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瞳怒极反而不想哭了,一吸气向前冲几步,低头猛撞在太子肚子上。太子说得正高兴没有防备,吃了这个凶猛的头槌,一时气都噎住了。他翻了一个白眼,噔噔噔接连退后几步。离非急忙去扶已经来不及,太子已经一个后仰栽过去将太傅的桌子撞倒,桌上纸笔、书卷开花一般撒了满地。
太子怒跳起来。离非赶紧收拾地上的书本,忽听青瞳一声惊叫,抬头只见一个黑影当头砸下,却是他扯宣纸时将砚台带了下来。小太监刚磨好的一砚墨汁,正好淋了个满头满脸。
青瞳又是“啊”了一声,手忙脚乱地上前扯过地上的纸就替他擦,擦了两下才发现用的竟是太傅的书本。
青瞳两手黑墨,呆立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太子本欲扑过去与青瞳厮打,见状指着她大笑起来。青瞳恶向胆边生,跳起来将两手墨汁都抹在他脸上。两人撕扯着滚作一团,太傅来了仍未住手。
老太傅见自己心爱的潇湘竹杆雪狼毫折作两段、定窑雨过天晴砚台碎作四块、前代手抄本《大学》撕成无数片,两眼一黑,几乎晕去。他从胸膛深处发出一声大喝,几个沾满墨汁的小浑蛋都被撵出去罚站,连太子也顾不得了。
太子两眼乌黑,青瞳嘴上就像长了胡子一样,离非更不用说,直接改名“黧黑”算了。三个人互相看看,青瞳首先大笑起来。太子撑不住,终于也笑起来。他们的气打架来打架走,竟是一笑泯恩仇了。
太子心中畅快,罚过站后就把青瞳替他做的一份功课交上去。就事论事,尽管怒气未消,他这一日的功课还是得了太傅夸奖。太子久未得老师夸奖,心里十分高兴。从此以后每隔十日八日就要青瞳替他做一回窗课。
他发现这小丫头是吃软不吃硬的,于是经常拿些好吃的给她。青瞳既怕他不做窗课连累离非,又还是有些嘴馋的,所以太子拿些她见也没见过的糕点果品也就收买了她。自此成了习惯,青瞳仔细按着太子的水平高出一点儿替他做窗课。太傅欣喜不已,并没有怀疑过。
青瞳上午上了课后就可以回去,其他的众皇子却要下午去和另外的太傅学习行兵作战之术。现在课程已经上到了破阵之术,这个讲武的太傅也姓孙,脾气虽然没有孙延龄那么臭,但是武人威风在,却也算严厉了。
他隔一个月就要考较一次,这对太子来讲更困难。比如破长蛇阵要用鹤翼阵、破鹤翼阵要用玄龟阵这样的口诀,他用用工夫倒也能背下来,可是这个太傅会突发奇想,正答着题就突然插一句,“殿下,如果敌军用鹤翼阵为主,夹杂长蛇阵骑兵又该如何?”
又该如何?太子只想骂人,他怎么知道又该如何?他的四个伴读是三文一武,只当初拿水壶出来的余景春是大将军余显的侄子。太傅这一问把四个人都问住了,大家眼睛不由一起看向余景春,希望这个武将之后有些主意,结果余景春憋了半天,竟然说了句:“我去诈降!”众皇子笑得东倒西歪,太傅差点儿气死。
第二日上学,趁着太傅没来,十几个皇子都在开心地讨论昨天的笑料。太子来时,好几个皇子一起对余景春说:“可是诈降来了?哈哈哈哈。”太子和四个伴读都有些尴尬,余景春已经羞得深深低下头去,可这些人还不打算住口。
一个道:“诈降没那么简单吧,要用点儿什么计策?”
