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帅!”兵士齐齐施礼。周远征回过头,见爹爹脸色铁青地看着他,一时羞愧难当。
周毅夫不理他,冲青瞳招手,“童青木,你请过来!”青瞳有些不好意思,见周毅夫这样称呼她,知道他不想说破,于是打马上前施一礼,也叫道:“元帅!”
周毅夫下意识地微闪身,想避开她施礼,随即忍住了,问道:“童青木,我看你这战车十分精妙,似乎不是专为了对付远征的人马。”
青瞳笑了,道:“这本来是我想给元帅的礼物,我一路走来想了一路,这车阵是练来对付西瞻骑兵的,没想到周小将军今日带来的也是骑兵。”
“对付西瞻骑兵?你且说说。”
“我看到户部给前线运送粮草的运粮车,四周坚固,底窄上宽,里面能装得下几千斤粮草辎重。车底有轴,遇到路窄的地方又可以转动方向。我想这车若改得小一些,必定更灵活。因为人少,我只做了一人推的小车,元帅可以试着做三人推的中等车。和西瞻打仗时,它既可运粮,又可用来阻挡西瞻的快马,必要时还可以运送士兵。
“四边都可以安上铁环,需要快时用马拉着就可疾走如飞;打起仗来,将马放开就是天然的战阵。一辆车,就是八卦里的一条短边。三辆车可以连成一条长边,这是八卦中的乾卦。西瞻的马再好,也不可能跳过三排战车。
“如果我军撤退,只要把所有的车都空出位来形成坤卦,士兵就可自由地退回阵后。我这次用了长矛手,真正战场对敌时,这些长矛可以换成长钩钩敌于马下,再配合元帅的神弩先机营射敌于混乱之中,可以大大减少我军伤亡。”
“啊!”周毅夫兴奋起来,盯着场中小小战车看了许久,突然道,“童青木,今日如果反过来,你领着三百骑兵来破这个车阵,可有办法吗?”
青瞳摇头道:“元帅,打仗岂可以一战论胜负?我若是第一次遇上这战车,今日也不能胜,然而我会暂时退后,仔细观察它的弱点。此车都是木制,我的人手远远多过敌军,我就可以分出足够人手用火箭射它,它又怎么躲?又或者在战场上设下许多障碍,让它失去运转灵活的优势,兵无常势,办法总是有的。今天这种一人推的小车更简单……”
她笑起来,“这车看着高大,其实很轻,像刚才胡久利将军那样大力的人完全可以从底部把它掀翻。”
胡久利吃惊起来,“这满满一车东西至少千斤,我怎么掀得动?”他走过去用力一推,车子立刻晃了晃。青瞳笑道:“胡将军,你也不想想,这车一个人就能推动,怎么可能有千斤之重?”胡久利奇道:“那这一大车都是什么?”
青瞳揭开一辆车上的棉布,只见一车整整齐齐叠满棉衣。她道:“这是一个月来我和侍女缝制的棉衣,我们不能上阵杀敌,只有这样表达一点儿心意!”场中一片哗然,这些久经战场的汉子眼中有了泪光。
周毅夫慢慢回头,问:“远征,你服不服?”
周远征低下头,打马便走,一直跑到青瞳的视线之外。
“童青木,你留在远征军队里,做个参军吧。”
青瞳怔了怔,偶尔一次还行,要是长期留在军营,她身份一旦暴露可不是玩的。周毅夫看她犹豫,又道:“参军类似军师,不需要日日随军,你可以仍住在呼林城内,需要的时候再进出军营。”
他带马贴近青瞳,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低低地说:“远征过于骄傲,请你帮我看好他。”
极目青天日渐高,
玉龙盘曲自妖娆。
无边绿翠凭羊牧,
一马飞歌醉碧霄。
周远征怒气冲冲地看着青瞳把长头发一点点绑好,最后再戴上头盔,终于忍不住吼道:“你今天还要去?京城今天来人了,认出你怎么办?”
青瞳小心地把鬓角的头发抿进头盔里,看也不看他一眼,“我不去中军帐,只到你的军帐等消息就行。”周远征更怒,“我的军帐不欢迎你!”
“知道,知道,你不欢迎我,不喜欢我,不爱看到我,十分讨厌我,都说了三年了。”她站起身整理甲胄,这三年草原生活让她身子拔高一大截,十九岁的青瞳更是美得让人目眩,一身盔甲穿在她身上非但不可笑,还平添了几分勃勃的英气。
“你……”
“我厚脸皮,不要脸,死缠烂打,不守妇道,无耻至极。”青瞳笑嘻嘻地说,“这也说了三年了,一点儿新鲜的都没有?周将军,你快成骂街的泼妇了。”
她饶有兴趣地看着周远征脸色转绿,才道:“我名义上的夫君大人,这驸马府你三年一共来了五次,每次都是不让我去军营,又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光嘴上说说我就不去了吗?”
