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4年秋天的一个深夜,我接到了报社的一个电话。
“有一个中国人被她老公赶了出来,你可不可以暂时收留她一个晚上?本来我不想找你,可是她已经从静冈跑到大阪去了。”
“合适吗?我不认识她。她是否可以住旅馆?”我说。
“她出来时,什么身份证明都没有带。其实,还不是住哪里的事,她打电话哭哭啼啼地对我说了一个多小时话,她觉得自己活得很辛苦,想找人说说话,我就想到了你。我保证她不是坏人。”对方又用无奈的口气说,“她已经被多次赶出家门,第二天,等到她丈夫酒醒了,就会接她回家的。但她这一次不想轻易回家,她要让他长一些记性。”
再苦也不必半夜三更吧,明天行不?我即使想写书,也没有想到过半夜三更采访别人。别人都说,晚上写书心静,可我不是也睡觉了吗?我也被对方的话弄得哭笑不得了。想是这样想的,可去还是要去的。
于是,我爬起身来穿上衣服,我丈夫也跟着我穿上衣服,与我同去,给我当司机——其实,他一向都很“乖”的,我经常说,是我娶了他,是我使唤他,这让我在讨厌日本鬼子的中国人面前,多少有一些脸面。每当日本对中国有些过激行为时,我吐口水,我也让他吐,他不敢在我面前说一句屁话。
按照地址,我们来到地铁车站,这里来去的人已经不多了,灯光中可以看到几个来去的身影,我们还没有看到她,倒是看到几个从墓地里爬出的阴尸——几个年轻男女穿着白色的绸缎,腰上还挂着一个骷髅,这正是这些朋克男女夜生活的时候。他们的打扮虽然怪异,可也不是什么坏人。
站台上的椅子上就只有一个女人在四处观望着,但她还抱着一个孩子,不像是等我们的人,然而她看了我们一会儿,却向我们招手了。
“我叫余征秋,你是接我的大姐吗?”她说。当得到我们的回答后,她又说:“我早就看到你们两个人了,可报社说是有一个大姐来。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是你的孩子?”
“嗯。她跟我跑了一晚上,都累得不行了,上了车就睡了。”
我突然间血往上涌:“你丈夫把你和孩子都一起赶出来了?”
“不是,是我出来的时候,孩子跟在我后面跑。”
我示意丈夫把她孩子抱到车上,然而也许是孩子感觉到是陌生人抱她,立即就醒了,挣脱我丈夫的手哭了起来:“我要妈妈。”孩子说的话竟然是汉语。
“这是你与你的日本丈夫生的孩子?”我问。
“当然是了。”没有想到她有些生气地说,“他喝多了的时候,也这样问过我,可我让他带着孩子做DNA鉴定,他又不去。其实,他是很喜欢美惠的。”
“你一开始就教她的是汉语?”我对她肃然起敬。
孩子一下跑到了她怀里去,也就不哭了。她说:“什么都教的,本身就在日本生活,还是日语教得多一些,只不过她现在和我说的都是汉语。”
“你与你丈夫是不是因为教育孩子的事,才有很多矛盾的?”
“这不是主要的,其实,还没有孩子之前,他就经常赶我。”她随后对孩子说:“叫叔叔、阿姨。”
孩子还是困得不得了,闭着眼睛叫了我们两声,依然是很纯正的汉语,但与余征秋一样,带着南方口音。上了车,孩子在她怀里又睡着了,还用小手抓住她的衣角,仿佛是怕妈妈又把她交给谁似的。所以几次我伸手想去摸摸她,却又把手缩了回来。
我也想到了我的孩子,很羞愧,我也曾经考虑过让孩子初中或者高中去中国念书的,接受基础教育,我丈夫虽然没有反对,可他始终坚持说美国的教育更有活力一些。作为父母真是很矛盾的,原来的想法此时又重新困扰着我了,我是不是应该让孩子读了两年书后,再到中国去念高中,之后又重新回到美国去读大学?
看我不说话,她说:“让你们不方便了,真不好意思。”
“没有没有。”我说,“他一喝酒就赶你出去?”
“这倒不是,是他喝得很多,且心情不是太好的时候。这一次还没有等到他赶我,我就出门了。”
“可这也不是长法啊。”
“他第二天就会急着来找我,这一次我想多在外面待几天,给他一个教训,也带孩子看看大阪,我明天就去找旅店。”
“你住我们家,我很高兴的,再说……你是怎样与他结婚的,结婚之前不知道他有这样的毛病吗?”
“知道,还是他主动告诉我的,他还说他喝酒之后,要我让着他一些。”
我丈夫听到这里忍耐不住笑了。
她似乎知道我丈夫在笑她什么,解释说:“可是结婚前,他只是说说,与我在一起的时候能克制住自己少喝酒,那时候他很好。”
“你们是怎样认识的?”
“说起来就话长了。”接着,她却把话题转移到别处,她大声说道,“这么多年过去,我才觉得我对不起我原来的男友,其实他很爱我的,唉……大姐,你是不是也有一种‘错觉’:是不是也觉得原来的男友才是最好的?因为他已经离开了你,于是,他就从眼前重新走向陌生、虚幻的状态?只有虚幻的东西才是最美的。”
“也许吧。可是他是谁呢?”
“他是与我一起留学的中国留学生。”她说,但不看我一眼,仿佛已经进入一种回忆之中,“1996年我来日本留学了,那时我十九岁。我们那一群读新宿日本语学校的十多个中国男女留学生都很年轻的,我们一起租用了日本人的一套房子,三四个人住一间房,一天打打闹闹的却也好过。我似乎更好过一些,因为我家境比较好,就是去打工了,压力也不大。但青春似乎总是寂寞的,还没到三个月,我们三个女学生就与另外三位配对完成了,多余出来的六个男留学生就更寂寞了。那两对还时不时吵几句,我与他却没有红过脸,其实我很霸道的,只不过他总让着我,我也习惯开玩笑地叫他‘老大’。”
我不插话,屏住呼吸听,我知道这里面有故事,与中国留学生好上了,又与日本人结婚。然而车已经到家了。
还没有等到我问她们吃饭没有,她就说:“我孩子还没有吃饭,一晚上都是吃零食,你们家里……啊,我来做。”
我哪里能让她做呢?我钻进厨房把饭菜搞好摆上桌子。她把孩子叫醒。我看着她们把饭菜全吃了。
突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在这半夜三更的,让人的心脏都抖了起来。
“是他打来的。”她关掉手机,把它扔到了桌子上,“他喝的酒开始醒了,我应该早一些关掉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