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到加尔各答恰是傍晚时分,机场笼罩在一派黄昏的雾气中。那里早已有几个英国士兵在等待,他们身边跟着几个印度人,想是他们的翻译。我们能在这片战火尚未燃烧到的土地息脚,还是托英国首相丘吉尔的福,为了得到后方支援,丘吉尔不得不许诺,二战如果胜利,就让闹了多年独立的印度真正独立。
那些英国士兵看到下飞机的罗丝,都跟狼一样盯着罗丝的胸部看,那架势恨不得一头栽进去。罗丝似乎司空见惯了,用英文和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打了声招呼,那个军官忙敬个礼,对着机场出口处招了招手,一辆军用卡车便冒着烟溜过来。
罗丝没有多说话,当先翻身上了卡车。我们这群半职业的中国兵在飞机上颠簸了十几个小时看起来全都萎靡不振,大家对望一眼,也没啥好说的,都陆续爬上了卡车。这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看不清楚周边的景色,但可以肯定的是路非常地烂,在飞机上没有晕机,但这一路上卡车颠簸却使大家七荤八素,有两个体质弱点儿的干脆就跪在栏杆边吐了起来。罗丝倒是没管我们,站在角落里,手扶着栏杆望着远方发呆,也不知道她在想着什么。虽然车子抖得厉害,夜晚中也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的侧影站在哪里,都会给人以安静平和的感觉。
这段路幸好不太长,也可能是我太专注地在偷看罗丝,反正感觉过了十来分钟,就来到了一片有亮光的建筑物附近,车停了下来,我第一反应就是,他娘的,不会是个难民营吧?因为还没下车就闻到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尿骚和馊饭混合的难闻味道。
“下车!”罗丝没等卡车停稳就跃下车去,快步走起来,“跟上我的步伐!”这一瞬间由静到动,上一秒还在发呆,下一秒就活力无限,这种反差带给人一种强烈的震撼,我心一跳,觉得更喜欢这个神秘的女人了,不过又一想我们的距离何其遥远,心里忽而觉得空荡荡的。
大家跳下车跟上她,这时从周围跑过来一群脏兮兮的小孩子,一看就是印度当地的孩子,好几个都具有大眼睛、头发微卷的特征。身上不知道是脏还是太阳晒的,黑黑的看上去很惨的样子。不过他们显然很快活,看到我们,都把手掩着嘴巴,咯咯地笑,也许在他们眼中,黄皮肤的中国人似乎比白皮肤的美国人和英国人长得更奇怪。
“走开!走开!阿三崽子!”刚刚坐在车上吐了一路的那位哥们可能吐得虚弱了,被路上石头绊了一跤,摔了个五体投地,那群小孩登时哄堂大笑,对着他指指点点,这哥们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作势要冲过去打人,吓的那些小孩子四散逃开。
罗丝忽然止住脚步,转过身径直走到那个倒霉家伙面前,面色冷酷,我们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却看她忽然甩手就是一巴掌,打得那哥们愣住了。我们也全都傻了眼,那家伙咧了咧嘴,下意识地骂道:“他娘的……”忽然发现我们都看着他,这下彻底丢脸丢到家了,一时间脸都涨红,愤怒下也顾不得罗丝的可怕,抬起手来就想还手,举到一半却不动了,一脸不可思议——罗丝还是一脸冷漠,但手里已拔出了枪,枪口直顶在他的下巴颏上,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们即将吃的食物来自哪里吗?都是这些印度人省下来的!我不希望我的学员都是忘恩负义的东西!——还不道歉?”她的大拇指拨开了枪的保险。
我们全都不怀疑这母老虎会真的开枪,没人敢帮腔,更何况她说得也没错,这些印度小孩子一看就是食物不够而发育不良的样子,这种情况下还要节省粮食给我们这群外来的大兵吃,真的很让人感动。我在想,不管印度人还是中国人,老百姓其实都有忍耐和善良之心,他们的要求真的不高,只是能打跑日本鬼子就行。
还好那家伙也反应过来了,虽然嘴唇哆嗦,还是向远处的那群小孩鞠了个躬。虽然当兵的时间不长,但我们这群人和老兵混了一段时间,逐渐也有了当兵的那种狠戾劲,不过此刻我在他眼中没看到忌恨什么的,只有发自内心的羞愧。
那些印度小孩依旧咯咯地笑着,看着这一幕闹剧。罗丝将枪收了起来,手一挥:“走!”带着我们穿过窄窄的巷子,七拐八拐一通,到了一幢陈旧得都快生胡子的大楼前。大楼有三层,边角有钢筋裸露出来,有点像现在的烂尾楼,上面缠着厚厚一层爬山虎之类的植物,上面星星点点地布满了白色的斑点。当时已是入冬时节,我暗想,哪里来的花?等到近了才知道,那些“白花”都是鸽子粪,三楼原来是养鸽子的!