一个答:“美人计最管用了。”
众人哄笑,十五皇子笑道:“余景春不行,他黑得那个样,太,呃……”
十五皇子本来想说太子你亲自来吧,但是他生母只是个婕妤,出身太低,话到口边赶紧咽下去。他一瞟太子身后的离非,随口道:“不如让离非去吧,他长得倒是不错。”说罢指着离非哈哈大笑。众皇子看看离非,也跟着笑成一片。
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大响,青瞳一拍桌子,霍然站起,指着十五皇子道:“笑什么笑?你觉得诈降很可笑?回去翻翻史书,多少将军忍辱诈降,最终成全了一场大胜。目光短浅、小肚鸡肠,我看可笑的是你才对!”
十五皇子吃了一惊,他和青瞳年纪差不多,被这样指着鼻子骂,面子上过不去,叫起来,“你一个没读过兵书的丫头,懂得什么!你知道玄龟阵要用什么阵配合最好吗?你知道燕尾阵要怎么排吗?我目光短浅?上次考较我可是第二名!要是换了你,恐怕诈也不用诈,直接就降了。”
青瞳确实没有读过兵书,然而却从心里不惧十五皇子。她道:“我没读过兵书又怎么样?不过是你有机会学我没有罢了。我兵书虽然没有看过,史书却读了不少。什么玄龟阵、燕尾阵,通通是纸上谈兵,真的两军对决起来,变数多着呢!你就是背了一肚皮阵势也不见得有用,真让你带兵,说不定连诈降的机会都没有。”
“十七!”九皇子突然插口,声音低沉,“这些阵势都是高祖大帝首创,在宗庙供奉的《高祖手记》里有详细记载。高祖大帝就是凭着这些宇内无敌,创下大苑的基业。我朝的武将每一个都是学了这些阵势才能出去打仗的,你却说这些不过纸上谈兵,难道你连高祖都不放在眼里吗?”
青瞳泄了一点儿气,不光是高祖名头不容她冒犯,九皇子她也总有点儿畏惧。可是她心中仍然不服,道:“高祖天纵奇才,又岂是人人能比的。我是觉得光这样死板地教恐怕没用,就是被你学得滚瓜烂熟,敌人要是什么阵势都不会呢?他什么阵也不摆,你要破什么去?就算敌人也布下这些长蛇阵、燕尾阵,你们能不能在阵前一下就看出来人家布的是什么也还不一定呢。”
“那依着你该如何?”
“我……各领一队兵,练习呗。看看真到了面前,谁能应付谁才是对的。”
“哈哈哈哈!”此言一出,众皇子全笑起来,“各领一队兵?你知道玄龟阵要多少人才能摆吗?五万以上!你知道金龙阵要多少人吗?十二万是最少的!说得容易,原来是个什么也不知道就浑说的,依着你戍守京畿的十六卫军不用干别的,整日就陪着你玩家家酒了。”九皇子虽然没跟着他们一起笑,神情也有些不屑。
青瞳咬牙切齿,下学后离非也不等了,直接飞奔回甘织宫。花笺见她饭也不吃,只在纸上画些奇怪的图形,劝了几次青瞳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就继续,索性不理她自己睡了。她第二日起床吓了一跳,见青瞳双眼都是血丝,头发散乱,地上雪白一片,全是扔下来的废纸。她竟然一夜没睡!
青瞳仍然是眉头紧锁,昨晚一夜下来她自己想了无数阵势。青瞳读的书很多,直觉告诉她这些阵势全有不少破绽,可她无论如何也不信高祖当初打仗,依靠的仅仅是这些动辄需要五万、十万人才能布下的阵势。那么高祖当初只是个草莽起家,上哪儿弄来的这么些人呢?
花笺见她闭关了一般只顾苦思,只好自己上前给她洗漱梳妆。平日里这些事情大多是青瞳自己做的。
花笺看着青瞳收拾得能见人了,给她整理好文囊送她上学。青瞳路上也是摇摇晃晃,仍在苦苦思索。当日下了课,青瞳将太子拦住,紧张地道:“太子哥哥,你能不能把《高祖手记》拿来给我看看?”
太子奇道:“《高祖手记》太学的藏书楼就有录本,你自己去借不就行了?谁都可以看的。”
青瞳摇头低声道:“我想看原本,录本我早就看过了,说的全是些高祖总结的阵势和歌功颂德的话,最好是高祖手书的原本,你借来给我看看行不行?”
