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迷糊中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向这边走来,我打了个激灵,伸手攥起一根木头,躲到门后。我从门缝里看出去,外面贼头贼脑地走来一个人,正是那个和伊藤龙一一伙的瘸腿小胡子!
他盯着门口我们留下的脚印看了一会,便从靴子里摸出了一只小型手枪藏到了羊皮袖子里,又从门缝里向里看了看,见我和张乐平都眯缝着眼睛酣睡(我见他把枪藏到袖子里,就明白他还不知道伊藤龙一的身份已经暴露,便悄悄回到了原地),便推开了门。
就在他接近我们的时候,我猛地抄起木头,抽在了他受伤的腿上,他“啊”一声惨叫,扑倒在地。我上前踩住他试图拿枪的手,将那支小手枪夺了下来。张乐平惊醒了,看到那个小胡子,气不打一处来地骂道:“狗日的鬼子!害得我好苦!”并猛地拿脚狠狠踢了小胡子一下,但他很快龇牙咧嘴起来,这一踢把他自己的伤口触动了。
“原来你们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他呢?”小胡子咬着牙忍痛问道。
“差不多已经死了!”我将牛皮腰带扯了,将他反绑在一张石凳上,又扯了一团破布要往他嘴里塞,“你也在这里等死吧!”
“别!我能帮你们闯出‘鬼打空’!”小胡子叫了起来,“只要你们能放我一马!”
我和张乐平都是一惊,“鬼打空”是飞行员之间的隐语,这个小胡子怎么会知道?
“我和伊藤君是开飞机抵达的这里,我们的飞机虽然闯出了‘鬼打空’,但却遭遇了气旋,于是我们只好弃机跳伞!”小胡子眼中有了某种恐惧的阴影,“我叫宫本喜四郎,日本皇家飞行团的副团长!”
我和张乐平对一对眼,我点头道:“好!我们带上你!你不要跟我耍滑头,我杀过的人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
“离村口不远停着的就是你们的战斗机吧!你们打算往哪里飞?汽油足不足?”宫本喜四郎一张口就问到了我们的难处,战斗机上根本没有汽油了!
张乐平忽而说道:“李哥,张团长他们从侦察机上扔了几桶汽油!应该还能用!”
我也想到了那几桶汽油,当时那些大兵忙着运财宝上机,汽油就被落下了。我们拄着木棍,穿过雪林子,押着宫本喜四郎向冰河走去。我们唯恐那架敌机还躲在附近,一路上都没敢放松警惕。那几桶汽油果然还在,我看了一下油号,汽油很纯,心中一阵兴奋,我们可以飞回昆明了!
我给宫本喜四郎松了绑,三人各扛着一桶汽油向战斗机停着的方向而去。当时已是中午时分,日头挂在雪林子上空,白乎乎的,像个面人的脸,四周静得出奇,空中连一片飘飞的雪末也没有。
我们进了雪林子,腐叶败枝的碎裂声和踏雪声令我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和赵小虎一起爬玉龙雪山的日子。忽地,前面一片茂密的灌木丛有中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枝丫剧烈地摇撼,使得落雪无数。我们忙放下油桶,我掏出了那支小手枪,张乐平和宫本喜四郎都折了树条子防身。
“啊——呜——”灌木中传来一阵狼嚎,跟着闪出了三只雪狼,一只狼的后面跟着一只黑色的家伙——黑狈!那只黑狈正是我们上次遇到的,只是尾巴已经断了,上面还沾着血迹,不知是它由于饥饿自己吃掉的(狼类动物,饥荒的时候会吃自己的尾巴,甚至同类),还是被那只棕熊拍掉的。
三狼一狈背靠着灌木丛,贪婪地看向我们,绿莹莹的眼睛里颤动的血丝清晰可见,在它们眼中我们似乎就是一顿丰盛的大餐。它们低沉地嚎叫着,向我们缓缓地靠过来,那只黑狈不住地拍着雪狼的臀部,似乎在发号施令。
我知道一旦它们走到了扑击范围,就等于宣判了我们的死亡,于是忙向后猛退,同时向黑狈开出一枪!那只黑狈既然是头子,如果能杀了它,或许三只雪狼就会逃开了。然而黑狈狡猾得很,看到我抬起手枪,头一缩,就扎进了雪狼的大腿之间,子弹打在了雪狼的臀部,雪狼惨嚎一声,向前就扑。
宫本喜四郎猛地将一桶汽油往前一推(张乐平也很快反应过来,将另两桶汽油往后猛推),叫道:“引爆!”
