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婚礼终于举行了,是传统的仪式,说明野田家对迎娶珍子的重视。
野田哉穿着黑色丝绸和服,脚穿白色便鞋,手持白色折扇。珍子头发被龟壳梳子束了起来,脸被脂粉擦得雪白,被面纱盖上,身上穿着白色和服,接着依次换上绣有仙鹤、花朵的礼服,一套代表新娘少女时代结束的深色和服。神职人员祈求神灵保佑新婚夫妻,仪式到了最后,是共饮清酒,新郎依次拿起摞放的三只扁平酒杯,啜三口酒,然后传给新娘,新娘也啜饮三口酒,再将酒杯依次传给其他亲友。她的一招一式都赢得了客人的赞许,相比之下,野田哉的姿态就没有谁恭维了,因为他的动作总做不到位。
之后,珍子的学习重点也转向干家务,忙完了吃喝洗涮的家务,再给家人准备下一顿的美食,再者,用鲜花和蜡烛台布置房间,给她与野田哉的卧室挑选床单和窗帘。这些都是在婆婆的指导下做的。
日本公司时常喜欢举办一些活动,此外,职员们下班后,也习惯傍晚三五成群地去喝酒,去大阪的娱乐中心区的酒吧、的士高、夜总会去。婆婆同意野田哉带珍子去参加公司的集体活动,却不让他们去私自喝酒,因为在她看来,这些都是男人的事。不过,他都是以参加了公司活动为名,混过这一关。每一次出门前,婆婆总是要对珍子叮嘱一番,生怕没有她的监督,在这些“大场面”里珍子会丢了野田家的脸。
不管他们回来多晚,婆婆都还会坐在客厅里等他们。他们进来后,她会急切地问野田哉:“你的上司、同事们都怎样说她?”
“没有说什么,只是说她漂亮,说她有礼貌。”
此时,婆婆悬在半空中的心才落了下来,她对珍子说:“别得意,他们在后面不一定会说什么。”说完,这才钻进自己的房间睡觉了。
参加这些活动的次数多了,珍子更有经验了,得到的赞扬更多,诸如有一次她与野田哉一起和几位同事去喝酒就是如此。
她穿着太太装很别扭地与野田哉穿着入时的女同事坐在一起,喝着葡萄酒。闲聊之间,时不时地她会说一说葡萄酒酿酒历史,列举各种葡萄酒的名称,再谈欣赏美酒的“心得”——其实她并没有喝过几种葡萄酒,却让这些整天泡在葡萄酒里的小姐们自认不懂酒。
第二天野田哉上班时,这几个女同事还客气地对他媳妇夸上几句。他回来当着老娘和珍子的面一说,珍子高兴,婆婆也高兴。
此时,她会若有所思地看婆婆一眼,因为昨天晚上的事她还没有想明白——
因为野田哉昨晚喝多了,回来时如醉鬼一般,刚进门,尿急,就冲进卫生间,她跟上去了,但还没有等到她把卫生间的门关上,他便旁若无人地解开裤子小便了,她只好把头转到了另一边。
公婆看见了说:“你看你这个女人,为什么不把卫生间的门关上。”随后说了更多的话,数落了她一番。
当时野田珍子就有些不服气,公婆用得着这样生气吗?日本人讲卫生一点不假,也很拘小节,但男女之间的忌讳却不那么多,她与野田哉公司的人坐客车参加活动,客车在中途停车,日本男人下车就在路边撒上了尿,难道婆婆不知道这些?她真想与婆婆说这个道理,只不过不敢开口。
此时,看婆婆高兴,野田珍子用很诚恳的话说:“日本男人小便究竟应不应该关门?”
他们一听乐了,婆婆也忍耐不住笑了。小姑说:“卫生间有门没有?”
“有。”她傻瓜一般回答道。
小姑子又说:“这就对了,有门就关,没有门,也关不了。”
婆婆恢复了严肃的面孔,无不担忧地说道:“看来你还不是日本媳妇,你们中国人家卫生间是不修门的?臭气熏天。”
野田珍子嘀咕着说:“其实,我当时也是想给他关门的。”
经过这一次,珍子的自尊心遭到打击,更要刻苦努力了。
不过,她随即发现,每当野田哉一个人喝多了酒,不关门小便时,婆婆是不会生气的,婆婆还会带着一种自豪的口气说:“这些男人。”
她糊涂了,却不敢问婆婆,她只是挖空心思自己去思考。
不过,有的地方她却做得很到位,她不再与野田哉在酒吧喝酒后唱卡拉OK了,因为人们大抵唱得都很难听,她自己都认为自己认真唱显得可笑了。就是偶尔野田哉在街上喝茶,他随手给她先倒上一小杯,她会看看四处的人说:“你怎么先给我倒了?别人看见是要笑话的。”
的确,在日本,ladyfirst(女士优先)是不适用的,但是却也没有人去监督这些行为,就是看到了谁又会觉得奇怪呢?其实,日本社会是匆忙的,没有谁会留意不认识的人。
野田珍子找过我们几次之后,我才发现,她总是在郁闷的时候来与我们聊,因为日本女人是不听她这么说的,她就找上我们了,先是说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接着才扯到正题,但往往是对我说,除了我愿意听她说话外,还因为我来日本的时间最长,且年纪比较大。
“你说日本男人上厕所,究竟应不应该关门?”她说。
我糊涂了,真认为她有些毛病,怎么会突然问这种问题?于是,她才会说出这些伤面子的事。我又能给她解答什么问题呢?