周远征低下头,三年前父帅一句话,这个丫头顺竿爬上来,周毅夫战前也叫她来出谋划策,战后也叫她来分析得失,平时没事也会叫她来讲解战术战役,就像以前教自己一样用心。青瞳也学得十分认真,周远征不得不承认,她比自己学得还好那么一点点。开始只是爹爹教,现在已经多是这一老一少讨论了。
对于青瞳来说,这三年太重要了。以往她在宫中看到兵书,还有自己引以为傲的战争游戏,虽然让她帮太子回答问题游刃有余,好似多么善于用兵一般,然而真的到了军营,上了战场,才知道以往所学也不过应了她骂十五皇子的一句“纸上谈兵”,任何一个上过战场的将军都比她厉害。
战场上决定胜负的东西远远不是什么骑兵几万、速度如何那么简单,士气、天时、地形、人心,任何事情都可能造成变数。周毅夫一生征战的经验就像海洋一样出现在她面前,任她如饥似渴地吸取营养。青瞳沉醉其中,时光过得飞快。
定远军是大苑最精锐的军队,周毅夫是大苑最好的将领,呼林关是大苑实战最多的关卡,任皇宫中的皇子们有多少学习机会,哪里比得上如此机缘?只能说是老天成全了苑青瞳。
尽管周毅夫已经尽可能地培养她,每件事两人的看法总不谋而合,甚至有时还是青瞳更有见地,但还是应该承认,青瞳比之这个大苑第一名将还是有差距的。
周毅夫有的是战争的经验,他对手下每一位将领了如指掌,对自己军队的战力了如指掌,对西瞻这个打了半辈子交道的顽敌也几乎了如指掌,况且半生戎马培养出来的敏锐,可以让他在战争中不用思考就能凭直觉作出最有利的判断。这是什么样的天纵奇才也不能越过的,所以三年来,周毅夫抓住一切机会给她锻炼,甚至小规模的战役也带她参与了几回,虽然是在后方安全地带,却也算上过战场了。
周毅夫最欣赏青瞳的地方不是她出奇强的理解能力,而是她知道自己不足的地方,从不回避,绝不骄傲;她既能纵观全局,不计较细小得失,同时又能大胆设想,出奇制胜。胆大、眼光远、不骄傲,这是一个名将的基本素质。
这三年的草原生活影响的可不仅仅是青瞳的身高,现在的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淬炼成一柄长刀。其实青瞳不知道,书本上的知识结合她自创的游戏还是起了些作用的。若不是总不自觉地两下对照,她的理解能力也不会那么强。
唯一别扭的是,周毅夫每次讨论战事总是叫周远征来一起听,青瞳知道周毅夫是想撮合他们和好。她本来想主动示好,不要让老人家失望,可是第一天就碰了个大钉子。
她这边笑得几乎露出满嘴牙齿,换来的却是周远征目不斜视地大步走进来,坐到她身边,完全当做没有她这个人在。青瞳的笑容僵在脸上,周毅夫看在眼里,不免又大骂了周远征一顿,当日的授课不欢而散。
第二日周远征无论如何也不肯来。青瞳去找他,一见面劈头就骂,“姓周的胆小鬼,手下败将,你既然怕了我不敢来,就不如回去养养花,缝缝衣服,打仗的事情,以后交给我好了,我来保护你的安全。”
周远征咆哮着跟她跑出去,从此两人换了一种交流方式,从冷暴力变成语言暴力。每每听见两人一谈话,就是青瞳冷嘲热讽,周远征破口大骂。
可惜周远征家教比较好,骂来骂去也只是声音高罢了,哪里比得上青瞳博览群书,句句到位。很快周远征就发现自己大大吃亏,然而来都来了,现在再躲开不明摆着怕了她吗?于是每日依旧来听课,只是当着爹爹的面他与青瞳和和气气,爹爹一走他立刻板起脸来离开,不给她发挥口才的机会。
可是渐渐地,若有几日爹爹没有叫青瞳来讲课,他就有些坐立不安,总会想这个丫头在家里干什么呢?近来西瞻尚太平,好久连个小仗都没打了。而且周毅夫已经没太多的东西可以教给青瞳,她来得更少了,最近更是十几天都没见到她。
周远征独自坐在军帐里读兵书,手里毛笔圈圈点点,记下自己的观感。他毛笔一圈,脑海中就清晰浮现她的样子,顺着思路想下去,她吃了饭没有?衣服穿够了没有?为什么好几天没来?难道是病了?