我们每人分到了一床被子,在穿堂而过的冷风面前,被子维持的温暖不堪一击。最后大家只好几个人挤在一起,和衣而睡。都是背井离乡而来,有的是为家国,有的不过是为了混一口活命的饭吃。罗丝跟当地的印度居民要来一堆柴火,我们就在风吹火焰声中乱侃一通。
其中有个兵油子,自称在军统待过,还曾亲眼见过军统头目“戴老板”。他在火光中将军统的审人制度一一说出:老虎凳、辣椒水、爆天灯(将人活埋至下巴,等到头颅充血,一针扎进眼珠子,鲜血便狂溅三米远)……他还说出审女人的一些招数,其凶残程度,令在场不多的几个女学员牙齿打颤,比如“滑麻绳”,就是将女人剥光了衣服,将她的下身在粗糙的麻绳上来回滑动。
还有个学员,来自山东,祖辈都是扛枪把子的,他老子在一战时,还曾远赴法国为协约国挖过隧道,那个隧道至今还在,埋在下面的中国人不下一千个。他老子本来是想去外国赚一笔的,然而回国时,只穿着一条打满补丁的帆布裤子。那批劳工的薪水被大量地汇入了中国兴业银行,但因为这家银行在战后资不抵债,很多工人都没能把薪水取回来。
唯一一个开口说话的女学员叫黄雅莉,操一口字正腔圆的京话,她是北平逃难到云南的,本来是投亲戚而来,然而一个亲戚却将她卖到了窑子里,幸而一个嫖客仗义,将她赎了出来,那个嫖客是美国飞行员,她叫他“皮特”,是中国航空公司高薪聘请的。她因皮特而爱上了飞行,不久在皮特的帮助下,加入“中国航空公司”,走上自由之路,这次是为实习而来。
我略略数了一下,这批学员有五十多人。然而一年之后,存活的却不到十分之一!
那个异国他乡的晚上,一批中国人怀着懵懂的憧憬,围着篝火夜话的情形被我在后来常常梦到,不过大都是噩梦,那些人影影绰绰的,有点像《百鬼夜行图》里的鬼魅。
这一晚因为精神的亢奋我们没有睡多久,天蒙蒙亮,大门被人一脚踢开,跟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起床!”正是罗丝。她披着一件厚厚的军大衣,身后跟着两个凶神恶煞般的军人,两个军人径直走到窗户前,将窗户打开,一股冷风没头没脑地吹了进来,那堆不大的篝火瞬间熄灭了。我们忙掀开被子起身,由于都是和衣睡的,使得我们离开被子冷意更浓。
“现在跟我去领早餐!”罗丝单手叉腰,“管饱!”
五十来号人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着,跟着罗丝踩着迷离的晨光,向一个草草搭就的棚子而去。那里已经据守了很多印度人,都穿着破烂的衣服,一些孩子甚至是光着身子,在冷风中树叶般瑟瑟抖着。他们的眼睛盯着高高在上的两口大锅,锅子里翻腾着稀粥糊糊,锅子旁放着几只蒸笼,一股米饼的清香扑鼻而来。
一个干瘦的老头正用勺子往那些印度人的破碗中盛粥,那粥稀得都可以照见人了。那两个军人给我们每人发放了一只铁盒子,充当饭碗。我们每人分得两块巴掌大的米饼和一份粥。那些印度人半蹲着身子,一边喝着粥,一边拿眼角瞟着我们手上白花花的米饼。一个学员啃米饼的时候,不小心掉了一只,几个印度小孩立时跟狼看到肥羊一样扑上去,将脏兮兮的米饼抢到手,往嘴里一塞,“嘿嘿”地笑起来。
匆匆吃完早餐,罗丝领着我们跑步去机场,我们体内刚刚聚集的热气立刻被寒风吹得没影儿了,感觉眉毛和头发上都是冰屑。机场泊着几架运输机,数百个印度农民正拉着石磙子轧路,号子声有些苍凉。
我们以为要上机演习,谁知她将我们领到一个半露天的地方,指着一堆废弃的飞机空壳子,说:“这些就是模拟机,从今天起,你们模拟上机,培训一个月!”
