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之前已经演练了好几回,但此时匍匐在地致贺词的秀忠依然说得有些磕磕巴巴,身子也在不断地颤抖,准备随时接受来自家康的狂风暴雨。
家康看着自己的儿子,秀忠看着地板。
就这样沉默了大概几秒钟。
“一路走来,受了不少苦吧?”
秀忠先是一愣,旋即哭出了声:“不敢当!”
“接下来或许还会有战争,别再迟到了。”家康的语气平静依旧。
“是!”
“恩。”老父亲笑着点了点头,“下去吧。”
九月二十一日,大津城门口,石田三成的老朋友见面会隆重召开了。
说是见面,其实就是围观:只见三成被五花大绑地绑坐在地,旁边人五人六地站了一群看守,周围一圈小马扎。其中一个马扎做工最漂亮最考究,放在正前方—那是给家康留的VIP席。
第一个进场的是本多正纯—他是此次见面会的会场秩序负责人,先行前来查看场地的。
在见到三成之后,正纯赶上前去深鞠一躬,以示礼貌,但嘴上却并不客气:“您利用秀赖少君年幼,擅自发动了这场天下动乱,有此今日下场,也算是活该了。”
三成微哂:“我是农家出身,蒙太阁殿下看得起,才有现在的地位。现如今德川家打算纂权夺位,我怎能坐视不管?此次战败,不过是因为有人怀了二心,临阵倒戈罢了,如若不然,今日捆绑在地的,定是你家德川大人。”
一看对方居然还敢嘴硬反抗,正纯非常不爽:“所谓智将,是能够审时度势,洞察人心的。你连手下众将是否心齐都不知道,就轻率动兵,能不败么?而且,你败了居然还有脸坐在这儿?我要是你,早就自尽了。”
本以为这番毒舌就算不能让对方以头抢地而亡,也能叫他羞愧难当了,却不料三成却丝毫不在意,依然微微一笑:“你个外行其实不懂武略吧?害怕落入他人之手而自杀的,不过是匹夫罢了。唉,算了,跟你这种小毛孩子说这个你也听不懂,拉倒了吧。”
说着,三成把眼一闭头一低,再也不出声了。
本多正纯气得满脸通红,恨不得上去踹他两脚。不过众目睽睽之下,实在不方便自毁文明人的形象,也就只能气呼呼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去了。
接下来入场的是福岛正则。当他看到三成之后,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蹿到其跟前,进行了惨无人道的近距离围观,然后爆发出了一阵震天动地惨绝人寰的虎式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你丫的也有今天啊?哈哈哈哈哈!”
正则的笑声持续了很久,笑完之后,似乎还嫌不够,便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大声说道:“三成,你小子就是活该,知道么?”
原本低头不语的石田三成又把头给抬了起来:“真是遗憾,没能活捉到你。”
“哈哈哈,你就嘴硬吧。”正则高声笑着,走向了自己的位子。
福岛正则身后,紧跟着的是黑田长政和藤堂高虎。
藤堂高虎并没有说什么,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座位,而黑田长政则默默地来到了三成跟前,注视了好一会儿,轻轻地叹息了一口,然后把自己身上的阵羽织给脱了下来,披在了三成的身上,一句话也没说便离开了。
挨在他们后面进来的是细川忠兴和小早川秀秋。走在前面的忠兴远远地就望见了被绑在那里的三成,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停下脚步,想去阻拦身后的秀秋,以免那孩子跟三成对上了眼,发生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但完全不明就里的秀秋压根就没鸟忠兴,自顾自地走了进去,结果他刚刚进入三成的视线,对方的怒喝就响了起来:“小早川秀秋!”
秀秋看到了三成,他愣了一下。
“老子真是戳瞎了眼睛!居然没能看出你的贼心!只要天地不灭,你的恶名就会在这世间流传到永久!”
秀秋一言不发,面色很难看地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数十分钟之后,德川家康带着德川秀忠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给他松绑,再拿个凳子来。”家康瞥了一眼三成后说道,“怎么说也是二十万石的大名,跟我们争夺天下的对手。这样绑着他,和绑着我们有什么区别呢?”
两人坐定之后,家康面带微笑地注视着三成:“治部少大人,很久不见了。”
“彼此彼此。”三成的表情很淡定。
“我听说,你儿子重家昨天出家做和尚了?”
三成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
石田重家是石田三成的嫡子,因为关原开战的时候他人在大阪城内,所以并未被战争所波及到。当重家听说父亲三成兵败如山倒之后,就立刻上京都妙心寺剃度出家了,并明确表示自己和这场天下大战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这种典型的临时抱佛脚的行为,按说是不能被认可的,但由于家康的女婿奥平信昌觉得那孩子太可怜,故而一直在给他求情,再加上家康本人也觉得这种人畜无害的家伙杀了也没多大意思,于是便决定网开一面:“放心吧,治部少,我们是不会对已经皈依佛门的人下手的。”
“那就感激不尽了。”
顺便一说,石田重家后来改法号宗享,一直活到贞享三年(1686年),享年一百零五岁。
“恩。”家康点了点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三成摇了摇头:“事已至此,在下无话可说。”
“那么,就此别过吧。”
数日后,德川家康下令,将石田三成押赴京都斩首示众,一起陪斩的,还有安国寺惠琼和小西行长。
知道结果后的三成非常镇定,因为怎么说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儿。
使者在告知完毕后,依照惯例问上了一句:“石田大人,您是否有什么遗嘱?”
“遗嘱倒是没有,只不过我从今天起来就没喝过水了,口渴难耐,能给一碗么?”
“行。”使者答应了,然后回头对周围的看守说,“去弄点水来吧。”
可看守们却一脸犯难:“大人,这附近没有民家也没有水井,上哪儿去弄水啊?”
