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依然是家庭会议,参加的全都是德川家的家人以及家臣,比如世子德川秀忠,比如四处给人当养子的儿子结城秀康,即当年的於义丸,还有四男松平忠吉、亲家井伊直政以及老家臣本多忠胜和本多正信等人。
其中,德川秀忠和结城秀康两个人因为是先锋,所以到得比较早, 七月二十四日就已经抵达宇都宫(枥木县宇都宫)了,之后一直驻守在那里,顺便打探北边会津的消息。现在一看自己老爹来了,二人便立刻赶了过来。
德川家康先是问秀忠道:“宇都宫那里的情况如何?”
如果撇开内政能力、学问修养以及人品、性格之类的东西,纯粹以军事能力来论人的话,那么德川秀忠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根本不知战事为何物”级别的家伙。当然,这也不能怪他,毕竟打仗这种东西是要靠天赋的,后天再怎么努力,可你人要不是这块料那也是白搭。
面对老头子的提问,秀忠完全不解其意,只是一边点头一边笑着表示:一切安好,没啥异常情况。
“秀康呢?你怎么看?”家康将目光转向了另一个儿子。
秀康因从小被送到秀吉那里做人质兼养子,后来又成为了关东名门结城家的继承人,所以尽管年纪要比秀忠大,但却不是德川家的继承人。说句不好听的,其实他连德川家的儿子都算不上。
不过,跟自己的弟弟相比,秀康在军事韬略方面的能力可说是相当之高了。在天正十五年(1587年)的九州征伐战中,年仅十三岁的他拔得头筹,作为先锋攻占了丰前(福冈县)的岩石城。此后,在小田原会战以及朝鲜战争中他也先后出场露脸,并立下了大小不等的数次战功。同时,他手里的家伙也非常有名,乃是结城家的传家之宝,跟本多忠胜的蜻蜓切、织田信长的日本号并称为天下三名枪的御手杵。
面对父亲的提问,结城秀康略作思考后回道:“上杉军非常安静,并没有要动的意思。我想,他们是在等着我们主动攻过去,然后好把战线往北移动,方便石田三成在西边的动作。”
“秀忠,你说怎么办?”家康突然发问道。
“诶?”德川秀忠很莫名—为啥突然就问起自己来了?
家康大怒,抬高了嗓门:“你是先锋的大将!不问你我问谁啊?”
“诶?”秀忠又莫名了一次,接着想了一两秒,总算是回忆起来了:哦,自己还真是老爹家康任命的先军大将,确实有那么回事儿。
但大将归大将,可秀忠根本就不是这块料,你硬逼着也没用。面对父亲的质问再加上天气又热,一头大汗的他支支吾吾了老半天还是没能出个所以然来。
而德川家康却不依不饶:“现在东边是上杉家,西边是三成,两面夹攻,我问你,应该怎么办才好?”
作为一个父亲,德川家康是很相当严厉的,尤其是对家族的继承人德川秀忠。
秀忠小的时候,就曾发生过这么一件事儿。当时他只有十几岁,在那个年头,作为武家男儿,必须要弓马娴熟,才能算是战国时代的合格人才。
但秀忠压根就不会这个,骑马倒还凑合,至少还能做到马跑着人不摔下来。但弓箭方面可就不行了,不管怎么勤学苦练,他永远都是校场发一矢然后直接中鼓吏的级别。所以秀忠多次通过身边的家臣以及家康的侧室向自己的老爹反映,求他别再让自己射这玩意儿了,实在是脑子笨学不会,改习别的吧。
在反映了很多次之后,德川家康终于亲临靶场,观摩并指导自己儿子的箭术学习。
到了靶场之后,手下家臣先安排他在一个由南朝北而且逆风的地方坐了下来,并且反复叮嘱千万不能站在风口,不然什么时候飞来一支箭直戳脑门就完蛋了。
坐定之后,家康示意可以开始了。于是秀忠弯弓搭箭,整个靶场上只听得梆梆弦响,嗖嗖箭飞,可就是没看到中标的。射了大概二十分钟,飞出去的箭有三五十支,落得满地都是,但靶子上却依然干干净净,啥也没有。
秀忠很窘,生怕自家老头子训斥自己。但奇怪的是,家康居然什么也没说,只是挥了挥手,然后下面的家臣便又捧了一堆箭上来,大概有五十支左右。
“接着射。”
这堆箭射了四十多分钟才射完,成绩跟刚才的一样,满地都是羽翎箭。完事儿之后,秀忠脸色涨红,并开始喘起了粗气。
“如果你只是一介武士大将,那么每天射这些量的箭就足够了。”
言下之意,如果你的地位比武士大将高的话,那就得接着加码。武士大将类似于后来日本军队里的大队长。而德川秀忠一看便知道,最起码是个师团长,所以他很无奈地表示,那就再加个几根吧。
于是家臣又捧上来一堆,这次射完用了大约一个小时,然后秀忠已经气喘吁吁,手也快要抬不起来了。
当然,精准度就不要去说了,反正地上又多了五十支箭。
不过德川家康依然不在意,表示不管中不中靶子,射出去就行。随即他又说道:“如果你只是个三五万石的小大名,那么射这点就够了。”
当时北条家已经被灭,德川家转移关东,石高两百万。
秀忠有点想哭,不过他还是接过了家臣送来的那堆箭,咬紧了牙关,拼着最后的力气把他们射到了地上。
现在,终于可以结束了吧?
