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东升松了一口气,忙道:“是侯爷自己提出的,不但他自愿打散自己的五万精兵,各部统帅也全部由原来的禁卫军接掌。他带来的将军们全都自己降了一级,成了副手啦,王大人这才相信侯爷真正是为国为民。现在禁卫军在渝州城坐镇,等整编了以后再打回京城去。”
“哦?那关内侯部下的将军们都没有怨言吗?”
“没有,那些将军也都心甘情愿地为朝廷出力。这等气节,堪为朝中表率。万岁和国公爷已经传令全国嘉奖侯爷……”
青瞳的心情很沉重,如果是真正的忠勇之士,怎么会愿意打散自己的军队,降低自己的战斗力呢?即便他肯,难道他的部下也是个个如此?
何况事实证明,他并没有率大军南下,那王敢送来军报说已经收编了的五万大军是哪里来的?最大的可能是元修暗中和宁晏勾结,待时机一到,编入护卫军中的五万士兵一起发难,那么父皇就是砧板上的肉了。
她神色不变,轻轻放下手中筷子道:“谢大人!”
谢东升正说得高兴,突然被她正色打断吓了一跳,忙说:“臣在。”
“加紧征兵,务必在十日之内征齐这五千人。”
“啊,这,公主……”谢东升只觉得有汗水顺着头上流下,不知怎么应付。
正在这时,忽然有一个士兵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他衣襟上写着斗大一个“仓”字,正是守粮仓的士兵。他一进门就大声喊道:“大人,不好了,有刁民私开官仓,强抢军粮了!”
谢东升吓了一大跳,忙问:“饥民都不许进城,怎么会有人开仓?一定是士兵守城不力,进来了多少饥民?”
那仓兵干咽了一口唾沫,才道:“就……就只有一个人。”
“什么?放屁!”谢东升刚骂出一句,立刻想起公主就在面前,连忙回头告罪。青瞳示意不妨,他才压低声音道:“一个人就能打开官仓,你们都是死人吗?”
仓兵带着哭的表情道:“那个人简直不是人,他长得那么高大,只是一伸手,四个弟兄都被他扫了下来。我们实在不是对手,两百斤的粮包,他一只手就抓起四个,两只手就拿了八个,一千……一千多斤啊!他扔到一匹黑马背上就往城外跑,我们追过去,他隔着城门就把粮食扔出去。他就用手指头一戳一划,麻包就整个划成两半,粮食撒了满地……他还大声喊,说……说朝廷给大家发粮食吃了,城外的饥民就全上来抢。大人啊,那人拿了这些还不算,转身又回去拿,我们加上城守两百多人都拦不住他。小人来的时候他都已经来回拿了三趟了!”
“岂有此理!”谢东升脸色也发白了,富阳县一共不过有四百多士兵坐镇,他犹豫一下道,“调弓箭队来,将这个反贼射死!”
“且慢!”青瞳站起来咬牙道,“这人是本宫带来的侍卫,是本宫命他如此的。谢大人,你不必担心,我来处理。”
青瞳带着一个小队的士兵来到距离城门百米左右,就走不动了。四面八方的饥民一见了粮食,都赶了来,已经汇集了不下三千人。城门早已冲开了,守城的兵丁面无人色地混杂在饥民中。任平生一只脚站在城门上,木头城门被拥挤的人群碰撞得不断摇晃。他也随着摇摇晃晃,可就是不掉下来,像演杂技一样,拿着麻包看哪里人多就撒下一点儿粮食。
青瞳暗自咬牙,一听说匪人把八袋粮食都扔到一匹黑马背上,她就知道是这小子。别人有这本事,怕也没有砚台这样的好马,“任平生!你抽的什么风,快下来!”她大叫。
任平生站得高高在上,早就看见她了,笑着冲她挥挥手,“大眼睛来啦,哎哟,怎么还带着兵啊,要抓我?不是你让我求人不如求己的吗?你还骂了我一大顿。我一想对啊,与其找什么童参军,还不如把粮食给大家分了,老子救一个算一个。”
“你胡说!赶紧下来,我保你平安。”
“好好好,分完粮食我就下来,可惜粮仓里的粮食太多,我一个人怕是天黑也搬不完,劳烦妹妹多等一阵子了。”
青瞳气得脸色发黑,纵马向城门冲去。任平生笑眯眯地扬手冲她这边扔下一把粮食,饥民哄的一声围了过来,兵丁连忙护着青瞳后退。除非她想踩死这些饥民,否则根本不能靠近任平生,更别想和他讲理了。
任平生见状笑道:“怎么样?你能不伤一个人过得来,我就好好和你说话。”边说边又将粮食洒在她面前,引得她连连后退,自己站在城门上哈哈大笑。
青瞳略思索一下,扬起脸道:“好,你给我等着!”转身命令士兵,“抬十担粮食出来,全都远远地撒在城外!多叫些人一起撒!”