太子吃惊不小,忙也低声道:“原本那是在宗庙享受香火供奉的,你要来干什么?我也不能无缘无故去拿啊!”
青瞳道:“你读《高祖手记》是好事,想个借口嘛!要不你就说是拜祭一下祖先,偷偷拿出来也行,我一天就还你!”
太子仍旧摇头,“不年不节的,没有名头,我去拜高祖,这……”他已经和青瞳很好了,于是极小声地说,“九哥那头的娘娘盯着我呢。”
青瞳道:“这个我也想过了,高祖当初写这些不就是给子孙看的嘛!你是太子,更应该时时拜读,而且这话头要是挑起来了,你随随便便就能引到好地方去。我猜就是有人知道了也会装作不知道。”
她话锋一转,小声道:“就一天,我给你写十天的窗课如何?”
太子大大动心,跃跃欲试。这日傍晚青瞳正在甘织宫继续鬼画符,花笺跑来神色暧昧地说外面来了两人找她。青瞳既奇怪会有什么人来甘织宫,又奇怪她这副吃了腥的猫一般的八卦样,于是放下手中笔墨出门一看,却是离非和太子一同来的。
太子一见面就从怀里掏出五六本书,献宝似的给她看,“喏,这个是你要的,《高祖手记》!这个——《高祖起居注》,这个——《高祖观书感》,这个——《高祖生平记》,这个——《李卫公答高祖书》,咦?这个不是高祖写的,怎么放在一起?害我拿错了。”
青瞳劈面一把全抢了过来,管他谁写的,跳起冲进屋中全放在书桌上。
太子两人跟了进来,见一地废纸,皱眉道:“皇妹,你这书房也太脏乱了,怎么不收拾收拾!”花笺道:“奴婢每天都收拾,这是她刚又扔的。”
太子环视道:“你这地方真难找,要不是离非认识路,我可来不了。宫殿倒是不小,怎么就一个宫人?怪不得忙不过来,也没有什么摆设,改日我让人送些来。”
“谢了!”青瞳已经开始读书,头也不抬。
太子无聊地乱转,顺手拿起书案上一个紫铜的饼状物,奇道:“你这个镇纸倒是奇怪……咦?这不是手炉吗?”
他这才看清了,这个紫铜手炉不但放在桌上,还周身亮晶晶的,显然是被人反复摩挲才会如此。
“大夏天的,你还用手炉?”太子奇怪地问,抬头却见青瞳面红耳赤,一把将手炉抢下来藏在背后,睫毛轻颤,眼波正羞怯地瞟向自己身后。太子顺着她眼波回头,见离非脸色也如红布一般。两人对望,便如同煮熟了的对虾。
他恍然大悟,“这是离非的手炉啊!”他退后一步道,“好了,我不做馅饼,我走我走,皇妹记得你答应我的窗课啊!”
“殿、殿下,等等我一起走。”离非低头先钻出门,一路都深深低着头,任太子百般说笑,只能看见他通红的耳朵。
青瞳只害羞了一会儿,就被书籍吸引过去。她先拿起《高祖手记》看,和录本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是高祖自己以第一人称写的,也少了后世抄录者每写三句都加一句的奉承话。
她丢下这个又看《高祖观书感》,可惜记录的却尽是些高祖对文书、史书的观后感,只能从这里了解到高祖喜欢什么样的诗词。高祖毕竟出身草莽,对诗词的理解还不如青瞳自己呢。后面有些治国方略,青瞳现在却不感兴趣。
时间不够她仔细阅读,《高祖起居注》、《高祖生平记》也不似有用的东西。她犹豫一下就拿起《李卫公答高祖书》,一翻开就知道拿对了。这本是大苑开国第一名将卫国公李存谘所写,记录的是他自己与高祖夫妇讨论战术时的对话。青瞳兴奋得两眼放光,整个身子都凑过去目不转睛地看,恨不能把这本书囫囵吞下去。
她看着看着,不由大声读出来,“夫战者,制衡也。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中者伐交,周转连横孤立之;下者方为伐兵,纵胜,兵马消耗、城池毁损不知凡几,高祖谓臣只识伐兵,信矣……”
李卫公谦虚地说他是兵之下者,只会开打。这有什么关系,青瞳现在要的就是这伐兵之术。在她看来,如果一点儿伐兵的本事都没有,你去伐谋伐交试试,有人理你才怪!
