下的榻榻米已经被他的泪水给打湿了。
明智玉子就此保住了一条性命。
不过毕竟头上这顶叛贼女儿的帽子是摘不掉的,所以还是得活得低调些为好。
在这低调而又压抑的生活中,玉子渐渐感到了无比的孤独、寂寞以及空虚,也就在这个时候,她接触到了天主教。
不就之后,她便投入了主的怀抱,并给自己取了个教名叫噶剌夏。
噶剌夏此时面对的,是石田三成方大约千把人的士兵。他们想请细川家的女眷们前去大阪城喝茶,在被拒绝之后,便全副武装将整栋府邸团团包围,并且勒令细川噶剌夏放弃抵抗,服从命令。
其实,在石田家士兵赶来包围之前,细川家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忠兴的儿媳妇千世就劝她的婆婆赶紧一起逃走,但是被拒绝了。
因为千世说的那个逃跑目的地,是宇喜多家的宅邸。
宇喜多秀家的老婆豪姬跟千世是一对姐妹,她们的父亲是前田利家。但宇喜多家却加入了三成一方,所以噶剌夏生怕跑到那里后,会给自己的丈夫增加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断然拒绝了。
千世则实在等不及了,生怕到时候乱兵一来,重围之下谁都走不了了,所以也就象征性地叫了两句:“妈,我们走吧,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啦!妈那我先走了,再见。”
之后,她便仓皇地逃进了宇喜多宅邸。
细川家的府邸内,只剩下了噶剌夏和数名家臣。
面对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她沉着下令:放火!
大家都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于是,整个细川宅邸里热闹一片,出去跟石田士兵干架的干架,在家里放火的放火。此时正好是夏天,空气又异常干燥,所以没过多久,熊熊的烈火就在宅院里烧起来了。
火光中,噶剌夏穿着一身素白的和服,正坐在地上,眼光平静地看着正前方。她的侧面,则是手执长枪的家臣小笠原秀清。
根据天主教的教义,教徒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不能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也就是说,禁止自杀,不然就算违背教义,属于大罪,死后不仅上不了天堂,反而还要下地狱。
所以,她决定让秀清动手,刺死自己。这样一来,既能终结性命,也不算违反教义。
噶剌夏缓缓地将衣服解开,露出胸口,然后闭上了双眼。
清秀举枪
花既开则必散,世间万物无不尽然,花如此,人如此。
庆长四年(1600年)七月十六日,日本大名细川忠兴的正室明智噶剌夏夫人往生,年三十八岁。
曾经有人问我:“你觉得整个关原会战中,最大的悲剧是什么?”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明治玉子的死亡。”
对方问我原因,我又毫不迟疑地说道:“一个背负着叛贼女儿压力的弱女子,最终心不甘情不愿地被自杀,仅仅是为了男人们的利益和所谓的信仰,难道还不是悲剧?”
一个男人为了自己的目的,能够利用女人去干各种各样事儿的时代,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时代。
为了防止一些不必要的误会,我事先声明:我是男人。
人类历史的长河里,其实很少有什么喜剧,就算有,那也是建立在无数的悲剧基础上的。
话说噶剌夏一死,大家就傻眼了,特别是石田三成。
其实他压根就没想到会出人命,也压根就不想闹出人命来。实际上,他就是想通过恐吓一下的手段,让那些女眷们乖乖地来大阪城做人质。没想到出师不利,刚一开始就碰到了个宁死不屈的,还真给弄死了。
这下犯了难了:,要是不去吧,那就没法打这一手人质牌了;可要去吧,天知道接下去会出几条人命来。
前思后想之下,三成一狠心,下令命令作废,大家收工回家。
当下,大阪附近就传起了谣言,说细川忠兴欠了石田三成钱没还,所以三成这次特地针对细川家下手,别人不逼,唯独就逼死了细川夫人,用心何其毒也。
对于这种谣言,三成已经没空去鸟了。
人质没法抓了,那就得要动真格的了。
真格分两步走。
第一步叫戒严。因为情报一旦外泄,将会给作战行动造成很大的障碍,所以每天傍晚大阪城就开始全城戒严,六个出口全部封闭,安治川木津川等河道也都有船只过往巡逻,来往人等要进行严格的巡查审问。
第二步叫做开会。七月十七日,大阪城内再次召开了军事作战会议。这一次作出了比较实际且详细的作战部署。
首先,决定了作战的大方针—东下主动挑起决战。
其次,便是各大名的任务:总大将毛利辉元,留在大阪城内,增田长盛作为辅助;前线总指挥由石田三成和宇喜多秀家担任,负责尾浓平原的进出,针对家康的行动作出部署;北陆方面,则由大谷吉继负责;丹波、丹后方面,主将为小野木公乡;若是家康举兵西上,毛利辉元则由大阪出动,统率全军。
接着,便是更加详尽的作战计划:宇喜多秀家负责攻打伏见城;丹后方面的小野木负责对细川家田边城的攻略。
部队即日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