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有……我给他们送些水。”我提起一只空空的水壶就往外走。
那群大兵有些慌乱,机舱不大,如果说13号没有下飞机,那是去了哪儿呢?总不会不翼而飞了吧?他们大眼瞪小眼,四处寻着,最后,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不多的几袋没有拆封的茶叶上——飞机上可以藏身的只有这里了。
我深吸一口气,从身上摸出匕首,割开茶叶的包装,第一袋茶叶里什么也没有。我略略松了口气,在众人惊惶的目光下,继续割第二袋茶叶,匕首刚开了个口子,里面“扑通”一声,滚出一颗焦黑的人头来!
我吓得往后倒退几步,后背撞在了舱壁上。那颗人头的切口处已然冻结,双眼空洞,透出一片混沌的恐怖,人头上倒扣着一顶13号戴的军帽!在这高空的黑夜,在这机灯明灭的舱内,那颗人头显得诡异异常。
“13号的人头在,人身呢?”有个胆大的大兵冷不丁地说,他是唯一一个不戴军帽的光头。
那些大兵都看向我,意思再明显不过,让我将剩余的一袋茶叶割开。我吸溜了一下鼻涕,它跟一道冰锥子似的进了我的胸腔,我紧紧攥着匕首,再次上前,将最后一袋茶叶割开,然后飞快地退后。
不知哪里来的风,将里面的茶叶吹得满舱都是,刚才那个光头大兵走上前去,一脚踹在茶叶袋上,茶叶袋直挺挺地倒了下来,里面“哧溜”一声滑出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一股焦臭扑鼻而来——刚才的茶叶味遮住了焦臭!
有人在军靴帮子上划亮了一根火柴,火光下,是一具无头焦尸,尸体跟木炭一样,然而骨骼清晰可见,焦臭中还夹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灰气息。
那个老兵蹲下身子,盯着那具焦尸看了一回,忽而叹了一声:“日他姥姥,果真是木乃伊香片!鬼东西居然在高空借尸还魂了!”
我们都不敢说话,等着那个老兵解释。老兵用草纸卷了一支烟,狠狠吸溜一口说:“我不知道这些茶叶是谁托上飞机的,但我知道,那个托运的一定不是个好东西!我在跟随孙将军之前,曾和我祖父在缅甸、老挝倒卖过古玩,我很早以前就听说,缅甸那边有人在贩卖木乃伊香片,这种香片据说可以延年益寿,获得死者生前的荣誉——一般被制成木乃伊的,都有显赫的身世!后来,中国的盗墓贼常常盗出木乃伊,切成香片出境贩卖,价格惊人!渐渐地,木乃伊越来越缺乏,一些占山的大王也与盗墓贼勾结,绑票活人,得不了赎金的就腌制成木乃伊,运到境外卖,价格虽然没有正宗木乃伊高,但比贩卖军火也不差!
“直到1939年秋末,缅甸那边查获了大量的假冒木乃伊,正法了百余名盗墓贼,腌制活人木乃伊的可恶行径才平息了不少。但黑市上还有一个更可怕的传言,之所以很少有人敢贩卖木乃伊,就因为西汉的‘亡灵戒指’出土了!出土的戒指共有十三枚,也就是说,有十三具木乃伊也随之出土了。
“我知道有个摸金的老大叫张燕飞,跟大盗燕子李三有来往。张燕飞自诩能破解各种墓诀,很多盗墓的军阀在开启古棺时都必须请他亲自出马,破解玄关。然而,张燕飞在盗一处西汉陵墓时却暴毙了!他的徒弟小燕飞发现他时,他的手指上戴着的就是‘亡灵戒指’,他的那颗头颅不见了,安在上面的是一颗焦黑的木乃伊头颅!
“天津卫和北平那边摸金的好手,一夜之间齐聚在张燕飞的灵堂,通过各种驱鬼招魂的手段才找出张燕飞的死因:他被西汉木乃伊借尸还了魂!那一帮摸金好手为了防止同行再次遭遇困厄,于是暗下决定不再贩卖木乃伊,沾惹鬼气,并且‘见西汉墓则绕道’!然而,那些摸金好手却相继死亡,死的时候右手小指上都有戒指的勒痕!黑道上开始传言,那个借了张燕飞还魂的木乃伊在复仇,专寻盗墓贼的晦气!”老兵说完,舱内噤若寒蝉,只有他“吱吧”的吸烟声,烟头明灭中,他那张干瘪的老脸显得有些可怕。
忽地,有人小声地说:“你的意思是,那个张燕飞就在——我们当中?他刚刚杀了13号?”
