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那个高个子也被安排到柴房,和我一起打地铺。他叫胡冲,昆明人氏,云大的高材生。他的未婚妻与他是同学,几个月前,未婚妻在一次学生运动中不幸遭遇日机,满大街的学生无处可跑,活生生被一颗颗炸弹炸成了烟尘,手脚到处飞。等到日机离开的时候,大街上到处是人的断肢,惨不忍睹。
他这次应征也是冲着飞行员而来,他在云大是念机械系的,精通飞机模型,然而也像我们一样连飞机都没坐过,都是凭着一腔热血闯过来的。
我们在那里住了三天,第四天夜里,朦朦胧胧地,头顶响起一阵机械的轰鸣声,我们还在昏睡,外面已有人使力怕打房门:“别睡了,快去防空洞!”
我们三个连衣服都没穿,就往外跑,胡冲一边跑一边叫:“怎么没听到警笛声啊?”
防空洞下已经躲了很多人,都像我们一样光着膀子,冻得直打摆子。我们把耳朵贴着墙根听动静,机械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跟着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大伙儿虚惊一场,那些值夜班的报务员又上了岗,他们刚刚套上耳机,就尖叫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兴奋:“上面有新消息!陈纳德上校刚刚率领‘中国空军美国航空志愿队’抵达昆明巫家坝机场!”
在场的人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欢呼起来!
原来,面临日益加深的“空中危机”,国民党政府意识到,唯一可能的途径就是争取国际援助。然而,曾给我国以有力支持的苏联空军志愿队由于欧洲局势的变化,大都已经撤回国;向英国提出的请求则遭到委婉的拒绝;于是国民党政府从1940年初起全力争取美国的援助。
蒋介石在提高中国抗战民心和士气、威胁日本侧翼,以及有利于压制共产主义运动在中国的发展这三个方面,努力说服美方,向中方给予空军援助的必要性。
美国政府为了赢得时间武装自己,并使日本至少在1942年4月前不要向南扩张,决定从供给英国的飞机中抽出100架P-40型战斗机供给中国。在志愿人员问题上,罗斯福总统也不顾军界人士的反对,于1940年12月15日签署法令,允许美国飞行员离职并以志愿者的身份到中国作战,同时要求美国国务院、陆海军部门及财政部为实现上述计划制定具体方案,这大大方便了蒋介石私下倚重的美国空军中尉陈纳德等人在美国招聘志愿人员的工作。
“中国空军美国志愿队”就这样产生了。
在进行了较为充分的准备之后,该队于次年8月1日正式成立,蒋介石任命陈纳德为上校指挥官。但当时的志愿队无论从人员还是装备上都不能令人满意。志愿队共拥有三个战斗机中队,共112人的飞行人员中,多数人未驾驶过战斗机,更没有同日本空军作战的经验。
有的队员素质极差,在训练后仍不合乎要求,只好放弃了合同;志愿队使用的作战飞机是已经过时了的寇蒂斯P-40机,该机虽然在直线航行和俯冲速度上拥有优势,也有较厚的装甲保护飞行员,但在爬升和灵活性上与日本主战飞机零式机相比则较为逊色;更糟的是,志愿队的P-40机最初在装备上不但没有瞄准器、炸弹架、副油箱等,而且缺乏备用零件。
陈纳德不愧是空军元老,他做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在缅甸租借英军机场,对志愿队进行训练。他将自己自1937年到中国以来的对日机作战经验加以归纳,得出适合志愿队的新战术,即两机配合作战与“打了就走”的游击战术。这些训练最终保证了队员的作战素质。
就在美国志愿队成立前后,远东局势更加紧张。
1941年7月下旬,日本与法国维希政权达成协议,取得在越南的八个机场与一个海军基地的使用权,使它在东南亚的扩张取得了重大进展。11月,日本将二百四十五架战斗机放在越南南部,大有进攻云南的意向。
有鉴于此,蒋介石一方面要求驻新加坡的英空军支援,另一方面也希望美志愿队回防昆明。正在这时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在缅甸蠢蠢欲动,英军也要求美志愿队防守仰光。结果这支小小的航空部队就被分成两部分作战:一个中队进行防守仰光,两个中队(约三十四架作战飞机)飞赴至成天备受日本空军轰炸的昆明。
次日一早,昆明的天空仿佛清明了许多。杰克领上我、赵小虎和胡冲上了一辆破吉普,便向昆明巫家坝机场开去。路上还残留着鬼子昨天暴行的痕迹,一些废墟中黑烟还在冒着,时刻会有悲号声隐约地传来。
吉普颠簸了几个时辰,终于抵达了机场。机场那边很是热闹,密密麻麻聚集了很多人,胡冲说,那些都是准备维修昆明机场的民众,国民党政府为了保证国际老爷们派来的飞机有地方降落,几乎每天都要在鬼子轰炸后进行维修。
“我带你们见识一下P-40新式战机!”杰克将吉普径直驱到机场跑道上,停在路边。路的一头齐刷刷地停着数十架飞机,在日光下闪着夺目的光辉,在我眼中,那是与蓝天白云经常摩挲的圣物啊!