我明白他的意思,在那只雪狼跨过汽油桶的时候,对着汽油桶放出了一枪,“轰”的一声巨响,那只雪狼被炸得四分五裂,狼头燃烧着落在雪地上,瞬间点燃了一片灌木丛,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浓烈的焦臭。
狼性怕火,另外两只狼已经吓得钻回了灌木丛,那只黑狈龇牙对我们低吼了一声,也不甘心地钻了回去。我们忙滚着汽油桶,惊惶地向雪村跑去。村口那棵雪松孤独地站在雪地上,地上掉了很多人头,被啃得不成样子,怕是刚才那几只跟踪我们的狼狈干的。我和张乐平将挂在松枝上的降落伞收了,当寒衣一样裹在身上,踢着油桶向战斗机滚去。
由于太阳的照晒,战斗机上冰雪稍微化了一些,飞机露出了大体骨架,半只鲨鱼头也显露了出来。我上机心切,一时放松了警惕,忘了擦去机舱玻璃上的雪,看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异常,就径直走到座机舱门边,打开了舱门。
迎接我们的是一只黑洞洞的枪口!
“宫本君,辛苦了!”伊藤龙一嘎嘎大笑,麻利地从我身上搜出那支小手枪,丢到了宫本喜四郎的手上,并将我和张乐平押上了战斗机。我们这才知道,宫本喜四郎在木屋前的出现,不过是个事先设好的局。
“哈哈,想不到我宫本喜四郎这辈子还能开到飞虎队的战斗机!”宫本喜四郎喜形于色,瘸着腿坐到驾驶座上,张乐平加上了汽油。
“密支那,我来了!”宫本喜四郎一拉操控杆,战斗机在雪野滑翔了一程,呼啸升空。
“宫本君,快看,下面是什么?——啊,黄金,大大的黄金!”伊藤龙一从机窗俯瞰下去,雪野上金光闪烁,却是一根一根浅埋在雪野的金条,那是轰炸机爆炸后散失的。
战斗机一通滑翔后,在雪野降落。伊藤龙一拿枪将我逼下机舱,把那些金条一根根捡起,捡了多达二十来根,宫本喜四郎看着仪表盘,面露担忧之色:“重量快到极限了,这次到此为止吧!”伊藤龙一最后关了机舱门,战斗机向缅甸的方向飞去。
“飞‘鬼打空’,只有一样东西可以信!最简单最原始,那就是指南针!”宫本喜四郎从怀中摸出一只珐琅表壳,“啪嗒”打开,里面是一只精致的指南针。战斗机在雪岭之上飞行,果然不再出现相同的景致。
飞机飞到一处峡谷时,瀑布后忽而闪出一架零式日机,上面的编号是093,我一眼认出,那是追击我们一直到木屋的那架飞机。张乐平也不顾即将到来的危险,幸灾乐祸道:“鬼子,你们要是死在自己人手里该有多冤啊!”
“宫本君,那是佐佐木君的飞机!怎么办?”伊藤龙一急道。
“我试着联络!——八嘎!”宫本喜四郎启动敌我识别器,调整频率,然而这里是“鬼打空”,信号根本不清。
眼见得日机呼啸而来,子弹“哒哒哒”地射出,宫本喜四郎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熟练地操控着飞机,在空中不断地翻转着,战斗机一次次和死亡擦肩而过。我和张乐平没有系安全带,头几次顶在舱顶上,不时有些眩晕。
日机不敢靠前,因为它面对的毕竟是飞虎队的“鲨鱼”,可是它的火力却很猛(鬼知道,它哪里来得这么多子弹),飞机背靠着大瀑布,不让“鲨鱼”有喘息之气。
“哧——”一颗子弹穿过座机舱,从伊藤龙一的左脑壳钻了进去,带出一团白糊糊血淋淋的东西。
“伊藤君!”宫本喜四郎悲伤地叫了一声,战斗机一个九十度侧翻,避开了扫到的子弹,在闪避的一瞬,他启动武器按钮,一梭子子弹扫了出去,那些子弹呈扇形飞向日机,“哐当”、“哐当”声连作,零式日机的机翼上顿时多了几个弹孔,尾翼也中了一弹,腾起了一股黑烟。
日机惊惶地掠着瀑布飞逃,鬼子似乎想沾一点瀑布,将尾翼的火焰熄灭,然而尺度没有把握好,尾翼直接撞在了瀑布上,飞机如折翼的大鸟一般向下跌落,“扑通”一声掉进了瀑布下的冰河之中。
“佐佐木君,我会上报,天皇会为你记功的!”宫本喜四郎眼眶潮润了。
“嘿嘿,你没有机会了!”我在伊藤龙一中弹的时候,已经飞快地上前,将他手中的小手枪夺了下来,此刻正点在了宫本喜四郎的脑后。
宫本喜四郎的脸皮抽搐了一下,忽而一压油门杆,战斗机咆哮着向瀑布撞过去!张乐平忙扑上前去,一拳打在他的下颚,再去掰他的手,然而宫本喜四郎的双手却像钳子一样握着操控杆和油门杆,根本掰不动!