我顿时感到毛骨悚然,问:“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手上的匕首握紧了,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他有些不正常。
那些原来听得入神的大兵闻言,都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退。那个老兵却不以为意,干巴巴地笑道:“还没有完呢。”他又卷了一支烟,长吁一口气道,“但是,上海青帮一个头目却发现了一个微妙的问题,每个摸金大盗的死亡现场都有一个人在——那就是小燕飞!青帮头目有一次在黄浦江边大宴小燕飞,将他灌醉了,终于从他口中套出真相!那些摸金好手都是小燕飞杀死的,他为了获得巨大的财富,就靠着一本做旧的西汉古籍以及十三枚做旧的戒指,编出‘亡灵戒指’的鬼话,先是杀了师傅张燕飞,然后是那些隐约知道真相的摸金好手!
“他不是一个人完成的,他的背后有一支抗日的军阀!他们获得那些肮脏的财富,是想买来药物,为前线抗日的战士治病!那个青帮头目也是个爱国人士,于是放过了小燕飞,再不追究。”老兵吐出一口烟圈,眼睛有些发红,“小燕飞后来被日本人抓了,他被迫带着一帮鬼子去盗墓,结果触动机关,与鬼子同归于尽了!可叹啊!”
老兵终于说完了,烟灰落在他的胡茬上,我有些恍惚地觉得,他就是个木乃伊,但他说的事件感动了我,我将匕首收了回去。我正要回驾驶舱,忽地,我想起什么,转身说:“不对,既然不存在什么‘亡灵戒指’,你刚才为什么将那枚戒指扔掉,而且说‘鬼东西居然在高空借尸还魂了’!”
老兵无声地笑了:“你真想知道为什么?好,你靠上前!”
我咬了咬牙,走上前去。老兵咳嗽一声,附在我耳边道:“其实,我刚才所说的那个故事,到那些摸金好手暴毙时就已经完了!后来的不过一些不相信鬼怪的好事者敷衍的一段所谓的狗屁传奇!”他的声音嘶哑中有股阴沉沉的气息,直往我脑壳里钻。
我听完目瞪口呆,这个世上真的存在鬼怪?要是不存在,那个13号怎么会突然被分尸,而且身子不见了?那个老兵依旧在笑,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犹如死灰。
“副机长,快检查敌我识别器!汀江机场快到了!”汤姆用英文叫道。
我忙回到驾驶舱,将木乃伊和“亡灵戒指”的事一遍遍在脑海中过,企图找到突破口,找到杀死13号的凶手,然而却是徒劳。
印度这边的二月天气比昆明温暖得多,虽在高空,我们还是感到了热潮的来袭,僵麻的身体渐渐活络。运输机飞过汀江上空时,天光已大亮,那些大兵又开始了最后一轮点名,这一次故意绕开13号,忽地,点名的人又是一声尖叫:“妈的,不是四十三个人吗?你怎么是44号?”
我透过驾驶舱的玻璃门看过去,那些大兵都齐刷刷地看向一个人,一个面容焦黑的北方人,那个北方人似乎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
这时,那个老兵却干笑道:“这是我的战友,我们一起上飞机的,怎么,你们一直不知道飞机上有这么一个人?嘿嘿。”
我心觉蹊跷,然而直到运输机在汀江机场上降落也没参透其中的缘故。汀江机场凹凸不平,是个“小驼峰”,运输机颠簸着滑翔,险些冲到外围的灌木丛中。机场边,已经停了几辆军用大卡车,大多是英国车型,其中一辆挂着青天白日旗的卡车司机看到我们,就开了过来。
那辆卡车上下来一个时髦的东方女人,额心有颗红痣,跟我在巫家坝机场见到的那个女人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个女人气质上更显得妖艳诡秘。她涂着灰色的唇膏,嘴角挂着妩媚的笑意。
“茶叶呢,机长?我堂妹电报说,托运在这架飞机上。”她一边说一边翻出身份证明。
这样的女人居然是个贩卖木乃伊香片的贩子,我想着就泛酸水,当下也不接她的身份证明,冷冷地指了指机舱,示意她自己上去看。那个女人带着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走上飞机,然而出乎意料的,她下来时极其平静,让那些汉子将几袋重新扎好的茶叶袋运到卡车上,然后又不动声色地上了卡车。
那群大兵也下了飞机,去机场门口集合,这时,我看到了一幕不可思议的情形,那个老兵和他的黑脸战友敏捷地翻上了那辆载着木乃伊香片的卡车,颠簸着上路了。那个老兵爬上卡车,朝我拱了拱手,与此同时,那个黑脸战友忽而将手一扯脸皮,撕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了13号的脸!