这么多天没见,一定是病了!他想到这里,莫名地一阵心焦。唉,呼林这里风冷,她怎么不小心些?周远征笔下一顿,低头一看吓了一跳,不知不觉他竟然在纸上画了一双眼睛。他不擅丹青,也很少有画画的兴致,可这双眼睛清如水,明如星,竟画得极为传神,想必已经在头脑中勾画了千万遍才能有这样的功力。
这种情绪让他几乎害怕,抓起纸来用力丢出去。
正赶上胡久利进来,刚叫了声“将军”就被纸团打中,他暼了一眼,喜道:“哇,好像啊,将军你画得真好!”
谁知这句话让将军暴怒起来,“像什么?这是废纸!废纸!赶快给我扔掉!”
胡久利惊愕地看见将军猛地站起冲出军帐,向呼林城的方向奔去,叫道:“将军你要去哪里?今天下午朝中来人宣旨,元帅特意吩咐了大家都要等着的。”
他远远地听周远征回答,“我去告诉她,好好在家待着,不要来自讨没趣!”胡久利奇怪地瞪起了小眼睛,嘟囔道:“还用你告诉,人家本来就没来啊?”
周远征看着青瞳靠着窗子站着套盔甲,右手明显使不上劲,把头盔举起来都很吃力,看上去这只手的肤色也多少有些白苍苍的。然而没关系,窗外的阳光像揉碎了的黄金,一点儿一点儿嵌了她满身,她是那样美,那样光彩夺目!
三年来,他就眼看着青瞳一点点成长,一点点放出光芒,看着她逐渐成了爹爹的骄傲。他虽然嘴上没说过,但心中何尝不认为她也是自己的骄傲!
“她是我的!”周远征有些心酸地想:如果她只是一个参将的女儿,或者只是一个普通的百姓家的女儿,现在他们该有多么幸福!
青瞳整理完盔甲,见周远征目光中流露出又心酸又骄傲的神色,复杂得好似有千言万语。这眼神是她没见过的,不禁有些慌了,挣扎一下才笑道:“将军,怎么还等着?是想和末将一起去吗?”
周远征还保留着刚才的惆怅,怔怔地看着她,没有像以往一样冷嘲热讽,低下头默默转身向外走。
花笺在一旁问:“驸马您今天怎么了?有事不妨对公主说说。”
青瞳道:“得了,周将军就算有事,也不会对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说。将军慢走,一会儿末将就去军营。这可是元帅特许的,你气死也没有用!”
周远征一愣,随即发怒,心想自己刚才简直中邪了,这女人分明还是那么可恶!他脚下一顿,快快地走了。
花笺埋怨起来,“青瞳,驸马今天明明有心事的样子,你怎么不关心一下?你和我们这些下人都不怕说些小话,跟他怎么就这么傲了?随便经常露个笑脸,两个人就熟了。他实际上又不是什么坏人,你们总这样怎么得了啊!”
青瞳脸上落寞起来,半晌才道:“花笺,你是知道的,我……”
“你还记得离非,唉!青瞳,你都嫁了三年,你们不可能了。你这样要坚持到什么时候啊?”
青瞳黯然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心里有了个离非,实在放不下别人,算来是我对不起周远征。他……他这个样子我害怕……”青瞳声音如泣,捂着胸口,“花笺,我不怕周远征对我不好,只怕他对我好,那你说我拿什么回报?”
花笺心里像被指甲一丝丝地抠,那样细细闷闷地疼。离非离非,你可也这样想念着这个姑娘吗?
京城里来的兵部中郎将韩维带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景帝觉得京城禁卫军战斗力太低下,不知是朝中哪一位勋贵的主意,定远军战斗力那么高,何不多派军官到呼林关学习历练呢?要是全国军队都有定远军那样的实力,何愁大苑不能万年永固呢?!
又有人提出,派多少人去,锻炼出来的只是将,而且如果各地军中将官都与周将军有师生之谊总是有些不妙,而定远军真正厉害的是兵。于是朝中几百个大臣最终商量决定,请威震边关的周老将军进京训练军队三个月,周将军不在边关的时间由兵部中郎将韩维监军,行元帅职。
这简直匪夷所思,却绝不能推托,任何一次皇上叫边关重将进京都是试验这大将忠心的机会,哪怕皇上只是叫你回去吃顿饭,只要你不想造反,你就必须万里迢迢地赶回去。景帝对周毅夫的猜忌也由来已久,这次以练兵为借口叫他进京,怕主要还是看他听不听话了。
周毅夫收拾行装,将全军上下安顿了一番。定远军上下将士都有些无奈,好在现在是深秋,按照惯例西瞻大规模进攻还要半年时间,足够元帅赶回来了。
只有青瞳十分担心,朝中那些主意哪里说得准,这里头牵扯着各个方面的私心,自有一些聪明人能想出办法多留你几日。果然不出她所料,周毅夫这一去五个月也没有回来。
韩维监军,青瞳不敢放肆,只得乖乖守在城中驸马府内。副帅霍庆阳与监军的关系自然不能和几十年出生入死的元帅比,也不敢如何说话。
所有的人都盼着周毅夫快点儿回来,甚至韩维也是如此。朝中的京官盘算了半天,把他这个在宁国公一派、左丞相一派都讨好的人派到这个位置来,却没有人掂量过他的分量,如果西瞻真的打过来他哪有什么本事行元帅职?现在只有不断加固东西战营的营房,度日如年地等周毅夫回来了。只有周远征有一点儿收获,因为没有爹爹时时管制,他成了前沿呼林关的最高首领。
远目随天去,径草踏还生。举头千山绿,日长雄鸟鸣。这个多事的春天还是比周毅夫更早来到了呼林关。
“报将军!西瞻军东进百里,在渍水上游扎营!”