“砰——砰——”我对着宫本喜四郎的双手手腕亟亟开出两枪,飞机几乎是贴着瀑布向上九十度地飞昂,机腹与瀑布撞击,发出“哧哧”的闷响,张乐平双手握着操控杆,一双手颤抖得非常厉害。
我将宫本喜四郎从驾驶座上拖了下来,缴了他的小手枪,将他反绑在驾驶座上,然后坐上驾驶座,按照指南针的方位,操控起战斗机。飞机再一次飞上云霄,下面的山脉渐渐的熟悉起来,我知道我们快出喜马拉雅山了!
张乐平忽而兴奋地叫了一声,仪表盘上的数字没有征兆地恢复了,闪着幽幽的光芒,那光芒在我们看来是多么温暖啊,它们是生的保障。
就在我们即将飞过喜马拉雅山时,忽而收到了求救信号!张乐平忙操起对讲机,只听那边有人嘶哑着声音说:“我们迷航了!快来救救我们!”
“你们在哪里?快报经纬度!”张乐平抱着一线希望问道。
“我们不知道,这里有一片瀑布……”那人有气无力地回复了一句,信号便中断了。
“瀑布?会不会是刚才鬼子坠机的地方?”张乐平转头看向我,“回不回头?”
“回!我带他出‘鬼打空’!”我咬牙道。
“八嘎!你们这样耗下去……汽油会耗光的……”宫本喜四郎双手疼痛难忍,呻吟着说。
“闭嘴!”张乐平剥下伊藤龙一身上的羊皮袄,搜出几只干瘪的壁虎和一把子弹,然后打开座机舱门,狠狠踹了一脚,将伊藤龙一的尸体踢了下去。战斗机在空中打个转,向来路飞驰。
天光越来越暗淡,又一个黑暗即将来临。战斗机飞到某个区域时,仪表盘又失灵了,指针和读数都降到了最低点,只有宫本喜四郎的那款老式珐琅指南针泛着幽蓝的光,还在正常运行。
西北方向忽而刮来一阵旋风,地面的积雪被风托着,在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漏斗形风雪地带,向我们这边旋来。我不得不将飞机升高了,地面一片昏暝,我一时看不清什么。张乐平忽而尖叫起来:“天!那是什么……”
那个漏斗形的风雪地带,一个红色的东西若隐若现,像一片巨大的枫叶,又像是某个活物,它似是被困在风雪地带,随风飘逝。
“飞机!”宫本喜四郎停止了呻吟,一双眼睛盯向机窗玻璃外,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莫名的激动。
我将战斗机靠上去了一下,只见漏斗形风雪里,飞扬着一架三翼战斗机,机身涂抹着红颜色和螃蟹图案,看上去有些滑稽,更多的却是诡异!
“这是——Dr-1型战斗机!一战时期德国产的啊!怎么……”宫本喜四郎由于被拴在座机椅上,扭头看向机窗的姿势令他的骨头“咔咔”直响,“这机号……不会是……不会是……‘红色男爵’吧!”
我和张乐平闻言都大惊失色,“红色男爵”这个名号在我们这些飞行员听来,充满了神圣性和不可遏止的杀气,它在飞行员间的知名度不亚于基督徒眼中的耶和华!
“红色男爵”的主人叫里希特霍芬,世袭男爵,德国飞行员,被称为“王牌中的王牌”,他也是第1联队(第一次世界大战击落最多敌机的战斗机王牌联队)的指挥官,在他二十五年的青春岁月里,共击落八十架敌机之多,二战时期都没人能超越他的功绩。
当年,他驾驶着那架使其得名的“红色男爵”——大红色阿尔巴特罗斯三翼战斗机席卷了整个西线战场,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四处飞舞,给协约国空军带来了痛苦、恐惧、惊悸和战栗,给同盟国带去了欢乐、兴奋、慰藉和自信。里希特霍芬奇特而巨大的魅力使他成为人类空战史上最负盛名的空中英雄之一,只有天知道,他究竟带走了多少英法王牌飞行员和地面骑兵的生命。他最喜欢的事,就是在一盏特殊的吊灯(由他击落的敌机引擎制成)下,欣赏他击落的那些飞机的机型和机号。
里希特霍芬曾在战斗机数量上处于劣势的情况下,采用了一种叫做“空中马戏团”的战术,数架飞机编成圆圈队飞行,每架飞机攻击前方飞机的同时都有另一架飞机作掩护,犹如马戏团的表演。陈纳德的很多空战战略以及布局都是从里希特霍芬那里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