我忽然间明白了:那个老兵和13号都是押送木乃伊香片的!他们为了保住木乃伊香片不被那些饿坏了的大兵吃光,就上演了那出吃出“亡灵戒指”的鬼把戏!那颗茶叶袋里滚出的人头根本就是木乃伊的头,而非13号的,我们都上当了!可悲的是,我竟成了那出鬼把戏中的一颗棋子,将诡异的气氛推了上去!
汤姆卸除了下飞行装备,走下飞机,见我愣得像木鸡,拿手指捅捅我:“喂!”
我一眼看到他手上那枚绿莹莹的戒指,不禁打了个冷战,几乎叫起来:“别碰我!”汤姆忙缩了手,同看动物园的野物一样看着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接待我们的是一对印度夫妇,他们在机场附近开了间宾馆,与政府签了协议,专门负责我们这些飞行员的食宿。我们匆匆吃了点食物,便倒在油腻腻的床上大睡。也不知睡了多久,我被强烈的尿意催醒了,这一醒不要紧,一扒拉奇痒难耐的头发,居然甩下来了几只跳蚤。我这才发现,自己裸露的手和脸都被跳蚤咬得起了血疙瘩,可见我睡得有多死。
那对夫妇听到声响,拖着木底拖鞋过来了,男主人手里握着一把黄乎乎的草,在我的床底点燃了,一股苦涩的烟味便在屋内弥漫开来,那个女主人一边给我倒茶水,一边笑着用生涩的英文说:“这种草可以除跳蚤,对不起,忙得忘记烧了!”
我苦笑一声,问哪里有厕所,男主人指了指屋后:“小便就去墙角,大的就走远点,后面有片林子!”
我揉着肚子出门,外面冷得不行,我倚着墙角爽了一把,忽地,林子那边一个人影晃了一下。我忙提起裤子,眯缝着眼睛看过去,月光下,一个熟悉的影子正在林子那边烧着什么,虎背熊腰,倒扣着一顶风雪帽,正是赵小虎!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吓唬他一下,谁知赵小虎陡然回过头来,冷冷地看着我,那神情好像我和他是陌生人一般。他盯着我看了几秒钟,表情才缓和起来,说:“长天,原来是你啊!”
他正烧着黄裱纸,一些纸已经折成了元宝,纸灰在冷风中乱旋。我微叹一声,说:“是不是想你阿爸了?”
赵小虎点点头:“你也来烧些吧,你阿妈在那边怕也惦记着你呢。说也奇怪,长天,自从我飞上了天,一打瞌睡就梦到我死去的阿爸。我记得以前老人们有个说法,人只要一离开地面,就不会梦到祖宗了,那是因为祖宗都是埋在地下的,与我们有某种感应。但是,我现在有些怀疑,我们的死去的人其实不在地上,而是在空中。”
我听着他不着边际的话,忽而想起什么:“你是不是在空中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赵小虎的目光陡然一沉:“你也看到了?”
我长吁一口气,没有回答他,只问:“你都看到什么了?”
他看了我一眼,压低着声音说:“我记得有一回你跟我说过,那个维克多告诉过你,云朵之后住着比亡灵更可怕的东西,你真的相信吗?”
我睖睁一下,后背心一阵发凉,他到底在空中看到了什么诡异的东西?我想追问下去,他却不再说话,将几刀纸烧完了,他拍了拍腰间的一把勃朗宁:“这是我们机长借我的,我想去林子里打点野物解馋,这里的东西真他妈难吃呢!——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看着黑魆魆的林子,里面不知藏着什么东西,不禁打了个冷战,说:“明天我还得飞回昆明,必须补一觉。你悠着点,早点回来休息。”赵小虎含糊地答应一声,就向林子那边跑去,背影有些飘忽。
第二天一早,汀江机场来了数十辆大卡车,都是满车的国际支援品,除了枪支弹药、药物之外,还有一些英国军医。
我正归置一箱箱阿司匹林,赵小虎远远地冲我挥了挥手,叫道:“长天,如果有一天我出事了,记得给我烧纸,我现在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了。”他背后的那片天空飘起来雪花。
我的眼睛上也蒙了层雪花,苦笑着点了点头。闯一次驼峰,就等于闯一次地狱,每个飞行员心里都知道。
那对宾馆夫妇也来给我们送行,给我们每人送了个印度平安符,女人喋喋不休地说:“你们路上小心啊,多少人去了就没有再回来,我希望再次看到你们!”她的话令我们的心更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