她越看越入神,花笺推推她的椅子,“起来一下,我扫扫你扔的这些纸。看书就看书,读那么大声干什么!丁嬷嬷都睡下了,看一会儿吵醒她!”青瞳抓着书本站起来,声音虽然小下来,眼睛却像被胶黏上了一般片刻不离。
花笺见到她这个样子,索性不理,自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三更时分,青瞳才钻到床上,看来是困得很了,一上床就呼呼大睡。
花笺摇头暗笑,也翻身自己睡去了。她刚蒙眬睡着,突然青瞳在梦里大笑起来,“这下还不好吗?”狠狠挥出一拳,扑通一声大响,花笺就被她推到地上去了。
过了几日,太子放学后被青瞳邀请到甘织宫。太子一进门就看见青瞳把书案和矮几并在一起,上面一溜放了许多器物,奇道:“这是什么?”
青瞳笑眯眯地道:“你每样拿出一个签来试试。”太子好奇地在第一个投壶中抽了个竹签。竹签本来是一面刻花一面写行酒令的,此刻只有单面梅花还在,另一面被青瞳胡乱涂掉,上面用毛笔写了个“骑”字。
青瞳伸过头一看道:“嗯,骑兵!接着再抽!”
太子依言在第二个壶里拿到“三万”,接着是“粮草十日”、“地形山地”,后来已经没有投壶竹签,而是十几个饭碗,里面也从竹签改成团起来的纸蛋。太子依次每一个都抽完,展开是:“骑兵三万,速度五;步兵一万,速度二;粮草十日,山地地形,攻城,弓箭十六万,配备足够的攻城工具。”
“你是攻城的,那么我来守。”青瞳说着自己也抽了一轮,得到:“骑兵一万五千,速度六;步兵一万五千,速度三;粮草无,居民十万,弓箭十万,守城工具无。”
青瞳皱起眉头道:“没有粮草……嗯……先杀马,可惜我的马比你的马好呢,速度六。守城工具也没有……拆房子!太子哥哥,现在我守城,你来攻吧!”
“这是什么游戏?”太子愕然。青瞳笑道:“玩吧你,要是每天和我玩这样的游戏,保你下次不会给太傅批评。”
青瞳已经思虑好几日,太子新上手自然不如她,耗过十日太子粮草尽了,被迫撤兵,这城没有攻下来。后来他们又抓了几次,草原对决与阵前对决都试过,三次全是太子输了。太子也还年轻,连连输了不禁恼火,怒道:“什么小女子的破玩意儿,我不玩了。”扬长而去。
青瞳也大怒,在他身后大骂。她辛苦想出来的实战游戏就这么三场结束,并没有被采用。青瞳不甘心,拉着花笺玩,可惜花笺对此丝毫不感兴趣,玩得哈欠连天。最后她只好在家里自己和自己玩,一会儿攻一会儿守,倒也着实打发了许多时光。
太子那日恼羞成怒走了。不久他就后悔和她吵了这没来由的一架,没人给写窗课,也没有人帮着他预习太傅可能提出的问题,日子难过起来。
这日青瞳早上上学,见自己桌上多了个描金的食盒,盒盖还没打开就能闻到清幽的香味,太子觍着脸过来道:“这是用新鲜嫩莲子磨粉,掺了莲花蜂蜜,再用荷叶裹着蒸的豆糕。和粉的时候一点儿水也不能加,只能用澄净的荷叶露;蒸糕也不能烧木材,全用干荷花瓣焙熟的。样子虽然不花俏,味道还不坏,我特地要人做的。这几块糕用了半个池子的荷花呢,皇妹你尝尝。”
他见青瞳瞪了自己一眼不理,就自己上前打开食盒,这一下不得了,太学里所有人都深深吸了一口气,“好香!”
