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姆莱对着那赌石墙狠狠挥了挥拳,将图纸展开了,向旁边的一个大胡子指指画画一番。那个大胡子将背包摘下,从里面掏出几颗手榴弹,插上了很长的引线,又从背包里掏出一只凿子,在那块岩壁上几个受力点凿开几个洞,将手榴弹插了进去。
我们向后退开,几乎回到了洞口,一个大兵点燃了引线,随着几声巨大的爆破声,洞穴上石块乱坠,那块岩壁失去了受力支撑,轰然倒塌,“扑通”、“扑通”声连作,那道岩壁后居然是一个天然的湖泊,湖泊中有一块高耸的山崖,形似狗头,直耸向空中,令我们惊诧的是,一道石梯盘根交错,从狗头的脖子上一直盘到狗头的鼻子上,更令我们心悸的是,狗鼻子上磷光闪烁,还有一股子鬼火在风中飘摇着,在冷月下显得有些诡异。
狗鼻子上忽而一个影子晃动了一下,那些大兵都拔出枪,枪口对向了昏暝的天幕,似乎想用枪声将战斗机吸引过来。希姆莱阻止了他们,对我歪了歪头,示意我上去。我只得跳入冷湖中,游向了狗头崖,循着石梯,在冷风中颤抖着,向上爬去。
石梯上有利器凿下的痕印,所以踩上去倒也不滑,然而越爬越高,我的心也越悬越高,几乎到了嗓子眼,幸而我在空中习惯了,这样的高度倒也不怕。爬到狗嘴部位时,一股焦臭的肉味扑鼻而来,一些火星跳到了我脸上,我疼得龇牙咧嘴,忙抓住面前一棵倒长的雪松。
“你们是什么人?”一个人粗声喝道。
我抬头一看,八仙桌大小的狗鼻子上,站着一个藏族打扮的大汉,他的手上抡着一只石锤,锤子上赫然沾惹了几根人的手指!
“我……我被一帮德国鬼子抓了,他们让我爬上来看看,否则就杀了我!”我如实相告。
“这帮畜生,居然闯到了我们祭祖的地方!真是该死!”那个大汉咬牙切齿道,“这里是天葬台!你上来吧,我可以救你!”他伸出大手把我拉上了天葬台。
天葬台上起了厚厚一层人肉垢,一个人已被砸成了肉泥,骨肉已经支离。骨肉旁用石头压着几件尸衣。大汉从一只蛇皮袋子里摸出一团糍粑,和在了那些白骨上,用石锤狠狠砸烂了,骨髓乱飞,几星洒在了我的脸上,我心中一阵作呕。
“其实,我也是半个汉人,你不用害怕!抗日战争爆发的时候,我托土司的福,还去云南上过学,我汉名叫雷大友。”大汉从肉垢里剔出了几片黑色的羽毛,在我眼前晃了晃,“这是秃鹫的毛,等到天亮了,它们就来了,我阿爸也就随着它们升天了!秃鹫可以飞向太阳,阿爸的灵魂就暖和了!”他说得很悲壮,似乎阿爸的死是种神圣的解脱一样。
“你——我们怎么逃跑?”我俯瞰下面,那些大兵也都看了上来,一张张脸五官不清,一只耳张大着口,似乎叫着什么,然而声音根本听不到。
“我们可以跳河逃跑!”雷大友指了指下面,“从这里跳,可以背着他们的枪口,他们打不中我们!”
“不成的,他们有飞机!”我看向沉寂的天空,那些德机就在附近。
雷大友拄着石锤,皱起了浓眉,他忽而眼睛一亮,说:“等到天亮就好了,到时候会有很多秃鹫飞过来争食,就算是飞机,也不敢在鸟多的地方盘旋吧!秃鹫为了食物,攻击性非常强悍!”