“终于来了!”周远征霍然站起,在几日之内,他连续接到西瞻调动的密报。历来马肥草长之时,就是西瞻骚扰之时。只是这一次规模格外大,七万骑兵、两万多重甲番军、一万步兵游勇、三万补给驼马车队,共计约十三万人马。
呼林关背靠的就是定远军的东西战营,如果周毅夫在,十三万西瞻军也算不了什么。他早就派人传信监军韩维,可惜韩维只求无功无过等到周毅夫回来,情势紧急让他发兵救援或可,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主动出兵。周远征眼看危机步步逼近,心里早把他骂了八百遍。此刻呼林关只有一万步兵、八千骑兵,加上乡勇也不足三万人!却教他对上十三万大军。
“可知主帅何人?”他问探子。
“西瞻禁卫统领、振业王萧图南!”
皇家千里驹!周远征突然兴奋起来,萧图南是西瞻的神话,据说他师从汉人,自学《孙子》等几部兵法竟然有成,曾率三千骑兵直上千里攻破北褐都城,为西瞻扩展了万里领土。西瞻上一位皇帝亲封这个小孙儿为振业王,赐“皇家千里驹”封号。
周远征早闻其名,终于有机会与他一决高下。西瞻骑兵素来以速度见长,从渍水到呼林关不须五日时间。五日!西瞻和大苑第一次大规模的战争即将展开!他不觉半点儿惧怕,反有一种热热的东西从小腹直接腾起,周远征摸着腰间佩刀,手都痒痒起来。
他一咬牙,喝道:“传令全军,西进两日,釜底扎营!呼林关不留守兵!”
众人齐齐传出咝的一声倒吸冷气的声音,大家面面相觑一时竟无法开口。
“将军不可!”说话的是参将胡久利,“我军人数还不到三万,当然应该死守呼林关,等元帅回来一定会派定远军支援,却怎么可以主动出击呢?这不是……不是送给人吃吗?”
“死守呼林关?”周远征冷笑,“你能守多久?就算一开战京城就得到消息,元帅没有一个月也是回不来的。”
胡久利犹豫片刻道:“守一个月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周远征微微冷笑,“不用这么谦虚,我相信你一辈子也守得住。”
“什么?”胡久利不顾他的尖酸,自己的本事自己清楚,守一个月都没有把握。
“因为西瞻根本不会攻城!”周远征道,“呼林关仅几十里方圆,有五万士兵足够把它围困得水泄不通。地势险了也有坏处,敌人不易攻城,我军也不易突围。西瞻只要派出五万劣势兵力拖住我们,主力轻骑就可绕路挺进。呼林关身后,就是定远军的东西战营,那是我爹爹一生心血,也是国之根本。呼林若被堵死,西瞻军队就会像刀子一样插进东西战营中间。你们是想让定远军有失,还是诸位相信韩维大人的能力,认为他可以指挥二十万定远大军?”
众人一阵默然,韩维的能力大家都领教了。东西战营原本的部署是重甲步兵为中镇,骑兵配在两翼机动策应,那样西瞻军的轻骑从任何方位来突袭,先撞上的都是定远军的重甲步兵。而轻骑对重甲可是半点儿捞不着好处的。
可是韩维大人却让所有步兵驻守西大营挡在他前面,自己领着骑兵神弩营、先机营等小股精锐在东大营。大概他想着越多重甲步兵在前面挡着越安全,万一敌人冲破东大营,好马好弓都在他身边跑起来也容易。
可他怎么敢保证别人就不先去攻他的东营?西瞻军素来迅速灵活,几十里路转瞬就到,一旦东大营受到全面攻击,坐守西大营的副帅霍庆阳反过来就要率领笨重的重装步兵前来救援,结果可想而知。
沉默一会儿,周远征的副将第五连江问道:“可是这与将军主动出击有什么关系?我们就是在釜底扎营,也未必拦得住西瞻骑兵。敌军还是可以挺进,我们还把呼林关白白让出,定远军岂不是更危险?”