青瞳心里的气其实比太子消得还早,早就不和他计较了。她闻到就在鼻子底下的异香暗暗咽了一口口水,偷偷瞥过去见盒子里只有小小六块淡黄色的小糕,用碧绿的荷叶衬着,十分馋人。这六块糕并排摆在手上大概只能遮住一个手掌,就用去了半个池子的荷花,看来太子这次下了不少工夫。
她也不说话,太子无奈回到主位。孙太傅一进来就深吸一口气问:“什么香味?”太子不由回头往后看,见青瞳桌上的食盒已经收回去了,他才松了一口气。看来今天的窗课有着落了。
青瞳回去后将荷叶糕给了花笺和娘各两块,丁嬷嬷牙齿不好不爱吃甜食,可是今天的点心实在是稀罕玩意儿,也不知这辈子能不能吃到第二回,青瞳就硬塞给她一块尝尝味道。花笺大口吃完,吃得笑眯眯的。青瞳把剩下一块往嘴边凑了一下又停住了,突然红晕上脸,又把糕点包起来塞进怀里,然后低下头,半天脸上的红色也没退。
第二日青瞳和离非一起回来的,离非象征性地拿着青瞳的书囊和一点儿喝剩下的茶叶。花笺来接他们时闻到离非嘴里的清香,突然明白了。她笑道:“天气很热啊!”不过是没什么意义的一句,两个人就都红了脸。
离非告辞后独自走,心也在一路狂跳。青瞳好久没求他拿东西了,今天非要他帮忙,走着走着,一块淡黄色的东西就突然被塞进自己嘴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丝绸一般柔滑的糕已经化成水流进肚子里了,只留下这满口余香,浓得怎么也化不开。
他们和好以后,青瞳又开始帮太子窗课,可惜乐极生悲,一次青瞳得意忘形,自己窗课写的一个论点还没说够,不由自主地在给太子的窗课里顺道带了两笔作为补充。维持了近一年的代写作业被揭穿,青瞳被停学两日,苦苦哀求方得豁免,自此再也不敢耍她的小聪明了。
太子也着实蔫吧了一阵子,可是放着这么好的资源哪能舍得不用?他已经习惯一有困难就拿着好吃的找皇妹,终于有一日和青瞳谈起困扰他的兵法来。开始太子还只当玩一般给她说,谁知青瞳研读起兵法来比文课更有见地。
兵法是口答,加上青瞳不上武学无从比较,这下可再不用担心露出马脚。太子更加肆无忌惮,而且青瞳对这些也极感兴趣,常常要把一种阵势想出好几种破解方法来才罢休。这样不但太子自己的功课有了着落,有时甚至连四个伴读的全能包了。
渐渐讲武的孙太傅发现太子进境惊人,常常连他也问住了,不由老怀大慰。只是太子反应慢些,他当堂提出的问题多半不能回答,只是说:“待我思虑周详再说。”第二日保管回答得十分圆满。
他把这话告诉孙延龄,孙延龄皱起眉头思考很久,第二日眼光不由反复瞟向青瞳。老太傅心中十分疑惑,试着和青瞳谈一些军事上的看法,小丫头这下知道装样了,只是装作不懂。孙延龄就改变策略,过了几日在讲史的时候发表了一些自己对兵法的看法,故意说得略有偏差,眼角瞄向青瞳,见她脸上立刻现出反对的神色,太子却还是神色茫然,没听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孙延龄知道自己所料不差,这兵法上面,多半也是青瞳代答的了。
这次孙延龄没有像上次那样大发雷霆,一是因为大苑重文轻武的习气维持了百年之久,孙延龄也被熏陶得不大看得起武人,他觉得太子不知兵法算不上多大的事情,将来就是有战事,也不会让一国之君上阵。二来这讲武是你问我答的事情,太子兄长有问,她认真回答也算孝悌。太子从中也能得到长进,和她全权为太子写作业不是一个性质,况且青瞳可是他的得意门生,没有确切证据,他也不舍得总让她不上学。
又过了半年,一众学生正在听太傅讲学,听得外面姚有德唱报,“皇上驾到!”景帝身后跟着两个宫妃打扮的丽人一起来了,大概想关心一下儿子们的学业。
两个人都是妃子的打扮,年纪小的一个是杨淑妃,另一个三十许的青瞳不认识。
三个人进来,待众人都上前见过礼,九皇子又单独上前请了安。青瞳才知这是九皇子生母,德妃司徒慧。
景帝有些心不在焉,问太傅:“皇子们的课业如何?”太傅道:“禀陛下,皇子们学习用心,都有些进步。”
司徒德妃突然上前盈盈一礼,太傅慌了,连忙还礼,“娘娘为何如此?”司徒德妃道:“太傅,宁瀣顽劣,人又笨些,让您受累了。”
太傅连忙摇头,“娘娘哪里话?九殿下人是极聪明的,学习又用心,真正前途无量。再过几年,老臣就没什么可以教给殿下了。听孙统领说,九殿下的弓马也是皇子中最好的,兵法也是顶尖的,真是上将之才啊!”