十担粮食是几百包,源源不断地运出去,很快在地上铺了巴掌厚的一层。任平生一个人撒米的速度远远不足,饥民顺着粮食跑出城去,片刻就走了个干净,只留下他一个孤单单地在城门上摇曳。
青瞳缓缓来到城门前,仰头道:“下来吧。”任平生呆立于城门之上,甚像个小丑。他轻轻一纵跃下来道:“愿赌服输,抓吧,抓吧,事先说好了,要是杀头的罪我可是要逃狱的。”
“逃狱?不是任凭我处置?”
任平生笑道:“开玩笑,任凭你处置,你要让我以身相许怎么办?”
“大胆狂徒,胆敢对公主无礼!”谢东升运足中气大喝。
“公主?”任平生也大大吃了一惊,重新上下打量青瞳,“你……你、你……公什么主?”
青瞳转身不理他,对谢东升道:“谢大人,叫库兵清查一下少了多少粮食。”不一会儿库兵回来了,任平生折腾半天才搬出去三担多一点儿,加上青瞳扔出去的不过是十几担,比起几千担的库存,还是九牛一毛。
青瞳命道:“留下一千担充作军粮,其他的全部发还给百姓,有愿意从军的精壮男子,不但他自己有饭吃,家里每户还可以分得一百斤粮食。没有能当兵的人家,也可以按人口每人分到半斤粮食。当兵吃粮,当兵吃粮,现在这个时候,你只要发下粮食,一定能募到兵。”
“公主!这是军粮啊,私动军粮那是死罪,臣……臣不敢!”谢东升脑门冒汗。
“不必你敢!”青瞳拿出玉印,转向任平生,“把衣襟撕下来!”
任平生一愣,还是依言撕下自己衣服前摆。青瞳在布料末尾盖上自己的印章道:“谢大人,就按我刚才说的写告示吧,这算我发的公文。十日之内如果不能募到五千精兵,我父皇岌岌可危,你的军粮大概就是给关内侯留着的了。”
“公主是说关内侯……不会,这……不会的!”谢东升脸色一片苍白,“他要是真的……就算有五千兵又有什么用?不如每户给五斤粮食好啦,我们募十万大军。”
“你愿意为五斤粮食拼上性命,仍旧救不回自己的家人吗?何况兵招来你也需要给他们吃饭,十万军吃一千担粮食,能吃几天?新招来的民勇不经训练怎么抵挡得了精锐部队?这些人只是幌子,派不上真正用场的!”
