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晌午,微风清冽,草木轻轻作响。阳光清静爽洁,透过树林的枝丫,斑驳地洒在宁静的小路上。
一辆白色汽车。
静静地停靠在了路边。
端木夏铭打开车门,小心地将许多多牵出来。
“闭上眼睛,我会让你看到海。”
她轻轻笑起来:“都看不见了,还怎么看海啊?”
“怎么老是成不了聪明人呢?”声音的主人有点哀叹的味道。
许多多低下头,讪讪地笑,索性不再答话,免得他又逮住机会说她笨。
还有,其实她提的是个大难题吧,不要说这座城市就是周边城市也连着海啊。
什么都看不见,却可以更敏锐地感觉到风的方向,从左至右朝他们温柔地侧吹过来,脚下踩着形状不一的石头,偶尔会有软软的枯草,空气里有着晨雾清新的味道。端木夏铭正牵着她的手,两手交握,他的手温暖而有力,她的手绵软而微凉。她可以模糊地感觉他的身影位于她的右前方,可以知道他小心翼翼地引领着她,慢慢地向前,像走上了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直线。每迈一步,她心底的忧伤就消散一分。风的领域更宽广了,沙沙的海浪声,正朝他们忧郁而优美地飘来。
原来海还可以是用来听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都快要雀跃得忘乎所以了,海浪在脚下咆哮,而她是只扬着风帆将要远航的蓝色小船,载满的不是忧郁,而是纯纯的幸福。
净色呢绒中长外套轻轻覆在她的肩上。
许多多惊诧地睁大眼睛。
端木夏铭的左手依然握着她的右手,微微地笑道:
“这是不是比你心目中的海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忙不迭地点头,新奇得像个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宝藏,眼前这片景色她已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它才恰当,足以道出它的美。
万丈悬崖底下是连绵成片的绿色海洋,树梢在微风中婆娑起舞,会聚成一曲永垂不朽的华美壮丽的乐章。在远处,更有几栋绿色的小木屋,守着大片芦花和洁白水鸟。那岸边一线高远的天空,像极了一匹蓝绸缎,纯粹、透明。这样的恬淡逸致,引得水鸟啁着旋转的调看这芦花轻扬。
疏离城市的人声鼎沸,远去车水马龙,聆听这自然的声息,虽带着离群索居的寂寥味道,但并不妨碍她的心胸变得清明开阔。
“多多,喜欢吗?”有力的双臂忽然从背后紧紧搂住她,将叹为观止的她拥进自己怀里,“以后,隔一段时间我们都可以来这一次。”
“这么好的地方要是能常常看见当然好。”许多多看着远处木屋的方向,微笑的面孔上出现憧憬的神态,她转头看着端木夏铭,说道,“你当初怎么发现这块宝地的,有仙人指路?”
她的脑袋在他的颈边,清新的发香萦绕在他的鼻端。
她可以听见他的心跳。
“怦!怦!怦!怦……”
他拥着她的肩膀,热热的呼吸就在她耳畔:“有一次开直升飞机无意中看见了,你是第一个和我分享它的人。”
许多多微微脸红,默默地咬紧自己的嘴唇,她的眉宇间却有着难解的悲伤:“谢谢你带我来,想到世上还有这片简单宁静的天地,我们都……要好好的。我很喜欢这里……”
“既然我们都这么喜欢,不如来给它命个名吧。”他突然想到了一个能时时把它放心中的好主意。
她的唇角上扬,眼神间故意露出愁苦的笑意:“大少爷,我才疏学浅,这种事交给你一个人就好。”
端木夏铭低下头,他的眼中满是宠溺和无奈。然而,他还是故作生气地命令她也一起想:
“你要敢偷懒,我就把你从这扔下去,反正死不了,在哪棵倒霉的树上挂个几天我再让柳管家来救你。”
传达出这么危险的信号,许多多不得不加以重视,认认真真地思考起来。
“要不就叫夏铭海?”
“你属单细胞动物吗?”他毫不客气地贬低她的智商。
“那那叫……琉璃梦?”
“童话看多了吧?”
这怎么又扯上童话了?她骤然回头,额头“砰”的一声撞上他的下巴!
“哎呀!”