这老太傅出名的正直倔犟,他并不是因为九皇子的生母在就拍马屁,而是真正喜欢这个弟子。司徒德妃早知道自己儿子的学业情况,如今正是要引他说出这番话,见景帝看向自己儿子的目光柔和,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十分高兴。她谦虚几句,话题一转似不经意地道:“只愿宁瀣能赶上太子几分,将来为太子效力也不会太没用就好。”
景帝经她提醒,问太傅太子的功课如何。太傅犹豫一下,终于还是摇头,“太子虽偶然有些聪明,但读书并不十分刻苦,而且资质也有所限制。老臣有负圣望,今后定将好好督促。”
景帝看向太子,太子随着他目光哆嗦一下,头垂得更低了。景帝本就不喜欢这个儿子,目光立刻转成厌恶。司徒德妃看在眼里,心中暗喜。
突然听身边杨淑妃尖声道:“你看我干什么?”
景帝和司徒德妃都被这突然的尖叫声吓了一跳,顺她目光一看,正对上青瞳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青瞳见三个人一起看向自己,却不觉得害怕,微微笑道:“几年未见,娘娘风采出众,更胜当年,宁澈心中仰慕。”
实际上青瞳是觉得杨淑妃一进门就嘴角含着轻蔑,看向哪个皇子的目光都很不屑,丝毫不加掩饰。这刁钻任性的风采确实更胜当年了。
杨淑妃觉得她话里语意不诚,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仰头高傲地哼了一声道:“眼睛贼溜溜的,回去学些规矩再看我!”
青瞳微微福了一下道:“是。”心道你有什么好看,白给我也懒得再看一眼。
景帝被这个插曲吸引,问道:“你,宁……澈是吧,你还在读书,可还习惯吗?”回头问太傅,“她能跟上功课吗?”
太傅脸上显现出红晕,很兴奋,“皇上!十七公主真是天纵奇才!老臣的弟子中,本是九殿下最为聪明,没想到十七公主竟更胜一筹。她的文思常让老臣也自叹弗如,教学相长!教学相长!老臣得此佳弟子,真是此生之幸啊!”
他吸了一口气,“十七公主虽然不习弓马搏击之术,可对于兵法之道确有见地,此诚万人敌也。老臣料她前途不可限量,文可治国,武可安邦!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他说得起兴,完全没看见两位娘娘脸色越来越黑。这迂腐的老学究丝毫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将给得意门生惹下什么祸患,兀自激动得摇头叹息。
司徒德妃心中掂量着“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这句话,暗自冷笑,“我如何能让你假以时日!”
她这里想着对策,杨淑妃已经冷笑起来,“一个丫头,再聪明有什么用,难道还能上朝参政?还能领军出兵?说得好像大苑没了皇子似的,倒让她成了大器!”