我不禁多看了他几眼,想不到他也是个有见识的人,当下便说:“但愿如此。”
雷大友看了看天色,说:“启明星已经升起,黎明也快到了,只要东方有了鱼肚白,秃鹫就该出巢争食了!”
希姆莱在下面将手一劈,示意我下去,我将头缩到了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但脚下一个不留神,不巧将一块压着尸衣的石块踢了下去,下面很快传来了枪声,一颗烟幕弹打了上来,在我们头顶缤纷地炸开,火药味刺鼻得很。
我隐约听到了飞机的声响,心中叹息:“完了!要被打成筛子了!”
一阵冷风吹来,尸衣乱飘,雷大友忙将石锤压在了尸衣上。他也听到了飞机的声响,从腰间摘下一个酒壶,“咕咚”喝下一大口,递给我,说:“准备跳河!”
我接过酒壶,一边灌着烈酒,一边乜斜向天边,东方鱼肚白出现的地方,一架飞机在光芒中飞了过来,那图案好熟悉——是“鲨鱼”!
我一时兴奋过度,呛了一口酒,双手高高举起,舞动着,酒水洒在了雷大友的脸上。他也跟着我挥动双手。
忽地,“鲨鱼”的背后亮光闪动,出现了十几架德机的影子——我恍然大悟,“鲨鱼”正在被追击!“鲨鱼”在德机猛烈的火力下盘旋着,几次都试图靠近我们,看样子想来营救我们,但这简直太乱来了,无异于自杀。我忙停止了挥舞的手,做了一个让它返航的决绝手势。
“鲨鱼”无奈地远离了狗头崖,在空中以倒“8”字飞行(这样被击中的概率就小多了),渐渐地消失在日光刺出的地方。
下面,有几个大兵攀爬了上来,那些没爬上来的大兵不断地放着枪,将我们逼得缩在狗鼻子上。忽地,一只毛手抓住了狗鼻子,跟着一个德兵的头露了上来,然而迎接他的却是雷大友的石锤,那个大兵一声惨叫就跌了下去。
那些德机又返回了,在我们头顶盘旋。我忙让雷大友将石锤丢了,一个大兵从下面爬了上来,伸脚一踹雷大友的小腿,雷大友一个不稳,向下坠落。
“哒哒哒——”几梭子飞机机舱子弹扫在了飞落的雷大友身上,他在空中闷吼几声,跌进冰河之中,血水一阵翻腾。
就在此时,西北方向忽地传来一阵可怕的叫嚣声,那声音嘶哑却刺耳,跟着一团黑压压的东西卷袭了过来,我感到脸上一热,什么臭烘烘的东西滴在了我的腮帮子上,几片黑色的羽毛也在空中飘逝着。
一大群秃鹫毫无秩序地振翅而来,也不顾那些拦路的飞机,径直向天葬台俯冲而下。我忙从狗鼻上跃下去,蹲在石梯上,背贴着山崖,手扶着一棵与山崖成九十度的雪松,想躲开秃鹫凶猛的进攻。
“啊——”天葬上传来那个大兵的惨叫,我从石缝中看上去,那个大兵被几只秃鹫活生生地撕裂了,鲜血喷在那些黑毛上,异常地可怕,那些秃鹫几乎抱成了团,将和着糍粑的碎尸连骨头都吞了。
那些没有吃到人肉的秃鹫在空中怒叫着,鸟头充血,像火烈鸟一般,它们不甘心地啄着天葬台上那层肉垢,翅膀上的黑毛纷繁地落下,像一场黑雪!