“如果只是一二十万大名的话,射这点也就足够了。”
当德川秀忠射完了最后的一堆代表着百万石大名级别的箭之后,两只手感觉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东西了,只是单纯地悬在了肩膀下,抬都抬不起来。
靶子上扎着那么孤零零的几根箭,那是秀忠在自己力气耗尽的最后关头,咬着牙闭着眼爆发了小宇宙然后给射上去的。
“秀忠。”家康把儿子叫了过去,“你知道为何我要你射那么多箭么?”
“孩儿知道,是为了磨练孩儿的箭术。”
“放屁!”德川家康很不屑,“有让你这么个磨练箭术的?射了一地的箭你还磨练个鬼啊?”
“那是?”
“你记住了,但凡成大事者,都必须拥有无比坚强的意志力和忍耐力。不论碰到什么事情,都要坚持下去。哪怕自己已经到了极限,觉得自己不行了,也要咬着牙挺下去,就跟你刚才射箭的时候一样。越是地位高的人,就越是要有忍耐力。”
从此之后,秀忠弓箭照练,虽然还是射得一地鸡毛,但终究算是给坚持了下来。而德川家康也仍旧如此,总是找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来刁难自己的儿子,一有什么麻烦事情了,永远是先把秀忠给叫过去,问他该怎么办。当然,秀忠的意见永远只是单纯的意见,并不会丝毫动摇家康本身的判断。这种询问,只不过是他教育方式的一种—让继承人亲自参与大事件的处理,以此达到锻炼的目的。
顺便一说,当年织田信长也是这么教育织田信忠的,然后信忠经常被骂。
现在,面对家康老师的提问,秀忠同学开始磕磕巴巴了起来,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老半天,他终于憋出来一句:“那就那就跟伊达政宗、最上义光还有佐竹义宣商量好进攻日期,然后一起行动。”
伊达政宗在仙台,也就是今天的宫城县;佐竹义宣在常陆,即茨城县;而最上义光则在山形,就是现在的山形县,顺便一说,他还是伊达政宗的舅舅。
“最上义光按兵不动。”德川家康说道。
“诶?”秀忠第三次莫名,“他明明已经表示要效忠我家,为何还敢对军令置若罔闻?”
“废话,是我让他这么做的。”家康很愤怒。
“哦原来如此啊。”秀忠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为啥?”
家康强压着想站起来抽自己儿子两耳光的冲动,说道:“山形位于会津北面,如果最上义光一动,那么上杉家势必会被逼得往南走。这样一来,我们岂不是腹背受敌?所以必须要让他往北走,不能往南边引。”
“这样的话就让在南面的佐竹义宣率军北上如何?”秀忠提议说。
家康真有了一种要站起来的冲动:“当年三成被福岛正则他们追杀,最后是谁出手搭救的?”
“那不是我们德川家么?”秀忠觉得很奇怪,怎么老头子今天突然问起这个问题来了?但看着家康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回答错了,于是又仔细地复述了一遍当时的情形,“没错啊三成是大半夜跑来我们家寻求保护的啊,确实是我们家救的他啊”
在一旁的秀忠侧近,也就是本多正信的儿子本多正纯实在是忍不住了,轻轻地提醒说:“大人,是佐竹义宣先帮着三成逃出了大阪城,然后他再来我们家的。”
于是秀忠很尴尬地笑了笑,意思是说对不起我记错了,老爹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一般见识了。顺便,他又很担心地问了一句:“那伊达政宗的话”
“眼下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伊达政宗。”德川家康倒是显得非常自信。
这种自信并非没有根源:首先,家康跟政宗是亲家,政宗的五郎八姬嫁给了德川家的六公子松平忠辉;其次,当年丰臣秀次事件中,伊达政宗不慎跟秀次走得很近,惹来了丰臣秀吉的不快,本来打算把他给一并处理了,因为德川家康的求情才幸免于难;第三,也是最关键的,家康曾经对政宗信誓旦旦地表示,一旦这次天下争夺战中他得胜了,那么伊达家的领地将从原来的六十二万石变为一百万石。
所以,伊达政宗决定使出吃奶的劲儿来,跟上杉景胜好好地较量较量。
会议最终决定了两个事儿:首先,让伊达政宗动起来,打不打另说,先得引起上杉家的主意,把祸水北引;其次,召开二次会议,不过与会的对象除了现在的德川家家内代表外,还包括了随家康一起赶到小山的其他参战大名,就是之前提过的福岛正则、细川忠兴那帮家伙。
七月二十五日,关于征讨石田三成等诸多问题的扩大会议在小山召开。主持人依然是德川家康,在简单地通报了一下石田三成起兵的情况之后,根据惯例,在整个会议进入主题之前,他得先寒暄个几句,比如说点什么“旌旗飘,战鼓擂,这个年头谁怕谁”啥的,鼓舞一下斗志。
但这次出了意外—有人喧宾夺主了。
只见底下有个人突然就从位子上站了起来,然后冲到了家康的跟前,大声说道:“内府大人,我有一个问题想问您,能否给予在下一个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