她凝视远方,今天是阴天,前途一片灰茫茫,什么也看不清楚。
征兵的速度远远超过谢东升所料,实打实地发下粮食,不到三日就征齐了五千士兵,还不断有精壮男子前来报名。青瞳最后精选了六千人简单操练,同时让谢东升给王敢发送公文,告知此地已经有六万兵力,正准备起程上路支援禁卫军。但是不许提到她的名字,只说这些兵士是他自己招募来的。
谢东升见她一张嘴就把兵力夸大十倍,不由得愁眉苦脸,可也不敢不听从,只好战战兢兢发了公文。他连日惊吓,觉得自己快生病了。
三日后,军令传来,命谢东升带着招募到的士兵赶到渝州和禁卫军会合。渝州距离此地七百多里,接到命令当日青瞳就率众出发了。谢东升庆幸万分,公主除了要走一张渝州地形图,并没有真的让他带着兵走。
从富阳县到渝州城要路过一片叫做“五里沟”的险恶地形,渝州城虽然不算战略要地,但是却是渝州的首府所在,也是重要城防。大苑大部分城防都是高祖亲自选地设立的,设置的时候都要借助地利,像这五里沟,就是埋伏设防的好地方。此刻谷中就埋伏着四万士兵。这些人显然训练有素,那么多人却没有一点儿声音发出来,整个山谷一片静谧,鸟叫虫鸣也没有,只有太阳透过叶子斑斑驳驳地照在地上。
远处的长路尽头渐渐腾起一阵烟尘,谷中的探哨见了,紧张起来,发出一声清越的鸟叫,全部士兵立刻绷紧了身体戒备。然而那边的队伍行进速度太慢,等了许久,好容易走近了,却是一阵嘈杂的“哼哼”声,原来来的不是军队,却是一群肥猪。
这群猪足有上万头,吵得震耳欲聋。赶猪的倒是两百个穿着苑军军服的士兵。谷中探哨面面相觑,他们等的是六万大军,这两百人来了要不要阻拦呢?眼看着这些人毫不戒备,一路说说笑笑赶着猪全都进了他们的包围圈,只好报告元修,请他自己定夺。
元修也拿不定主意。不出青瞳所料,元修并没有动用自己的关内军士兵,只带了少数可能有人认识的关内军将领,来勤王的五万士兵全是宁晏派出的精兵。
三日前他刚暗暗夺权,皇帝和英国公都被他软禁起来,并盗取王敢的禁卫军印信将真正的保皇军都调走了。他原打算近日就起程将景帝秘密带回京都,谁知突然得到富阳县征兵六万、要来勤王的报告。
六万士兵!谢东升什么时候有那么大能耐了?六万人进入渝州勤王,那是一定要见皇帝,至少要见王敢的,他们不会认自己这根葱。然而王敢已经被他关起来,怎么也不可能帮他掩饰了,这六万人要闹起来势必生出许多变数。
这真是节外生枝,要说和这些人对敌他并不担心,自己手中这五万人是宁晏精选的精锐,元修试过发现战斗力丝毫不逊于自己的关内军。六万新招募的民勇不可能敌得过这批精兵,怕就怕万一打起来,各地手中有兵的人不免都得到消息,自己回京都的路上沿途必定不那么安全了。
元修其人,也是胆大果断的将才。他慎重考虑后决定在五里沟设伏,利用五里沟堪比十万大军的地利悄无声息地吃掉这六万人,然后再依照计划回京。于是他一边假借王敢名义下了军令命他们过来,一边在五里沟设下陷坑、绊绳、巨石、弓弩等物,只等这一群不明就里的人一脚踏进陷阱。
谁知等了大半天,等来的是一群肥猪,这伏击战打还是不打?眼看再不决定,前头带路的士兵就要走出埋伏圈了。元修沉不住气了,命手下人盘问。
队伍最前面的士兵身材高大,一路笑声很大,正和旁边的队友说笑。突然路边站起一队持枪的士兵,几十人一起喝道:“站住!干什么的?”声音洪亮,这是练习好的下马威。突然来这么一下子,谁都会吓一跳,再说谎就会不那么自然了。
可惜他们忘了这群人还赶了上万只猪。群猪首先受惊,一起尖厉地大叫起来。猪可不比牛羊安静,叫起来惊天动地,俗话说“杀猪般的大叫”,可有没有人听过同时杀一万只猪的大叫?
问话的哨兵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顿时开了乐器店,锣鼓、钟磬、琵琶、木鱼一起敲起来也没这么吵。那赶猪的高个子士兵回答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见。
他忍住嘈杂又大声问:“你们是干什么的?”高个子嘴巴又开合几下,见他还是没有听见,一个纵身跃到他面前冲着他耳朵大喊:“劳军!劳军的!”又指着猪群,仍旧凑在他耳朵边上喊:“吃!这些猪,给渝州城的万岁爷和国公爷、侯爷还有军爷什么的,吃!”
