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嫁到日本的女人,有一些故事实在是不愿写,写了之后,会让人三天都没有胃口,仿佛真有一只死苍蝇就堵在喉管里,因为自己仿佛也成了故事里的主人公,会情不自禁地问:自己是因为什么嫁到日本的?我担心国人看了会很厌恶——说真话,写这本书我一直就处于矛盾之中。
我到广岛已经有几次了,这一次感觉尤为沉重,倒不是因为它曾经是被原子弹摧毁的城市。其实,蘑菇云散去了,如日本其他城市一样,早已经是蓝蓝的天空白云飘了,就是那些高烟囱也没有浓烟飘起来,大街上也看不出混乱,所有建筑上的玻璃、墙壁都干净整洁;地上也少看到烟蒂、纸屑;路道不宽却也秩序井然。我之所以感觉沉重,是因为我要去看一位躺在病床上的中国女人,如她自己的描述,我可以想象得出,她就像从战争中救出来的伤员一样全身都是伤,而打她的仿佛就该是五十年前的日本鬼子了。
她其实不是新娘,也就不应该是这本书中的角色,她在国内有丈夫,却又与一位日本人同居了,因为她希望与他结婚,留在日本。但她正是被这个男人打伤进了医院。
我与记者走进病房。她睡着了,右脸青肿,高高地胀起,只有左脸顽强地证实着她有一张清秀的面容。然而就是这半张脸上也有一块仍未痊愈的伤疤。她叫郑丽,已经在这张病床上待了半个多月了。
听医生说,她被上原直行(同居的日本男人)送进医院时,满身是血,可她还说是被别人打的,不肯说出真正的凶手。
倒是因为上原直行害怕警察介入调查,才说她的伤是他们两人打架所致。
然而不管怎么样,只要不让警察介入调查,郑丽的“国民健康保险”也就用不上了,昂贵的医疗费也只能由他们自己出,准确点儿说,是她自己出。
郑丽还没有醒来,上原直行却出现在了我们的视野中,他那样子白白胖胖,看上去比较和善。我们介绍了身份,他紧张了一下,随后他在她耳边轻轻叫唤了两声,这才坐下来,随即很有礼貌地与我们攀谈起来。如果不是一句话三鞠躬,过于礼貌,真让人想不出他就是凶手。
他侧着眼睛看着她说道:“是她叫你们来的吗?”
我想否定,因为郑丽一再要求我们这样。但记者抢先一步说道:“你都要把她打死了,还让别人不说?”
他竟然淡淡地笑了笑说:“哪里有那样严重?她也是,两口子打架是常有的事,让别人知道多不好。我知道我错了,我以后一定改正就行了。”
“你不是只打过她一次吧?也不是第一次说改正的话吧?”
“她都说了?”他又小声补充,“她也有错。我是因为爱她才打她的。”
“她爱你吗?”
“爱,当然爱。”他很自信地说。
“那她怎么没有把你打伤?你对医生说,你们相互厮打了,可你脸上为什么就一点伤痕都没有?”
“他毕竟是女人,哪里打得过男人。”
记者说:“那她抓你一把脸也总是可以做到的吧。我也不想与你扯那么多了,我想问你:你为什么要打她?”
这下他激动了:“她一有空坐下来,就要让我与妻子离婚,与她结婚。我也想结,可是我妻子不肯离婚,我有什么办法?”
也许是我们说话吵醒了她,她睁开左眼,呻吟着看了我们一眼。当看到上原直行站在旁边,又露出惊慌的眼神,随即又呻吟了一声,闭上了眼睛,仿佛是要上原直行看到她可怜的样子,原谅她打电话通知报社。
其实她也是没有办法才这样做的。她住进医院开始的那几天,上原直行倒是大部分时间守候在她旁边,当看到她已经没有生命危险后,来的时间就少了。可是最近几天他天天来,因为他要让她拿打工挣来的钱支付医疗费,因为他缺钱,在医生不在的时候,还威胁她,要她早一点儿出院。
我们让上原直行离开病房,他很不愿意地在病房里转了一圈,说他要看护她。记者不耐烦地威胁他,如果他再不走,我们就报警,说出他打人的事。他这才悻悻而去。
之后,她才睁开眼,坐了起来,哭着说出她的遭遇。因为她怕他,加上没有专门的人照看(她弟弟也来日本了,可他在忙着留学打工的事),我守护了她两天两夜,一直到出院。其实,上原也不时到医院看她,或者说是来看我,看我有什么行动。下面是我是按照时间顺序整理出来的故事——
她出生在湖北一个边远的县城,上了中专之后,就进了城,自学日语,又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工作及人际关系,当上了翻译,也嫁给了一位普通公务员。然而2000年那一年,孩子十岁了,她自己也三十二岁了,好运再一次降临在她的头上,她成了一位公派留学生,去日本大学留学,深造日语。于是,她告别丈夫和孩子到了东京。