“嗒嗒嗒嗒!”一架德机对着秃鹫扫了一梭子子弹,几只秃鹫中了弹,惨叫着跌落。
一只相对较大的秃鹫忽然怒吼了一声,振翅向德机飞扑过去,别的秃鹫也都跟着冲了上去,翅膀层叠,怕是由于沾了人肉油水的缘故,黑翅在日光下异常地闪亮,像是上了油彩的机翼。
“咚咚咚——”
“哒哒哒——”
鸟喙啄机窗玻璃的声音和子弹的呼啸声不住地撞击,在空中上演着惨烈的一幕,几架德机的尾翼螺旋桨绞进了秃鹫,在将秃鹫碎尸万段的同时,自己也熄火了,一一从空中飞速坠落。那些德机在空中挣扎着,急剧增速,试图摆脱秃鹫的进攻,那些秃鹫却精得很,爪子抓着机翼,展着双翅滑翔。
我看得目眩,耷拉下眼皮看下面,这一看,我绷紧的心弦“咯嘣”一声,像是断裂了。那架维克多的伊尔-2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下面,它像一只陀螺一样在空中旋转着,一边躲避希姆莱那帮人的子弹,一边绕着石梯(天,几乎是贴着石梯!)在盘旋,一点一点地爬升,向我飞来,每一次盘旋,速度便降慢一些。
“Mr.Li,上机!”维克多打开了座机舱的门,电光火石间向我伸出了一只手!那是极其危险的动作,不要说飞机是贴着山崖,就是平坦的大地,这样也是九死一生啊!他在将我拉上了飞机的一瞬间,机翼“咚”一声撞到了那棵雪松,战斗机失去控制,斜斜地下坠,速度惊人!
维克多咬着牙压着油门,仪表盘上的指针仿佛和他的心意相连一样,居然调到了精确的位置,机翼在空中打个横,避开几只下落的秃鹫尸体,呼啸着向上爬升。
残翅的伊尔-2在空中的飞行姿势,比那些德机更强劲,它一边俯冲、闪避,与秃鹫周旋,一边开出子弹(我这才知道,刚才维克多不用子弹还击希姆莱那帮人,是要保存火力,可见他想得远),将一架架德机击落,短短几分钟的僵持中,他竟击落了三架敌机!
那些德机逐渐爬升,脱离了秃鹫的纠缠,一窝蜂似的追击伊尔-2复仇,维克多冷笑一声,不再逗留,以诡异的飞行姿势渐渐甩开了那些敌机。此时,太阳已从东方升起,一切清明得很,战斗机在白云中穿行,我感到一阵的欢畅——死里逃生的欢畅。
一路上,维克多向我传授了不少飞行技巧,他在空中演示了几遍“倒拔云”,我这才知道,原来高难度的“倒拔云”是不用拉油门杆的!在驼峰上,我们每看到了一架残机,都会迫降了下来,寻找机中剩余的汽油和食物,我看着那些座机舱里扭曲的尸体,已经没有了初始的恐惧,那似乎已是很正常的事情了。
“要成为雪域神鹰,要成为驼峰上的英雄,死亡的付出是免不了的。我们要做的,就是尽量与死亡拉开距离,让它晚一点降临。”维克多说这些话时,脸上平静得没有表情。
一路上,靠着娴熟的振翅、机前灯闪烁等“机语”,我们与几架友机擦翼而过。他一直将我送回了昆明巫家坝机场,那些运输机、轰炸机的机长都好奇地围上来,我疲惫地挥挥手,让他们不要打搅维克多,脱下那套脏得不堪的羊皮袄,匆匆换上一套飞行服,领了几箱汽油和一些干粮送给了他。维克多从机窗看向机场上停着的那一排飞机,眼中有了某些潮润的东西。我知道他的感受,这些飞机他都曾在暗中护航啊,他是幽灵一样的英雄,他的寂寞谁知道呢?
“Mr.Li,帮我保守秘密吧,不要让他们知道我的身份,更不要让他们知道,有那么一个人一直在空中为他们护航。”维克多临飞时,对我行了个俄国式的军礼。
我也回了个军礼,对他狠狠点了点头,强行忍住了泪水。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了。伊尔-2滑翔了一程,飞速升空,在空中急速地振翅一回,做了几个极限的飞行技巧,在一个漂亮的“倒拔云”过后,向远方飞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