他的声音亮若洪钟,问话的士兵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声响个不绝,听是听见了,可脑袋都快给他吵炸了。他忍不住大叫道:“别喊啦,你小声点儿!”
那高个子用更大的声音吼道:“猪叫你也叫,俺小声你能听见吗?”
他喘了一口气才道:“你快别吵吵,等俺管住这些猪,你管住你那些人,再说话!”
好容易猪群安静下来,又恢复成一片烦人无比的“哼哼”声。那哨兵伸直腰运中气刚要喝问一声,眼睛一瞄一片猪头马上想起不行,话到嘴边变成很小的声音,“说,你们哪里来的?谁让你们来的?”他的话一点儿威势也没有,倒像奸细接头。
那高个子道:“谢大人让俺来的,俺们是富阳的士兵。看衣服你们也是士兵,趴在沟里干什么啊?”说话间猪群不耐烦突然停住,左右乱走。那两百士兵就前奔后挡地阻拦,片刻也不安静。
哨兵头大如斗,这话没法问了,只得压低声音道:“你等着别动,我去报告!”一会儿他又回来,指着高个子道,“你是他们的头目吗?跟我去回话!”高个子依言跟他来到元修身边,丝毫不懂礼节,只冲着元修傻笑。
元修皱起眉头问道:“你是富阳士兵?叫什么名字?当兵多久了?”
高个子道:“俺叫改花,一个月前才当的兵。俺们县令谢大老爷招募的,给咱饱饭吃!”
“改花?你这般高大的汉子,怎么起这样的名字?”
“俺上头有四个哥,到俺这儿还是个儿,俺爹俺娘实在想要个闺女,就给俺起名改花,下面就能生女娃了。在俺们那里,起这名字的多呢!女娃子叫招弟、引弟、来弟,男娃子叫爱芬、改花、领妹,都多的是。”
元修上下打量他,无论口音还是外貌,确实像关中人没错。他不由得就相信了几分,何况现在的年月,多少人要饿死了,若不是衙门征召,谁能找出那么多猪来?他哪里知道这一万头猪,用了青瞳二十六颗一色浑圆的夜明珠,那是下了血本的。方圆十几个地县的生猪都被她买了个干净,半年之内,这地方的人有钱也别想吃着肉了。
“改花!”
“哎!军爷!”
“你不用紧张,我也是大苑的军人,我是关内侯元修。”
“啊,是侯爷,俺听说过你!谢大人背后成天夸你什么国之栋梁,什么柱子中间流的,俺……俺能见到你,真是,真是三生,那个万幸了!”
元修微微莞尔道:“不必客气,我问你,你们应召来的真有六万人吗?”
“那可不,俺当上兵的时候就有六万了。后来听说谢大人又招来两万多,没来得及报上去,应该有八九万,说不定十万都有了!”
元修心里一咯噔,道:“你说谎吧,富阳虽然算是个大县,可也没有那么多人口,上哪里有十万青壮男子?”
“侯爷你咋说俺说谎呢?”高个子急了,“俺从来不撒谎的,这些兵都是关中的灾民啊!谢大人一说给饭吃,一千里地外的都跑过来了,这还是细细挑的呢,孬的一个不要。要不你得有点儿力气,要不你得跑得快,要不你得当过兵,没这些,还挑不上呢!”
他咧开嘴笑了,“像俺就是有把子傻力气,侯爷你看!”说罢他四周看了看,一手拎起一块大石头挥舞几下又放下来。这一下好些人都脸色发白,这两块石头加起来少说也有两三百斤,整个军队能拿起这个的也没多少。
一个千总急了道:“民勇里个个都有你这样的力气?”
