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日,德川军的前头部队抵达清洲城。入城的主要大名有:福岛正则、黑田长政、池田辉政、山内一丰、细川忠兴、井伊直政以及本多忠胜等人。
在此之前,发生了一件让很多人都不得不在意的事情—总指挥松平忠吉说不行就不行了,说是高烧三十九度不退还伴随着腹泻和呕吐,为了抢救生命,不得已中途退回了江户。
松平忠吉生病这事儿,是井伊直弼给传出去的,而且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仿佛临床再现一般。再加上那几天大家忙着赶路,也来不及细想,所以尽管有人会犯嘀咕:怎么早不发烧晚不发烧,偏偏挑这时候发呢?不过最终也没人多说什么,都认为这是小少爷娇生惯养体弱多病的缘故。
大家进了城之后,城主福岛正则显得十分热情。尽管大家已经得知了岐阜城城主织田秀信投靠了三成,很多人都要求先将岐阜城拿下,可正则却满脸笑容地表示:要动刀兵的话,等后面的主力大部队到了再一起动手吧;现如今大伙赶路都赶累了,先好好休息休息,吃点饭喝点酒,消除一下旅途的劳顿吧。
所有人都被正则的笑脸给感动了,没想到在这年头居然还有如此好客的主人,于是大伙儿也就不再客气,放开了肚子吃喝起来,一时间清洲城内夜夜歌舞升平,热闹非凡。
然而,仅仅只过了不过三天,福岛正则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八月十八日晚饭的时候,正则突然发难,问本多忠胜道:“内府大人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带着主力部队赶来呢?”
本多忠胜回答说:“内府大人这两天身体不太好,感冒了,要晚几天到。”
福岛正则又问:“那么,总指挥松平忠吉为何突然就回了江户呢?”
本多忠胜答:“因为也生病了。”
福岛正则说:“你放屁!”
本多忠胜语塞。
且说这位本多老兄戎马半生,英勇无敌,当年带着五六百人就敢去打丰臣秀吉的十万大军。作战时他手执名枪蜻蜓切,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囊中探物,故而人送外号“日本张飞”。但就是这么个猛人,他却不会说谎,直来直去了一辈子,偏偏干不来坑蒙拐骗的勾当。现在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连着编了两个瞎话,却被福岛正则一眼就看穿了—连他这种IQ的人都能看穿,由此可见忠胜是真的不会说谎。
谎言揭穿之后是一片寂静,揭穿者等着说谎者说下一个谎以便再次揭穿,而说谎者则迅速想着还有啥能用来说说的。
结果井伊直政觉得再不帮哥们儿一把,这场面就要不可收拾了,于是便横插了一句:“内府大人和少主确实生病了,此乃千真万确。”
福岛正则说:“算了吧,装病逃走而已,还说得跟真的一样。”
井伊直弼愤怒了,说:“大家身为战友,你居然不相信我?太侮辱人了。”
福岛正则早就愤怒了,质问他内府大人到底是如何打算的,今天必须要说个子丑寅卯出来。
“按照原定计划,明天应该会有使者从江户赶到的。”本多忠胜插了一句,这是真话。
但福岛正则似乎并不买账:“那么内府大人什么时候亲自起兵呢?”
本多忠胜红着个脸,说等他病好了就会立刻率队出发。
眼看着气氛越来越糟糕,快要打起来的时候,一直在旁边喝酒吃肉的池田辉政、黑田长政等大名纷纷起身劝架,其中池田辉政建议双方都克制一下,少说几句话,多吃几块肉。
不想福岛正则听了这话之后大怒,一拍桌子就跳了起来:“奶奶的你们在这里白吃白喝日子过得多爽,可有没有考虑过被吃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言下之意,就是你们天天在这里吃我的喝我的,花销巨大,老子心疼了。
武士是一种很要脸面的阶级。曾经有过这样一句话,叫“素浪人上街也得叼着牙签”。素浪人指的是贫穷的失业武士。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作为武士,哪怕是失业了饿着肚子,上街的时候也得往嘴巴里放根牙签,以便遮掩穷酸相,告诉别人,自己其实是吃饱了喝足了的。
所以,福岛正则这么赤裸裸地指责人家白吃白喝,实在是很伤人的。因此,黑田长政愤怒了,他也跳了起来,扑向正则,就跟当年从朝鲜刚回来的时候扑向三成一样,一边扑一边还张牙舞爪,但被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一把抱住了。
不过黑田长政并不甘心,尽管动弹不得,但嘴里还是念念有词,嚷嚷说正则你这厮欺人太甚,婶可忍叔不可忍云云。
而池田辉政也相当火大,不过好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说道:“在座的都是奉了内府大人的命令前来出征的,你自己也曾经允诺过把清洲城献给内府大人随意使用,可现在却出尔反尔地说我们骗吃骗喝,是看不起内府大人的权威还是怎么着?”