“这”使者满脸愧疚,“石田大人,实在不好意思,这儿没水实在不行,您看要不要吃个柿子解解渴?”
“不行不行。”石田三成连忙拒绝,“柿子吃了对身体不好,不可以。”
话音刚落,周围就笑成一片,有些人还直截了当地边笑边说道:“你过两天就要去死了,还管什么身体好不好?”
三成听了则一脸正色:“身为武士,即便是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必须要善待自己的身体。”
十月一日,在京都的三条河原上,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安国寺惠琼一起被斩首,年四十岁。
这一刀下去,代表着从此往后,日本的老大就有且只有是德川家康一个了。不再有什么五大老,也不再有五奉行,除了一小撮人之外,甚至也再没人会把丰臣秀赖小朋友当回事儿了。在这个国家,能够决定一切的,唯独德川家康。
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石田三成就倒了大霉,就算是死了,也没能得个安生。他被江户时代的史学家们抹黑了一遍又一遍,唾弃了一年再一年,最终被塑造成了一个心胸狭隘,不会做人,只会耍小聪明且根本不会打仗的废柴形象。
本以为被黑了两百多年的三成会被被一路黑到底,却不想风云突变:在明治维新那会儿,天皇政府的老少爷们儿为了黑一黑德川幕府,便又把这哥们儿给抬了出来,不过这次是作为正面形象来展示给世人的,说他是机智勇敢,富有正义,看穿了大坏蛋德川家康的阴谋,才奋起反抗,只不过因为被小坏蛋小早川秀秋给背后捅了一刀才功败垂成,着实可惜。
不仅如此,为了让石田三成的形象更加高大并且放光一点,明治政府还不惜美化了他被抓时候的情形。
原本是躲藏在山洞里被搜出来的三成,被塑造成了一个大英雄:他是为了不连累当地百姓而特地去投案自首的!
正所谓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谁当了亲爹谁都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给她粉墨一番。
有时候想想,似乎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儿。
不过我一点都不想这么干,我要做的,只是原原本本地还原历史罢了,可以加点盐加点糖,但绝不兑三聚氰胺。
其实,石田三成是一个极富才华,同时充满着正义感的人。但缺点是,他不懂人情世故,不会做人,不会说话。以至于原本可以不发生的战争,却发生了。原本可以不跟他为敌的,却带头来打他了。原本属于自己战友的,却背叛了。
所以,导致了最终的失败。
其实,尽管在北条家攻灭战的时候他现了一回大眼,但在关原会战中石田军的布阵,却是相当有水平的。整个石田军七八万人,对德川军形成了三面包围之势,其中的两面包围还是居高临下的,更关键的是,少君丰臣秀赖和大阪城都在三成的控制之下。可以说,这场战争不管是政治方面还是军事方面,他都占据了相当的优势。
三成自己也很清楚,所以他当时才会很自信地说:这场大战,尽管兹事体大,但大家都不用太拼命,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儿就OK了,比如丰臣秀赖的分内事儿是出城亮个相,毛利辉元的分内事儿是率兵出城保护秀赖亮相,小早川秀秋的分内事儿是看狼烟下山杀敌,毛利秀元的分内事儿是参照小早川秀秋。
这四件事儿,只要发生了一件,那么或许坐在胜利者宝座上的,就不会是德川家康了。
可偏偏一样都没发生。
为什么?是运气么?是天助家康么?显然不是,是因为家康在人心操控这方面,要比三成高了许多:
家康知道,吉川广家其实并不想打仗,所以就与其以保存毛利家为条件,让他阻挡秀元下山;
秀秋那边之所以能成为内应,缘由我们放到后面再说;
秀赖小朋友这里,在秀吉刚死那会儿,家康就跟北政所宁宁结成了同盟,再让宁宁在淀夫人耳边苦口婆心地悉心教导,于是原本就宠儿子的淀妈妈,自然是不肯让秀赖出城冒险了;
至于毛利辉元,家康早就看透了他那往好了说是四平八稳,照实了讲是胆小怕事儿的性格:只要秀赖不动,辉元也绝对不会挪出城门一步的。
就这样,因为人的缘故,石田军优势变成了劣势,胜仗成了败仗。
关原会战,是一场厮杀于战场之上,却决胜于人心里的大战。
话说在明治时代,日本从德国请来了军事顾问麦基尔少校,让他来指导练兵,搞近代化军事。有一次在闲聊的时候,麦基尔提出,让我看看你们日本古代打仗的布阵图吧。于是日本同僚们便把关原会战的地图拿了出来,给这位洋教练观摩。还没看上几秒钟,麦基尔便一口断言:“西军必胜。”
所谓西军,就是布阵在关原西侧的石田军。
麦基尔是真正的外国高精人才,不是所谓的洋混饭,他在日本陆军大学任教的时候,出过很多有名的学生,其中包括了东条英机他爹东条英教,后来日俄战争中日本名将儿玉源太郎,也时常来听他的课。所以,他说的话肯定不是胡诌之言,而是凭借多年军事经验所得出的结论。
不过一旁的日本人马上就告诉他说:“这场决定天下的大战,最终是东军,也就是德川方取得了胜利。”望着麦基尔满脸的迷茫,日本人进一步解释道:“尽管从布阵方面来看,西边的确有着那么一点优势,但最后却因为人心的变动,导致了优势变为劣势,最后成为了败势。”
听完解释之后,麦少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说了句:“人心之术,真可怕。”
很久之前,我忘了哪个大叔辈的亲戚跟我说过:“在这个社会上,不识字可以尽管混,但不识人心,则寸步难行。”
听着可能有点厚黑,但这似乎真是千百年来不变的真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