高个子挠挠头,想了想道:“那不至于,俺算力气大的,可还有射箭好的,会点儿武功的什么的。谢大人专门请了个原来定远军的什么将军操练了一个月啦。还练了一个什么阵,听俺朋友牛宝说,那阵势可厉害啦,俺……唉,那将军没看上俺,俺才和这剩下的两百个弟兄成了送猪的。”
元修四下环顾,他手下的将军个个神情肃穆,敌兵的强大远远超出想象,现在动手竟然没有把握了,可是不动手行吗?皇帝和英国公已经被软禁,这十万精兵进城还有个定远军的将军领兵,那一定会看出破绽。即便暂时没有揭穿,定远将军手握十万精兵,也不会听从自己安排,仍然是莫大的隐患。他们既然带了这么多猪劳军,那一定是很有诚意来护驾的,一定料想不到他们要救的人正埋伏着想要他们的命。错过这个时机以后更麻烦,况且自己有五里沟地利,他打定了主意道:“领这位兄弟下去休息吧。”
高个子道:“俺不用休息了,大人让俺先去把猪送城里,还让俺和城里人商量着安排其他弟兄睡觉的地方呢。俺们那么多人,没个大半天折腾不来,再耽搁天黑了完不了事。”
“兄弟,我们是渝州的前哨,渝州城里现在住着万岁爷,不是你想进就能进去的。我们先给你通报,省得你在门外等了,这么多猪,都堵在城门外面你也不好管,不如留在这沟里,就算有个疏忽,猪也跑不出去。我手下的弟兄也能帮你照看。”
高个子大喜,“那敢情好,谢谢侯爷,谢谢侯爷!”
等他一走元修立即下令,“传令回城,调城中那一万守兵都出来增援,只留下一百人看守。还有,包括库房监狱的守兵,本侯府上的家丁护院,城中所有能打仗的人一个不留,都来支援,务必要把这支军队掐死在五里沟!”
与此同时,高个子士兵回去正和兄弟们大声说:“这里的侯爷让咱们留下了等着,他们帮咱通报安排,咱们谢谢侯爷!”
两百个士兵一起施礼,大声道:“谢谢侯爷!”群猪又大声“哼哼”起来,元修敷衍地挥挥手。
这声“谢谢侯爷”一响,埋伏的青瞳暗暗叹了口气,她其实很希望能与元修和谈,然而和谈要有和谈的本钱,六千人里看着最强壮的两百人都在任平生那里放猪呢,现在手里全是只会蛮打的乡勇。如果不骗得渝州城全军出动,她拿什么和人家拼?
她得到成了的信号,低声命令余下的五千八百人道:“大家小心,绕道进渝州,走慢点儿。等渝州成了一座空城,我们就一举拿下!”
渝州城楼上,两个守城的士兵正在来回巡视,一天之内不断调兵,让他们十分紧张。一队大军刚走了没多久,远处又来了一队人马,看情形有几千人。他们到了城门下,高喊道:“奉侯爷之命回来守城,快开城门!”
两个士兵吃了一惊。一个道:“我们奉命守城,没有上头的命令,一律不得开城门。你们是什么人?”
“侯爷刚刚得到宁国公急报,十六卫军残部打探到皇帝在渝州遇险,要趁机攻城,已经有上万人马陆续至渝州附近。现在城防空虚,怕你们守不住,特调我们回来一起守城的!”一个骑兵打马上前,在城下喊道。
守城的是宁晏派来的偏将沈洪升,他不敢轻信,于是上前喝道:“胡说!我怎么没见过你们?十六卫军是王师,只会保护皇上,攻什么城?再说这里城防怎么空虚了?几万大军坐镇,什么叛贼想攻破那也是妄想!”
“哎呀将军!自己人就别说笑话了,侯爷带着人马已经在五里沟和富阳军开战,要不是情势紧急,怎么会抽调我们这时候回来?我是侯爷秘密带来的副将,没有来得及和国公爷照面。现在别说这个了,情况万分紧急,你别耽误事情了,富阳军战斗力并不太强,侯爷说预计天黑前会回来驰援。现在能不能守住渝州,全靠我俩合作,你还怀疑什么!快开门,等我上去咱们商量部署一番!”