飞机还没有进入日本上空,她就打算好,回来后不仅要能说一口纯正的日语,让她能在单位上更好地立足,甚至调到北京的外事部门工作,还要依靠打工打出一套高档住房、一辆比较好的轿车。她有理由这样设想——如果其他留学打工首先是为了支付留学费用的话,那么她是可以直接把这些钱花在国内的。
于是,当她走进校园的时候,也走进了料理店——她是务实的,她不会想到在日本可以通过其他方式赚钱。如果男留学生打工选择的范围宽一些,可以到日本的各种公司打短工,那女留学生就只有到传统的料理店打工了,或者就是风俗店,如按摩、酒吧,这些地方虽然能挣更多的钱,但她不会考虑去这些地方。
日本企业是很讲究资历或先来后到的,虽然她长相不错,却也得从洗碗工干起。不过,再苦再累,她都一声不吭地干,店里忙的时候,还主动去帮助别人。于是,仅仅一个星期,老板就让她站在了前台,让一位老雇员回去洗碗。她直接面对客人当服务员,工资相应也高了。但是她一有空儿,就去帮助那位老雇员洗碗,这样店里的人就没有对她印象不好的。
第一年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学习顺利、打工顺利,年终就积蓄了二百二十多万日元,在武汉能买近一百平方米的房子。
不过,渐渐地,她也感觉到这样的生活缺乏一些什么,也许仅仅是想儿子,为了节约,她与儿子约好每星期的周末通话十五分钟。那她还缺乏什么呢?她没有仔细去想,因为她是务实的。不过,有一次发高烧,她是自己拖着身体去医院的,她回来之后,睡在床上,发现自己讨厌丈夫了,他一天老老实实地上下班,工资也不多,庸庸碌碌的,如果他有本事,她就不会想方设法到日本来受苦了。
第二年,她一如既往地实施着自己的计划,依然沿着同一条线路读书、打工,但一位男人走进了她的生活——-
已经是仲夏了,她起得更早,但每天都是同一时间到电车站,在电梯上、站台上和车上都不忘拿着日语教科书看,不留意身边的人和事。这主要是因为东京的电车是非常准时的,完全可以用手机调整好上车时间和到站时间,然后就不会错过了站。然而时间长了,她还是注意到了一个几乎每天都是在同一时间、同乘一班车的中年男人,而且这个男人总是跟在她后面上车,从不走到她前面去。
她不是傻瓜,知道这个男人似乎对她有兴趣。当然,她也不需要防备什么,因为来了一年,她听说过盗窃银行的大案,但很难听到有扒窃、抢夺、强奸的事。其实,日本的社会秩序在世界上都是名列前茅的。当然她也不准备与这位男人认识,乃至发生什么。
但是有一次,这个男人被从电梯上跑下来赶时间的人撞了一下,也就撞到了她。于是,撞他的那个男人抱歉地跑上电车。他却很难为情地一连鞠了好几个躬对她道歉:“对不起,我并没有有意要撞你,撞疼你了吗?”
“没有。”她勉强笑了笑回礼了,又低下头看她的书。不过,他那一句话已经让她感到了一丝淡淡的温馨。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说:“你是中国人吧?”
她抬起头来,好奇地说:“你怎么知道的?”
“你走路的样子,还有你的姿态、神情,还有没有一个女孩像你这样认真读书的。”他一口气说了好多。
“真的?”她听得似懂非懂的,接着又有恍然大悟之感。她没有想过要做日本人,然而日本人的风俗、各种习惯也是学习的内容,她也有意在模仿日本人,要做一个优秀的翻译这些也是必需的,同时也方便她在日本的生活。
车来了,他坐在了她的身边,她还想听他说点儿什么,但他一句话也不说。不过,在这种期待之后,她再一次感觉到自己不像日本人——人们可以闭上眼歪着头打盹,甚至还有大声打鼾的,但却很少有人在车上聊天。随后,他先到站向她点头就下车了。
第二天在站台上,她早一些时间到了站台,可他竟然也到了。他主动与她打招呼,他们聊天了,她发现他似乎懂得很多。
聊到高兴处,他忽然问她:“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总跟着你?”她不答话,脸也有些红了。
不过,他自己的解释却让她意外:“我不仅发现你上的车与我同一班次,还很准时,我就跟着你了,这样我就不必看表了,因为我这人很懒惰。后来有一次我不幸来早了一点,没有看到你在站台上,还紧张起来了,认为自己晚点了,竟然也忘记看表。”
她笑了,虽然内心感觉到一些遗憾,她似乎希望听到他的另一种解释。不过,她为他的幽默感动——她当时认为是幽默,后来才发现,其实这人本来就是那样的懒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