福岛正则毫不示弱迅速反击:“我哪有看不起内府大人?我只是看不起你们罢了!”
于是池田辉政就要拔刀了。可刀还没拔出来,福岛正则背后就闪出了几名全副武装的清洲卫兵。
“嘿嘿,你想在这里反客为主么?”正则笑得很有内涵,“最好给老子记住了,这座清洲城姓福岛名正则。想在这里撒野,得做好心理准备。”
就在整个场面一发不可收拾,几乎就到闹出内讧的紧急关头,只听得一声雷鸣般的怒喝:“都给我冷静一下!”
大家回头去看,发现本多忠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开了黑田长政,站在了福岛正则的面前:“你们打算不等石田三成动手,就先互相残杀么?”
一片安静,谁也不再说话了。
“我已经说过了,明天就会有使者赶到。内府大人究竟是如何考虑的,到时候便会一清二楚,难道就这一晚上的时间你们都不能忍耐吗?”
本多忠胜当年已经五十二岁了,虽说上了点年纪,但威风却丝毫不减当年。一时间所有人都被震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福岛正则他们才算是缓过神来,表示那就等明天使者来了再说吧。
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十九日,使者还真的赶到了,姓村越,名直吉,是家康的侧近,经常作为各种使者在各地跑来跑去,也算是老资格的外交家了。
一进城门,本多忠胜就已经等着了,一边亲自给直吉勒马,一边说道:“大家已经在里面等着开会了。”
直吉一看这架势,也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了,但他却很镇定地对忠胜说:“不要着急,进去慢慢来。”
作为德川家康的御用使者,,村越直吉一路都走在前面,踱着方步非常悠然。而本多忠胜只得跟在后面,虽然心里非常着急,很想快点赶去会场,但因为不好超过直吉,所以只能快速迈着小碎步跟在后面,看起来像是小脚女人赶路一般。
清洲城很大,按着村越特使的速度,从门口走到会场至少得花上十分钟。急性子的本多忠胜自然按耐不住这十分钟的寂寞,于是便不断地轻声问直吉:“大人那边没问题吧?”或者是“大人已经发兵了吧?”
不管怎么问,直吉的回答都很雷同,就是一面笑一面轻声说:“没问题,没问题,保证没问题,大人什么都考虑到了,本多大人您就放心吧。”
于是忠胜就放心了。
进了会场,各路诸侯早已排排坐定,静候来自江户的客人。
村越直吉先是在会场绕了一周,跟每位大名挥手点头微笑致意,算是打过了招呼。等兜完了一圈之后,他便坐到了位于正前方的座位上去了—那是专门为他准备的。
与此同时,本多忠胜、井伊直政等人也终于松了一口气,想想那么多天来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今天总算是盼来了福音,可以给大家伙一个交代了。
“家康公”村越直吉终于开了尊口,所有人立刻竖耳恭听,会场内静寂一片。
“家康公不幸得了感冒,出兵来此的日子将会继续往后延上一段,以上。”
以上就是中国圣旨里的钦此,意思是说完了,没话了,那就这样吧。
本多忠胜有一种眼前一黑的感觉,但终究没有倒地不省人事,因为一声巨大的声响把他给惊醒了过来。
声音来自福岛正则。这哥们儿仿佛是已故的织田信长上了身,一个旱地拔葱蹦了起来,然后踢飞了小凳子,三步并作两步地就蹿到了村越直吉的跟前。
“你小子刚才说什么?”
“我我我是说家康公他他他病了。”
一病未愈,一疾又起,底下一片哗然。
“那么他什么时候出兵?”福岛正则已经做好了打人的准备,眼珠几乎都要弹出眼眶了。
“不不不不知道。”
于是福岛正则一手卡住了对方的脖子,另一只手捏起了拳头并高高举起:“你丫的算个毛使者啊,混蛋!”
这话一出,原本已经哆哆嗦嗦、结结巴巴的村越直吉却突然勇猛了起来。他一把撇开了福岛正则的锁喉手,然后高声说道:“清洲大人(福岛正则)既然这么说了,那我也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福岛正则表示:“那你就说吧,说得好也就罢了,说得不好直接拉出去乱棍打死。”
“先锋的诸位大人。”村越直吉清了清嗓子,稳定了一下情绪,“其实,你们整天叫着嚷着让家康公出战,是非常无聊的。在下觉得,你们只有做出一些表明志向的事情,让家康公知道了大家的心意,他自然而然也就会亲自出阵了吧?”
直吉的言下之意,就是说德川家康并不信任这帮原隶属于丰臣政权的大名们,生怕和他们一同出战会遭暗算,所以才特地称病不出躲在江户,除非他们干点什么能够增加信用度的事儿出来。
接着,村越直吉表示自己已经说完了,要打要骂随便你。但福岛正则却不动手也不说话,而是依然用快要弹出来的眼珠子死盯着直吉,看得他浑身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