那偏将沈洪升吓了一跳,对己方的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应该不会错了。说什么没来得及和宁国公照面,分明是故意隐瞒的。关内侯既然故意隐瞒他的身份,可见这一定是个好手,不到真的情急,也不会让他露了行迹。想到这儿,他连忙摆了摆手说道:“开门。”
木闩抽动的声音响起,城门被缓缓打开。门外的数千士兵纷纷靠近城门,队形有些杂乱而随意,仿佛一时间不知谁先进去好。
沈洪升突然发现,这些看起来动作随意的骑兵们,他们的表情看起来却并不轻松,有的还不时往城楼上看,似乎有点儿紧张。前头已经进了城的士兵也没有一点儿松懈的表情,甚至更紧张。不少士兵的右手不经意地放到了左侧腰间……多年兵戎生涯养成的直觉惊醒了沈洪升,他猛地抽出刀来,大喊:“有诈!!!关城门!”
青瞳叹息一声,未经训练的民勇,终于露出破绽。她毫不犹豫,大喝一声,“冲!”
本城守军听到首领惊呼,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愣在当地。城门外的士兵们却一起大喝着冲向城门,想要再关门已经来不及了,城门一下子被冲开。
数百名骑兵率先冲进城来,后面绵延不断地跟着无数步兵。冲进城来的士兵们见人就砍,城门下负责开门的十来名士兵几乎还没抽出刀来,就已经身首异处。
渝州城只留下一百守兵,城外诸人没有什么适合攻城的长兵器,为了掩饰行踪他们也没有准备巨木,城门本不易冲破,现下被守城人自己打开了,所以这个渝州首府渝州城,被一群乌合之众并没有费劲就攻下了。
青瞳夺下渝州城,站在城楼上向远处看,此刻城楼上还是元修的旗号。她让任平生说自己那子虚乌有的大军天黑能到,元修不知道城中生变,但愿任平生不露破绽,但愿他能等到天黑再发现不对,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周旋。
“公主,找……找到了!”一个探哨快步冲上城楼,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狠狠喘了一口气才道,“就在守备衙门的后宅,皇上和英国公都在。”
“立即带我去!”青瞳甩下披风,跟着他快步下城,甲胄撞击,哗哗作响。
青瞳来到守备衙门,景帝和王敢已经给扶到大厅坐着了。青瞳四年多没见到父亲,乍一见只觉得他老了很多,不复在宫内那种潇洒风流的样子了。看来这段时间的颠沛流离对他影响很大,她顿觉有些心酸,走上前见礼道:“父皇安康。”
青瞳等了半晌不见景帝回应,抬头一看,见景帝哆嗦着想站起来,满脸都是眼泪。
她赶紧上去搀扶,毕竟是血肉相连的亲生父亲,青瞳双手一碰到景帝的手臂瞬间就觉得心里十分激动。她就是担心晚来一步,看到的只能是父亲的尸体,所以才在并没有多少把握的时候就冒险出兵。此刻她见到父亲无恙,心中欢喜大大多于焦虑,颤声道:“父皇,儿臣回来了,儿臣愿护你平安。”一颗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谁知景帝用力推开她,号啕大哭起来,“真的是你,朕还以为那些士兵骗朕啊!完了,全完了!呜……你个逆子,你怎么回来的?你是不是得罪了西瞻人,他们不要你了?!朕还想着有翁婿之情,能从振业王那里借兵,谁知道你竟然回来了。你这个不孝女,把朕最后的希望也断送了!你把祖宗的江山也断送了!你回去,赶快回西瞻去啊!呜呜,现在怎么办?天哪,朕该怎么办?”他全不顾形象,哭得涕泪交流。
青瞳只觉得心又冷又沉,就像被装进去一块井水里冰着的大石头,带着她的心境直沉到黑不见底的深井里。对父皇,虽然青瞳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也不应该这样没有骨气!
她的手臂上一下接一下,被景帝用力地推,耳边还不停传来景帝呼天抢地的哭叫,“你回去,回西瞻去啊!”