司徒德妃笑着揽过她道:“妹妹,公主能成大器也是好事啊,虽然不能明着上朝干政,但可以私下参与。有她帮着太子,我们大苑也就兴盛了!”她转转眼珠,“可惜公主毕竟要嫁人的,女生外相,嫁了人之后可就帮着婆家去了。皇上您可得找个信得过的人指婚,不然小心她将来的夫君厉害起来,咱这些皇子可都不是对手呢!”
她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开玩笑一般,景帝的脸色却变了几变。当日圣旨就到了甘织宫,青瞳不但不可再去太学,刚够十三岁的她也要像其他年满十五岁的公主一般修身养性,不许离开甘织宫半步了。
尚稚龄,显峥嵘,与君邂逅学堂中。虽怅失,终不悔,一波冷雨一波风。
阳春三月,甘织宫内春意盎然,青瞳正爬得高高的,使劲擦着窗棂。她干得卖力,一滴汗珠凝在鼻尖上摇摇欲坠。
她已经满十六岁了,再没有什么可以掩饰她的美丽,光华四射的青春混合一点点未脱的稚气,莹润如雪的脸庞衬托着璀璨如夜空星辉般的双眸。这美是大气的,高贵而圆满;这美同时也是张扬的,热烈而夺目。
喜欢江南美女的人可以说青瞳的容貌失于太过明艳,少了些婉转韵致,算不上真正的倾国之色,但那容貌却容不得忽视,不由分说地闯入你的眼帘,再挑剔的人看到也不免怦然心动。
外面一阵脚步声传来,当先一人十八九岁年纪,老远就叫:“皇妹!皇妹!”正值青春期变声的少年叫声像鸭子。他来到近前并未敲门,直接推门就进来了。
青瞳跳下来顺手擦擦汗道:“太子爷,又来找我干什么?”
太子道:“皇妹,过十日就要大考,你再帮我看看太傅会选什么题目?上次你选的题准极了!”
青瞳皱起眉头,“又是这样,我又不是太傅肚子里的蛔虫,万一选不中,看你怎么办!”她嘴里说着却还是拿过窗课,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太子身后瞟去。
太子故意咳嗽,“咳咳,看什么呢?离非没有来。”
青瞳脸红了一下,“胡说什么呢!你自己选,我可不管了。”
太子叫起来,“哎呀呀,离非快进来,我就说你不来肯定没戏吧,我这哥哥和你这哥哥可是大不相同啊!”
“殿下,请您别这么说。”离非推门而入,他已经是青年模样,身子高挑,眉修目朗。青瞳只觉得今天这一身淡青色的春衫衬得他直如春风般和煦动人,眼睛不由得胶在他身上动不了。
太子叫起来,“别看了,离非走不了,快点儿给我选题吧!大不了一会儿我把他留下给你看个够!看我就横眉立目,看他就眉开眼笑的。当年父皇禁止你读书,是谁一直冒着风险偷偷拿书给你看的?”
青瞳看到离非心情好得不得了,太子现在说什么也生不起来气了。她微微给了太子一个鄙视的眼神,虽然是吵嘴,声音却还更温柔了,“闭嘴吧,你那是想让我帮你做功课!”
太子笑起来,“既然如此,今天功课一起帮忙做了吧!回头给你带好吃的!”
青瞳十分不舍,“你要走啦?”太子要是不在,离非一个外臣是不能待在后宫的。
太子道:“明天我再把他带来就是,哎呀,我说皇妹,你快长大,过一年我就请旨把你嫁给他,到时候你就不用天天巴着我了。不过今天可是有热闹看,你先放我走,回头给你讲。”
青瞳满脸通红,偷望离非,见他也是红云上脸,心里欢喜得很。
太子经常说这种话,她虽然害羞却顺耳。她听多了脸皮也厚起来,随便嗔了他两句就问:“什么热闹啊?”这个年纪哪有不好奇的?她几年不能出门,闷得心头长草,提起“热闹”二字立刻精神起来。
太子道:“定远周老将军的女儿入宫,刚进宫门就破例封一个淑仪!听说三年前父皇就想让她入宫,可惜不巧圣旨到的那天她母亲去世了,这一守孝就是三年。这不,守孝刚满,父皇就算着日子把她接来,一天也没耽误。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美人!”