周远征摇头,“西瞻见我军主动出击,必不敢贸然行动,我们越强势他们就越没底,拖也拖他几天,然后就看他是否全力攻打我军。釜底地势低洼,又多沼泽,何况还有童……”
他顿了一下才接口,“童参军亲自训练出来的车阵,西瞻轻骑发挥不出优势,损伤必大,若是一定想绕过我们,釜底背靠渍水下游,西瞻军队必须过河,我们就趁他过去一半拦腰一打!就算不能伤到他的筋骨,西瞻去攻打定远军时也不能不忌讳背后这支部队!等父帅回来前后夹攻……哼,管教西瞻有来无回!”
苑军热血沸腾,一起叫好。周远征又道:“胡久利,你留下来!”胡久利叫道:“将军!我也要上阵杀敌。”周远征停一下才道:“你的身手最好,你留下来……保护她。”
胡久利一怔,随即明白这个“她”是谁了。他看着周远征微红的脸,开心地笑了。
当日,西瞻军主帅萧图南就收到呼林关大苑守军突然大举出关,向西急行的报告。
苑军竟然放弃地利向西瞻挺进,这周小将军到底是想拿什么拼他草原上的精锐骑兵呢?萧图南很是疑惑。
与他的威名极不相称,萧图南长了一张文弱秀美的娃娃脸,下巴尖尖小小的,皮肤牛乳一般白皙,看外表连二十岁也不到。然而在多数人容貌粗豪的西瞻,却没有一个人敢拿他的相貌开玩笑。
在战场上他习惯佩戴一个金色的飞鹰面具,鹰头卡在头盔上方,尾翼伸出护住鼻梁;鹰的双翼上方露出眼睛,下方舒展,护住脸颊;翼尾一直延伸到下颏,只有嘴露在外面。萧图南的大哥曾开玩笑说他戴这个面具是为了方便吻姑娘,然而他的敌人却不这么想,这只金鹰的图案也用在萧图南贴身近卫的军旗上,那是死神的象征。
“定远军有没有动静?”他继续问斥候。
“苑军出城后,定远军东战营又后撤百里。”
“哈哈!韩维这等胆量。”萧图南忍不住笑了起来,“让探子继续盯紧了。”
他取来一幅绘制粗陋的地图,铺在帅案上。他的目光在地图上上下移动,渍水、呼林、釜底……渐渐地,他的眼睛胶住了——周小将军,你志向不小啊!
左军卫乌野见一丝笑意在主帅嘴角慢慢展开,煞是英俊。
战争,终于开始了。
比周远征预想的时间要长,呼林关的军队到达渍水一切准备就绪后又在这片林中整整埋伏了两日,才看到了西瞻军的踪迹。
看着远处地平线上渐渐腾起一片灰尘,阵阵战马嘶吼声也随之传来。
“终于来了!”周远征握住手中长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他心里盘算着,南面尘土又高又急,一定是以骑兵为主;西面尘土较低而且面积大,必是以步军为主。西瞻向来没把我军的骑兵看在眼里,而他的骑兵跋涉了七日,应该已经十分疲累。我只要把车阵放下阻挡他的骑兵,自己以第一营骑军为前锋,迅雷不及掩耳地去冲击他的步兵,必能给他个重击!
他低声吩咐布置下去,看着步兵悄悄地掌控战车,本来在一旁策应的骑兵小心地集合在西边。
西瞻军队的反应缓慢又迟钝,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嗅到危险的气息,仍然按照原来的行军速度前进着,看着敌军一步步向自己设下的陷阱走来,周远征心中不但没有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喜悦,而是没来由地越来越紧张起来。“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他更仔细地观察起前方的敌人。
“慢!”周远征突然打了个寒战:西瞻有八九万骑兵,为什么西边较低的尘土面积会远远大于南面又高又急的尘土呢?他急急道,“高平!快去前方打探。”
斥候中马术最好的高平应声而出,急向一座小丘驰去,片刻他回来了,额头汗水淋漓,“将军,前方西瞻军只有一万人左右,前面的拿着口袋向地上倒黄土,后面的就跟着用树枝扫,不知道在干什么!”