她吃痛地低叫,额角立时浮出一块淡红的印子。她伸手捂住痛处,好痛啊,她看这块地方干脆叫霉海得了。还未抱怨完,手被人握住。她惊疑地抬起眼瞪的刹那,感觉到有湿热的东西贴上她的额头——
他吻着那撞痛的红晕。
她的身子僵硬。
想到那日伊扬老师给她的那份文件,她便滋生了无穷无尽的歉疚感。
只是一想,她便有了挣扎着要从他怀里挣脱的冲动。
端木夏铭的脸上飘起了深深浅浅红,他凑巧在她身子微动的瞬间放开了她的腰,脸上又恢复了淡漠沉静的模样。
他抚摩着许多多的脸,说:“这里叫多海。”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她屏息凝视他。
“以后你会明白。”他的声音却如水底轻缓的涟漪。
许多多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如水一般清澈迷离。张了张口,似有什么话就要冲口而出,然而她却忍住了。
后来的后来,她明白了这其中包含的意义,她独站在深不可测的悬崖边,风呼啸而来,满目的悲凉。她总是痛恨自己的后知后觉,酸涩难过得几欲窒息。
“我有点饿了,你先在这看会儿风景,我去下面的车里把吃的东西带上来!”最初的怔忡在许多多的眼中慢慢地褪了下去,她的眼眸又恢复了以往的狡黠,抱怨地说道,“都怪你,那么早就喊人家起来……饭都没来得及好好吃!”
端木夏铭幸灾乐祸地扯了扯嘴角:“谁叫你是猪投胎的,吃得那么多,还想学淑女细嚼慢咽。”
她嘟起嘴狠狠地瞪他:“你没福气成为养猪专业户,还怪世上猪太多?”
端木夏铭很酷地丢给她一个标准少女杀手式微笑:“看来我们的多多猪找了肯收留你的那个养猪专业户了,那真是恭喜。”
许多多一时语塞。她总不能直言不讳地说,你不就是那个养猪专业户。她待会儿要做的事,也许会让她好几年见不到他,或者一辈子与他交错而过也不一定,她又怎么能把那么直白的话说出口。她无赖地说:“我知道那个养猪专业户是谁就可以了。”
端木夏铭摇摇头:“你这个爱胡乱狡辩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永远改不掉,这样,你才能把我记住呀!!”
许多多冲他吐吐舌头,一蹦一跳地跑下山,边含含糊糊地嘱咐他一定要在山上等她。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无奈地坐在岩石上眺望着远处的风景。
天空上,有绵软的云朵在游移。
山下寂静的公路。
无数的叶子从路两旁的树上沙沙落下。
黑色的林肯轿车横亘在前方,儒雅的老人恭敬地站在车边。他好像是为了执行某个命令而一直守候在那里,银白色的发丝上还有晶莹剔透的晨露在闪亮。
树叶间晃动的光影将车内的世界摇曳得明暗不定。
金色的阳光照在许多多的脸上,她的面容却惨淡无光,远远地凝视着那个,如同千万重山。她僵硬地走着,手指不由自主地握紧,深深地刺进肉里。
“拉布德殿下,您该走了。”
班得纳对她鞠躬,神态不卑不亢。
“从今天开始,我就不得不接受您尊呼我为‘您’了吧?”她皱眉。
“希望您慢慢适应。”
“是啊,很多事情习惯了就好了。”
“王妃请先上车,您有任何疑惑我都愿为您解答。”班得纳年老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薛警官现正坐在车内,他需要您的配合做份询问笔录,好了结那宗学生电子档案盗窃案。相信不会耽误您很多时间,您依然可按时乘坐专机离开中国。”
“我承认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后果,就是被驱逐出境吗?”她淡淡地说。
“我们已经与中国外交部和司法部的有关人员进行了交涉,他们只是请您暂时离开中国……”
“你们准备找什么借口向我就读的学校解释?”
她轻轻地将话题带过,平静地说:
“这次事件好像各校的师生们都知道了,如果没有听到警方严惩作案者的消息,他们说不定会做出些过激的行为,影响正常的学习秩序。”
班得纳凝视她。
半晌,他的眼睛里有种复杂的神情,说:“王妃不用担心,事情过段时间人们就会慢慢淡忘了。只要警方绝口不提,学生们的愤怒会在这种严肃的沉默中冷却下来的。”
“原来不是办法的办法才是好办法啊。”她唇角微微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可是,他要怎么办?他那么相信我,要是有一天得知我亲口承认作案者就是我,他会是什么心情?再见面时,我要如何面对他?欺骗一个毫无保留地相信你的人,才是最最残忍又可恨的事呀。”
班得纳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住。
许多多手缓慢地举到自己的眼前——长长的项链从她的手心垂落,因为握得太久太紧,原来冰冷的链子已经灼热滚烫。
如果知道了事实真相,他掌心的温度还会像这项链一样热热的吗?