青瞳问:“她多大?”
太子道:“好像比你小一岁。”
“呸!现在才十五,那三年前不是才十二岁?十二岁父皇就想把她接进宫?净胡说!瞎话你也编不好。就算她再漂亮,十二岁的小女孩就艳名远播了?”
太子有些恼,“我哪里胡说了,这事离非也知道。离非,三年前皇上是不是下旨召这个周、周什么的进宫了?”
“周承欢!”离非轻轻道,“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没听说过她是不是漂亮。”
他也不避讳身边两个人,“西瞻国本来就比我国国力强大,近些年越来越强势,屡屡犯我边境,朝中能对抗他们的只有周老将军的定远军。皇上一面要给他增兵,一面也要笼络才行。”青瞳心下明了,这样的政治婚姻哪朝哪代都少不了,现在宫里就有好几位,算不上新鲜事,她也没兴趣了。
那日太子走了并没有得空过来,只差个小太监把功课拿走。自此青瞳三个多月也没见到他,听说是练习骑射摔了腿。
青瞳百无聊赖,日日在宫门前张望。这天夜里她睡不着,听到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披衣出去看时,朦胧的月色下只见门前大石上坐着一个瘦小的背影,肩膀一耸一耸,正哭得好不伤心。青瞳见是一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小女孩,就放轻手脚,慢慢走过去。她自觉没有声音,可那女孩却猛回头朝她望去,一看到她就慌忙站起来要走。
青瞳沉声道:“站住!”女孩吓得脸色发白。
青瞳走上前问:“你是哪个宫的?半夜三更到这里干什么!”
“俺……俺是吉秀宫的,俺……俺坐坐就走。啊不!俺马上就走!”她开口竟是一口浓重的西北口音。
青瞳道:“吉秀宫?什么娘娘住的?酉时宫门就落锁,处处有侍卫巡视,你怎么到我甘织宫来的?快说!不然我就喊侍卫拿刺客了!”
小女孩结结巴巴道:“吉秀宫是俺住的,俺是周……淑仪娘娘。俺不是……不是刺客,你别喊人!”
青瞳吓了一跳,这小姑娘干干瘦瘦,长得半点儿也不漂亮。青瞳犹疑地看着她,“淑仪娘娘?你一个人?”
女孩连忙点头,“俺就是睡不着,出来走走,你这里可清静啦,没有侍卫看着。俺就坐了一会儿。俺偷偷出来的,别人都不知道。你可不可以不要和别人说,俺马上回去。”
青瞳拿灯笼照了照她,见她脸上泪痕未干,眼睛却很纯净,一点儿也不像骗人。在这皇宫里青瞳从来没见过这么无垢的眸子,心里就对她大起好感,柔声道:“你真是周淑仪?”
女孩忙道:“是的,是的!不信明天你去吉秀宫问,吉秀宫有四个宫女,还有很多太监、嬷嬷,他们都认识俺!”她停了一下,“可是你能不能别和他们说看见俺半夜出来?俺知道不对,下次不敢了。”
青瞳柔声道:“淑仪娘娘,你别怕,我是十七公主,你叫我青瞳吧。我陪你坐一会儿吧,你怎么哭了?”
周承欢有些怀疑地看着青瞳,青瞳也不催促,只是温柔地看着她。
周承欢过了半天才轻轻地说:“俺想家……”一瞬间她的眼圈又红了,赶紧低下头忍着,吸了一下鼻子才道,“这里总下雨,俺家那边不这样。俺家那边草场可大了,现正是周围人家接羔子的时候,那些牛啊羊啊一群群下羔子,满地都是咩咩叫的小羊!天可蓝了,海子也是蓝的,一到傍晚啊,夕阳红彤彤的,有这么大!”
她用手比画一下,双眼亮晶晶地放着光,随即就黯然下来,“爹说进了宫就不让说想家,可俺想爹,也想俺哥……”
青瞳替她难过,一入宫门深如海,这番美景她是再没机会见到了。她过了半晌才道:“淑仪娘娘,你夜里溜出来没有人看见?你是不是会武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