周远征的心怦怦直跳,“骑兵听令,全体出击!”他率先一踢战马,向前冲了过去。苑军齐齐一声大吼,刹那间角鼓齐鸣,旌旗四起,不知多少苑军从林中冲了出来。
西瞻军似乎早就知道这支苑军的到来,远远地就呼号起来,然而他们的反应却大出周远征所料,不少人转身就跑,却把自己的队形挤得一片混乱。苑军第一轮弓箭射出去就很少落空,西瞻军像秋后被收割的庄稼一样大片大片地倒下去。后面几个将领模样的人不但不整肃军队,反而挥动着长鞭抽打着退后的士兵,逼他们向前,上万人的哭号声响成一片。
这些人虽然穿着西瞻士兵的衣服,却都是老弱之人,而且个个都是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样子,哪里会是训练有素的西瞻军?
到这个时候,周远征知道自己中计了!他眼睛通红,抓住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喝问:“你们是什么人?”那老头吓得大声哭叫起来。周远征常年对敌,懂一点儿西瞻话,听他喊的是,“我们都是运粮食的奴隶,请大将军不要杀我!”
怪不得五日能到的路,西瞻军整整走了七日,萧图南只用一万奴隶就拖住了自己!现在西瞻大军必定悄悄绕到呼林关了。呼林关没有守军,岂不是白白让给西瞻人了?那是兵家必争的军事要地,那是定远军的大门啊!而且……”
周远征的心像被一只手揉烂了似的疼,她也在那无遮无拦的城里。萧图南对自己的族人奴隶这样狠毒,白白让他们送死,对敌国的百姓还会手软吗?如果能救她出险境,他会毫不犹豫地用自己替她。
他咬牙大喝,“收兵!全力回援呼林关,派快马向东西大营报告,请副帅准备迎战。”可是他心里也知道,西瞻的骑兵比他先出发了两日,这五天的路程,就是日夜不休地赶回去,让自己疲累不堪的两万人对上十三万精兵又有什么用处?
与此同时,定远军西大营的副帅霍庆阳正如热锅蚂蚁一样来回走动,他一得到周远征弃关迎敌的消息,心里猛地就是一沉。皇家千里驹的手段如何他并不知道,可是周远征的能力他却是清清楚楚的。
霍庆阳跟着周毅夫打仗二十多年了,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他武艺超群,作战果敢,人又很聪明,十几岁就跟着父亲入帐谋事,说出的观点常常让周毅夫也点头称是。他领兵作战从未败过,白马银枪走过的地方,欢呼声响彻草原!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周远征都是上将之才,可是元帅从来不许他带兵超过三万。霍庆阳清楚地记得周毅夫对儿子的评价,“远征人是极聪明的,只是他善出奇谋,喜行险招,于正面对决向来不屑。他又过于骄傲,战无大小,力求完胜,若一生顺利也罢,可这天下之大,周远征又怎么可能没有对手?只要失败一次,就不知道要连累死多少人。”
霍庆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韩维那里不用想了,已经是见都不肯见他。他手中全是步兵,定远军威力最强的神弩先机营韩维一个都没给他留,全笼在自己身边,他就是想救援也不是西瞻敌手。
“要是杀了韩维,自己带兵出击……”这个念头一晃霍庆阳就赶快摇头,要是真这么做了,不但他霍庆阳满门性命不保,周毅夫父子也必受牵连。
“报副帅!呼林关守军胡久利将军求见!”
“胡久利?他没有随军出战?”霍庆阳连忙站住,“快让他进来!”
胡久利急急进帐,一进来就大声道:“公主让我……啊不!是童参军命我通知副帅准备迎战,不出两日,西瞻军就要打过来了!”
“啊?公……童参军怎么知道西瞻两日就要打过来?”
胡久利道:“从将军出关迎敌她就日日去护城河查看,说这是渍水的下游,要是釜底大战,一定会有些碎布、兵器或者尸体什么的顺着河水下来,河中鱼群也一定有些动静。可是如今已经过去七日还没有任何痕迹,说明上面没有开战,我们要早做准备才是。”
霍庆阳顿足称是,“我即刻去见监军韩大人!”他突然又道,“那远征他……”
胡久利道:“她让您放心,没有遇上萧图南的大军,将军一定不会有事。”
霍庆阳只去了片刻,就回来了。韩维听说西瞻军两日就要打过来,吓得面无人色,只叫着要撤退,不理霍庆阳如何苦求,径自安排逃跑路线去了。霍庆阳气得额头青筋乱跳,不用重甲步兵坐镇迎敌,他跑!跑得过人家骑兵吗?
他慢慢坐下道:“胡久利,你回去把情况和童参军说清楚,请她先撤到安全的地方。我亲眼看见韩大人把兵符藏在中军帐甲胄的头盔里,我这就去把兵符偷出来,等打过这场仗,再让朝廷诛我霍氏九族几百口的性命吧。”
胡久利大惊,“副帅!那怎么可以!让我去吧。”霍庆阳摇头,“你就是有兵符又能指挥定远大军吗?你去又有什么用处!快快回去让童参军躲避才是第一要务,你也知道若她有闪失我们是什么罪名!”