“我不知道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公婆就没有给我好脸。”她说。
一位中国媳妇插话道:“你不要错的对的都听婆婆的,她就不会这样得寸进尺的了。”
“我怎么敢?”珍子转而反问道,“你婆婆对你客气吗?”
那位中国媳妇说:“我们很少说话,她没有对我好,我也没有对她好。”
“就是了,何必呢?”
不过,等到珍子解闷完了,如果还有时间——我们这些女人总是在午后忙完家务之后才有时间——她就会打一个电话给野田哉同事的老婆,请她们与她一起逛街,完了还请她们去家坐坐,似乎向公婆表明,这些日本女人看得起她,已经是她的朋友了。她从来不邀请我们去她家坐坐,我们请她时,她也没有兴趣去。
一位中国新娘问她:“你们在一起喜欢去哪里呢?”
“心斋桥筋、千日前(编者注:大阪的两条商业街),但大阪太小,我喜欢去东京的小普罗旺斯的目黑区自由之丘。”她很自豪地说。那个地方是东京太太们购物、闲聊的天堂。
“可这是在大阪,那么远,你们有那么多时间?”
她很尴尬,脸也红了:“我去过两次,是和野田哉去的,我哪有那么多时间,那么多钱。”不过,她的脸又立即阴转多云:“我上次穿的那套衣服,隔壁家的那个媳妇也托人买了一套,知道吗?她是看我穿才买的,她可是正宗的日本媳妇。”
“那个女人多少岁了?”有人问道。
“可能快五十岁了。”
人们笑了起来。
珍子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者说是什么原因,她发现周围的日本人都对她冷淡下来了,除了婆婆外,应该是野田哉——其实,他是越来越对她客气了,少了那些随意,甚至少了那些粗野。原来,卧室的门一关,他就会对她“大动手脚”,她也高兴,现在他不仅对她客气,还很少带她出去。只不过她能够理解,结婚这么久了,不可能保持在黄山脚下的那种感觉。
可是,她最想不通的是,她为小姑子做了那么多事,小姑子为什么不愿意与她待在一起了?
小姑子每天一下班,把小包随便就扔到桌子上或者床边,接着呼呼大睡。衣服是折是洗是熨都是珍子干的,完了,第二天,小姑子顺手就能穿上它们上班去了。
如果婆婆在珍子还没有收拾好之前发现了,她会从床上把小姑子拉起来,让小姑子收拾好再睡,还要盖上被子,否则,露出一个大屁股成什么样子,或者干脆不让珍子收拾,吃饭时也不叫小姑子。于是,婆婆和小姑子之间经常有点口舌。
“连自己的事都不会干,你还能嫁出去,谁敢要你?你只能嫁到中国去。”
每当这个时候,珍子就会走到一边去,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
然而她就弄不懂,小姑子对她也有些依赖了,可除了感谢她的话,或者时不时买一点小东西送她,如哄一个孩子一样,也很少与她说话,更不用说带她上街了。
有一次,小姑子白天轮休,在卧室里打了好一阵电话,也没有约到上街的人,因为别人大抵是在上班。
珍子好心地说:“我与你一起去吧?”
“算了,我是去玩、去开心,你又不会这些。”
不会开心什么的,珍子也不当回事。可是有一次小姑子与野田哉在院子里说话,却被珍子无意中听见了——
野田哉说:“你应该多陪你嫂嫂,家里就三个女人,妈妈对她又是那样子,你再不陪嫂嫂多说一些话,她就找不到人了。”
小姑却说:“我是想与大嫂亲热一些,我就是觉得她怪怪的。她不像年轻人,也不像老年人,她不像日本人,可能也不像中国人。”
“怎么这样说她?”野田哉想了一下又说,“你这样说,好像还真有那么一回事。我也感觉到与她在一起很辛苦。”
珍子听到这句话,吓了一跳,再仔细一想,似乎他们的婚姻已经接近终点了。
于是,她决定对野田哉更是百般顺从、体贴,可是结果是……一天傍晚,野田哉又要出去了,她几乎用恳求的口气请他带她一起出去,他却对他说:“出去做什么?你没有发现,同事们都对你敬而远之吗?你一个人待在那里也无聊。”
她哭了,哭得格外伤感,野田哉也心软了,劝她、哄她,在家里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