那些飞机非常奇特,机头都彩绘着鲨鱼嘴,看上去威严冷酷,令人心惊。赵小虎忽而面色红了:“那……那不是裸体女人吗?”他指了指一架飞机的侧翼。
我放眼看去,那些飞机侧翼的画面令人哭笑不得,有的喷绘着裸体男人围着苹果追裸体女人的画面,有的喷绘着黑眼圈浓重的大熊猫的画面,有的喷绘着长着翅膀的裸体女人的画面,一些美国飞行员正靠着飞机抽着香烟,航空服懒散地披挂在身上,和几个兜售香烟瓜子的中国女孩调着情。
我后来听说,这些美国飞行员多是退役和违纪的军人,是陈纳德以高薪聘请过来的。他们中很多人是冲着“打落一架日机即获五百美元的奖金”而来。
杰克将我们领到一个简陋的房子前,对门口守着的两个美国大兵用英语说了句什么,大兵看我们一眼就放行了。房子里有些阴暗,只有几束阳光从墙缝里透进来。一个瘦瘦高高的美国人正叼着香烟审批着一卷文件,室内乌烟瘴气。他见有人过来,便抬起头来。
阴郁的眼神,冷酷的嘴角,连说话都似闭着嘴——这是我对陈纳德上校最初的印象。他看到了杰克,身子便挺直得像一杆标枪,他用英语问道:“什么事?”
“你不是一直在物色飞行员吗?我顺道给带了三个来——这两位的老师你怕是想不出来!”杰克含笑指了指我和赵小虎,“他们有幸得到过苏联‘天行者’维克多的栽培!”
陈纳德的目光仿佛被某种东西点燃,注视我们一会儿,目光又暗淡下去:“他们这样的身子板,还是做报务员吧!”他又打量了一下胡冲,“这位倒可以送到加尔各答训练!”
我虽然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但隐约猜出他对我们不中意,当下就说:“我们千里迢迢来就是为了做飞行员打鬼子的!如果要做其他的,我们立马走人!”
杰克有些为难地翻译了我们的话,陈纳德的脸色有些难看:“卫兵!我不喜欢讨价还价!”
外面走进来两个美国大兵,胡冲借机连忙用英语说道:“他们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上校能让他们和我一起奔赴印度受训!是的,成为飞行员身体条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对敌人的仇恨和必胜的信心,不是吗?”
杰克也在一边说:“你不是也很敬仰维克多吗?他既然能在玉龙雪山上给他们指点,说明他们还是可造之才啊!”
陈纳德沉思一会儿,说:“好,我留下他们。一个星期后去印度受训!卫兵,把飞行资料发放给他们,安排食宿!”
两个大兵带着我们上了一辆军用卡车,颠簸到了附近一家隐蔽的旅馆,那里已经住下了不少人。门前歪斜的电线杆上晾着一些衣服,里面居然有女人的高脚裙子。我们正往楼上爬,上面一阵高跟鞋的声音传来,两个大兵顿时停住脚步,眯缝着眼睛看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