许多多明亮的眼中是一片了然的光芒,滚烫的泪珠潸然而落。她忽然蹲下身,净色呢绒中长外套如同最美丽的花瓣一样铺在她周围的青石地面上。
她哭了,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肩膀,像一个可怜而又无助的孩子,默默地抽泣。
马路上。寒风吹来,吹动着她手中紧握的银白色项链。
一只手帕忽然落在她的手上,细细地为她擦掉手腕上的泪珠。清新的香气扑面而来。许多多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中的是纯粹的白色,然后是一双黑如夜色一般的眼眸,晶莹的瞳孔中有着熟悉的关切。
她举起手臂认真地用自己的手帕擦许多多腕上的泪珠,面孔上有着让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绝美光华。
许多多的眼睛睁得很大,眼中满是晶莹的泪光。
她微笑,握着手中的手帕,看着她吃惊的模样,甜美可爱地说道:“你不认识我吗?亲爱,我是许许多啊。”
看着和自己有着惊人相似长相的女孩,许多多不知是还没有从悲伤中回过神来,还是见到失踪几年的好朋友太过高兴,一时睖睁得说不出话。
许许多搀扶起她,一双大眼睛盈满委屈看着许多多,轻声说道:“我就这么容易让人遗忘吗?我说过会在你最近的地方,可是这么久,你都没有发现过我的存在。”
树叶轻轻无声飘落。
许多多眼前划过落叶的影子,才似慢慢看清了满脸温柔的亲爱,眼中有着愧疚却无从说起。
“对不起,亲爱。”她的声音中含着淡淡的忧伤,眼眸里是如夜一般忧郁的颜色,“我知道你一定又是为了我才来这的吧。但是,这次牵扯上的事件似乎联合我们两个人的力量都没办法圆满解决呢。如果你还想看到以前的多多,那么,对不起,我好像越来越没用了,连自己没有做过的事都无法向人证明我的清白。”
许许多忽然垂下长长的睫毛,叹了口气,转过身,面朝向一旁的班得纳,温声说道:
“小哲没有交代你要准时护送多多回比利时吗?”她抬腕看了下表,又说,“现在已经快两点半,您还要拖到什么时候才把她带到最爱她的人身边?”
“小许小姐……”班得纳愕然抬头,看着她的眼睛有几分吃惊,过了有那么一秒钟,他才恭声对许多多说,“拉布德殿下,请您上车!”
许多多转身看向山顶的方向,僵直的脊背有着一种孤单的味道,许许多缓缓地走近她,注意到她目光的方向,她的眼底出现一抹复杂的黑色。
“小哲,他一直都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
许许多轻轻地拉住许多多的衣袖,声音中竟有着祈求的意味:“多多,不要让他成为第二个你应该抱歉的对象……”
她的目光在树叶摇晃的缝隙中渐渐变得空洞。
“你……快点回去吧!”她静静地说着,“回到你原本的生活轨迹中去,这里不是幸福树结果的地方,你留在这里,会让很多人伤心,你……不能再那么自私,那样的幸福和快乐,是不会得到祝福的!”
她微微地笑着,看着他,笑容清澈纯真如水晶一般晶莹剔透。
手指一点点地捏紧,许多多的眼中一片灰暗,许许多的手轻轻地松开她的衣袖,仿佛多多是一只风筝,而她要做那个成全她自由飞翔的放飞人。
“多多,你回去吧!这个地方的人和物我会替你统统接纳下来。”
“哦……回去!”许多多将手中的项链放到她的手中,静静地说道,“这里有两个人,请你千万不要让他们受伤害!我会回来!”她戴罪狼狈回比利时,中国警方再加以隐瞒,亲爱就可以在这继续扮演她,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吧。
只是,铭和启都知道了真相该怎么办……
她不能去想,也暂时没资格去想了。
黑色林肯轿车行驶上了公路,在宽阔的公路上飞快地前行,许多多坐在车的后座,她凝神看着车窗外,车窗外的景物在她的眼前一一闪过,那些陌生的小路,那些从蜿蜒的小径里窜出来的野花,远远地,掩映在郊区美丽的薄雾中。
她看着窗外,泪水从她的眼中静静地滴落。她轻轻地,静静地说,声音里充满了哽咽的哀伤:“端木夏铭,我们还有机会再见吗?”
一个月的爱情,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