胡久利道:“副帅,你等等,我回去和她商量一下,她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他说罢跳起来就走。霍庆阳脸上悲戚的神情消失不见,心道:办法她当然有,只是不知她有没有胆量!
青瞳听完胡久利的话,眉头紧皱,半晌不语。胡久利急道:“公主,定远军随时有危险,副帅也不知道会不会去盗兵符,我……可真是急死老胡了!”
青瞳道:“你家副帅滑溜着呢,他把兵符藏在哪里说得那么清楚,是等我去偷。”
“什么?不会,副帅一直说请公主先入关躲避,一直说公主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公主哪能这么想他?”
青瞳看了看他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样子,终于叹气道:“好吧,你去告诉霍庆阳,偷是不成的,神仙也给你遮掩不了。你让他这样……”
当天夜里,东战营韩维的中军帐外突然乱成一片,士兵们奔走呼号,盔甲兵刃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韩维半夜里被吓醒,连忙命亲兵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那亲兵去了片刻就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满眼都是惊恐之色,他大叫:“大人,大人不好了,西瞻军打过来了!”
韩维结结巴巴地问:“怎么会呢?我们在东大营,就算西瞻打过来也是先打西大营啊,而且呼林关那边也没有一点儿动静。”
亲兵脸色惨白,“西瞻军得知监军在这里,绕过西大营先攻我们,他们夜里从河里游水过来的,呼林关并没有察觉啊!大人,现在我们怎么办?”
韩维跳起来胡乱穿着衣服,“挡不住了吗?快叫霍庆阳来救援啊,我们先躲躲,先躲躲……”他忽然停下来盯着那亲兵,命令道:“你把衣服脱下来!”
亲兵愣了一下,韩维又道:“快点儿,你敢不听本大人的命令吗?”亲兵赶紧脱下衣服,韩维将他的衣服穿了起来,又把自己的官服递给他道,“穿上!”
那亲兵这下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也是繁华京城里享受惯了的富家子弟,只吓得脸色煞白,抵死不肯。他一把抱住韩维的大腿,只是撒泼打滚地痛哭求饶,眼泪、鼻涕抹了韩维满裤子,任韩维怎么大声呵斥也没有用。
便在这时候,防务营偏将林逸凡冲了进来。防务营相当于军营的后勤部队,一般不需要上战场的。这林逸凡平时总是不紧不慢的样子,此刻他双目通红,额头青筋暴出,竟也有几分威武。他见了营中情形愣了一下,随即叫道:“大人,西瞻军要是攻过来,弟兄们抵挡不住,大人可否前去指挥作战?”
韩维哆嗦着问:“你们防务营也要迎战,真的有那么急了吗?”
林逸凡看上去急得快死了,道:“防务营也是定远军的士兵,危急之时,我们当然也要迎战!大人,西瞻军要是攻进来了,你去不去指挥啊?!”
“等……等等,再听听,再听听……”他一脚踹开抱着自己大腿的亲兵喝道,“你,快去看看情况!”那亲兵不得不应,然而手脚不听使唤,腿软得站不起来,于是就着韩维一脚之力爬着去掀开营帐大门。
门一开,只见营外无数火把,将夜空也照亮了。士兵们铁青的脸色和冰冷的盔甲在火光中有些狰狞。无数人在奔走,无数人在呼喝,甲胄的摇曳声、兵刃的撞击声响成一片,这一切都牵动着韩维的心神,不断有重伤的士兵被抬下来,他们凄惨的号叫声混合着将官大声鼓励士兵去营门迎敌的呼喝声。
“快!东门告急,快去增援!”
“箭不够了,神弩先机营要防务营快点儿增援。”
“我们防务营忙着照顾伤员,没有那么多人手啊!”
“你他妈的说什么呢,西瞻人攻进来大家一起死,你还照顾个屁,当然是先给我们神弩先机营运弓箭去啊!叫这些伤得轻的一起搬,快!”
“武将军让我们坚守待援,常将军要领我们出迎,他们吵起来了,副帅又在西战营,怎么办啊?”
“啊?!”
“你叫什么?”
“这是赵大哥啊!赵大哥死了,呜……赵大哥死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刚才他还叫我不要怕呢。”
“别哭了,赶紧去营门增援吧,说不定一会儿你也死了,那就不用哭了。”
一个军官突然冲进营帐,韩维的亲兵来不及躲闪,被撞了个大跟头。他脸上全是血迹,一进门就叫:“大人!监军大人!”
韩维认了片刻才认出是大将武本善。武本善道:“大人,西瞻势头猛烈,我们应该坚守营房,等副帅前来救援。常胜那厮只顾蛮杀,万一营破,岂不是陷大人于险地?请大人下令坚守!”