我们看着那堆空壳子,不禁哑然失笑,那所谓的“模拟机”,连小孩的玩具都不如,就是一块铁皮上焊了个驾驶杆,连个仪盘都没有。而且,我开始飞行后才发现,“模拟机”竟然和我们所要飞的飞机内部布局截然不同。然而,那是非常时期,赶鸭子上架,我们不得不硬着头皮上,罗丝在一块小黑板上讲述了一回,我们就第一次“上机”了。那一个月的时光显得异常地慢,我们似乎与世隔绝了。一些兵油子以为可以吃到巧克力和牛排,没想到天天吃的都是粥和米饼,嘴里都淡出个鸟来了。加尔各答的第一场大雪降临的时候,他们终于尝到了一顿微薄的肉食。
那场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夜里我们正裹着被子围着篝火取暖,门外忽而响起“咚咚”的敲门声。由于木门是没有锁的,我们在门后压了块大石头。大家都懒得起身,就含着困意地说:“用力推!”
然而,敲门声却不绝,声音越来越大,靠门睡的一个兵油子骂骂咧咧地裹着一床被子起身开门,一阵阴风卷着雪花飘进来,他立时打了个喷嚏,然而他很快怔住了,跟着发出一声尖叫:“妈呀,鬼啊!”他反手关上门,将石头堵上去。
我们都被他的叫声惊醒了,问:“皮三,你看到啥了?”
皮三颤声说:“啥也没有!鬼……鬼敲门了!”
“咚咚咚——”
敲门声更加剧烈,一个山东学员从地铺上一跃而去,叫道:“俺倒要看哪个印度阿三在跟俺们恶作剧!”他以为是印度人在搞怪。
他将石头悄悄搬开,等到“咚咚”声一响,他飞快地打开木门,我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当晚的月光蓝莹莹的,映得半尺高的雪也蓝得发绿,然而外面除了吼叫的阴风,什么也没有!
那个山东学员狐疑道:“妈的,邪门了!”他的声音有些发虚。
忽地,一个眼尖的学员叫道:“咦——那是?”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门槛,那里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只僵僵的鸽子,由于鸽子毛是白色,刚才我们一时没有看清。
山东学员睖睁了一下,从地上捡起一只鸽子,那鸽子无力地挣扎一下,爪子僵直,像一砣雪。我们顿时明白,刚才“敲门”的是这些鸽子,它们由于天冷,不得不寻找暖和的地方,这屋里到底有些热乎气,它们便寻过来了。
“鸽子肉大补!”室内一个学员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我们紧缩的胃顿时扩张开来,情不自禁地拿舌头舔舐嘴唇。
那几只冻僵的鸽子被我们肢解了,它们死也想不到,为寻觅温暖而来,却死在火焰之中。五十来个学员每人分得了一小块鸽子肉,但都吃得津津有味,连骨头都不剩。
大家既然醒了,一时也睡不着,又神侃起来。那个山东学员嘬着牙花子,说道:“俺老家有种害人的秘术——鬼敲门!黄鳝知道吧?只要剁了黄鳝的头,取下粘稠的血,把血液涂抹在你想报复的人家门口,半夜附近的蝙蝠就会循着味儿来了!那些蝙蝠闻到黄鳝血,就跟飞蛾扑火似的扑上来,直撞得门‘嗵嗵’乱响一气!主家开门一看,什么也没有,以为鬼敲门了,都吓得魂儿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