韩维马上点头,“是是是,坚守!坚守!”
林逸凡道:“可是机动快马都在我们这里,副帅的重甲步兵行动缓慢,什么时候才能来啊?要是万一守不住,我们可是要逃都来不及了啊!”
韩维的亲兵哭起来,“大人,我们现在就逃吧,让他们去守,我们先走吧。”
韩维刚点了两下头,突见武本善、林逸凡脸上都现出怒色,连忙改口,“胡说!本监军怎么能弃将士于不顾呢?要逃也是……咦?”他突然脸上放光,“林将军,你说机动快马都在我们这里,副帅的队伍慢,我们可以去和他会合啊!”
林逸凡顿时无比欣喜,“大人英明!这真是好主意!”
韩维这吓了一个晚上的脸蛋终于有了血色,“西门有敌人吗?”
武本善摇头,“西瞻军自东边绕过来,没有攻破我们营寨,西边不会有敌人的。”
韩维大喜,“传我帅令!骑兵营、神弩先机营率先,随本监军冲在最前面,武卫军殿后,我们去西战营和副帅会合;西瞻军若攻西营,也好给他支援!”
这命令下得顺溜无比,原因是逃跑时的部署韩维早想了无数遍,东战营十几万人陆陆续续整个晚上才靠近了西战营与霍庆阳会合,重新在东边扎下营盘。这样又恢复成周毅夫以前布下的东西战营互为犄角之势。
行军时,武本善和林逸凡自愿殿后,落在后头。
“杀呀!武卫军的弟兄们,不能让西瞻军越过我们一步!”
“林逸凡,你别鬼叫了,离这么远,韩维听不见了,让士兵休息一下吧。”
林逸凡不理他,喝了口水又喊:“左边的军士,用长弩!给我顶住啊!”
然后他才转头对武本善说:“做戏要做全套。从头到尾全是我防务营的弟兄在出力,你心疼啥?不是我说你,教了你那么长时间也没学会,你该说‘要是西瞻军势头太猛,我们很可能守不住,应该坚守’,要是!加上‘要是’这两个字!将来有了麻烦,你就可以说,我没说过西瞻攻进来了啊,我们经常演习的。我说要是西瞻攻过来,我们应该坚守啊!你看我说的‘西瞻军要是攻过来,弟兄们抵挡不住,大人可否前去指挥作战’,还有你那表情,着急的人是那样吗?你那简直是眼睛抽筋!我没办法只好淋你一头猪血。”
武本善被他骂得没法子还口,只能抹了一把腥臭的猪血,狠狠呸了一口。林逸凡写戏词的出身,谁能和他比?
韩维刚刚扎下营寨,就听到斥候带来的晴天霹雳般的坏消息,“西瞻军已经离呼林关不足百里!”
他惊得眼前一阵发黑,“西瞻军不是在后面吗?怎么突然又到了前面?我这一夜急行,岂不是迎头送进他们嘴里?”
他急问霍庆阳:“不是说西瞻绕过西大营去攻打东大营了吗?”
霍庆阳摇头,“本帅不知道这个消息,既然能绕过呼林关和西大营不让我们察觉,那应该不会是西瞻大部,眼下来的才是顽敌啊!”
“怎么办?怎么办?”韩维急得团团乱转,“要不我们东大营再回去吧。”
武本善霍然站起,“大人,西瞻的马本来就比我们的快,加上我们的兵马奔驰了一夜,现在回去一定跑不过他们,而且昨夜的敌人就算人数少,但战斗力极强,恐怕是西瞻最精锐的铁林军,我们回去也讨不了好去!”韩维摇摇晃晃,看上去就要晕倒。
胡久利叫起来,“大人,不如你把兵符先给副帅,让他迎战吧。”
“好……我,副帅……”
“慢!”霍庆阳摇起头来,“我不行啊,这前后夹攻,庆阳从来没有遇到,不行,还是监军您亲自指挥才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庆阳听您驱策足矣。”
“副帅你……”胡久利瞪大了眼睛。
“不不不,副帅还是你……”韩维语无伦次地说,霍庆阳只是摇头不肯。
“报!西瞻大军已近八十里,行走甚急!”
“报!西瞻军离呼林关不足五十里,已经可以看到旌旗!”
“报!西瞻军准备冲刺,一起喊杀,呼林城中已经隐隐可以听到,百姓正四处奔逃!”
韩维猛然跪下,“我的副帅,你就接了兵符吧,你就救救韩维吧!”霍庆阳急忙跪倒相扶,用最恳切的声音道:“大人,不是庆阳不接,实在我没有那样的本事啊,除非参军童青木,此刻没人打得赢这场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