青瞳只觉得一股烦恶之气从胸臆之间腾起,她霍然回头,喝道:“父皇,你打的什么主意?向西瞻人借兵?我告诉你,西瞻人进我京都之日,就是大苑烟消云散之时!”
大概是她的神态有些凶恶,景帝顿时住了口,呆呆地看着她,脸上还挂着泪珠。青瞳压住心头怒火,转向王敢,喝道:“英国公!这是不是你的主意?”
王敢向她深深施礼,抬起头已经是老泪纵横,“不是,公主,皇上这些天一直这么叫,臣……臣怎么劝说也不行,老臣无能啊,中了元修那恶贼的奸计,连累皇上身陷囹圄,才会如此。无论如何,臣的罪责不容推卸。”
“好,别说了,五里沟那边我的兄弟只能拖到今天晚上,元修很快就会回来。我手中只有五千余民勇,实在难以御敌。”
景帝闻言,顿时脸色发白,“五千……那我们还是尽快撤离渝州吧!”
“那是当然!不过光跑不是办法。”青瞳紧锁眉头道,“英国公,你的禁卫军军符是不是让元修拿去了?”
王敢立即显出悲愤的神色道:“这奸贼,他夺去我的印信,说是要打回京都,禁卫军、禁卫军全被他骗走去滁阳开路去了。”
青瞳道:“我想也该是如此。我在富阳收到的军令必定是元修下达的了,没有印信……”
她低头思索,果断抬头道:“我们立即去天凌城暂避,那里距离渝州城不过两百里,天凌是整个渝州府最重要的军事要地,城中有八千正规驻军,勉强可以和元修一拼。
“且天凌城池远比渝州坚固,元修如果攻天凌,必要先取渝州。一会儿走时渝州城内的存粮我们一粒米也不给他留下,我就不信他出城伏击能带多少粮食,只需守住天凌城半个月,他五万大军就成了软脚虾,我看他还怎么打?父皇,你不要担心,儿臣立即护你去天凌城,最不济也拖得他元修不能动弹,等禁卫军回援,就轮到他哭了。”
她说罢立即传令士兵搬运粮食,他们一进城青瞳就已经让人整理这些物资,所以得了命令,士兵们马上动手,秩序井然。
“这……”景帝手足无措地看向王敢。青瞳说得好像有理,又好像没理,反正他是分辨不出,只好看上过战场的王敢的意见。
“好!”王敢兴奋击掌道,“这确实是万全之策,臣一定能守住天凌城半个月!”
青瞳摇头道:“万全之策我生平未见,也不认为世上有这种计策。还是我来守城吧。我有一匹快马,元修定然追不上。英国公你不必去天凌城了,出了渝州立即骑着马速去滁阳召回禁卫军,没有印信证明,只有劳烦你亲自走一趟。
“你召回禁卫军后立即打探天凌消息,如果我没有把握胜过元修就会坚守,那时你再引兵援助。我们里应外合,先吃掉宁晏这五万精兵!”
王敢怀疑地看着青瞳,她说什么没有把握胜过元修就会坚守,难道她还妄想凭着八千人胜过元修五万精兵?
这人前面说的话有条有理,不像这么鲁莽的人哪!王敢见她一身甲胄穿得十分自然,断不是第一次穿了,应该有作战经验。听富阳来的兵勇报告,她凭借六千人就能夺下元修五万人把守的渝州城,虽说是诈来的,但是换成自己也绝对不行。可同时也能从这点上看出她胆子太大,如今自身还危如累卵,她已经开始想怎么吃掉五万精兵的事情了。万一她急功近利,冒险出击,岂不是将万岁爷置于危地?
他越想越是犹豫不决,只好道:“八千对上五万精锐守城也是不够,出击是绝不可以的,一定要坚守。还是臣来守城吧,臣昔日征战,守过许多次城。”
青瞳道:“英国公,你想想,禁卫军我调不动,你留下来守城保护父皇,我没有办法助你退敌。然而我守城,你却可以去滁阳调兵回来援助我,这个账是不是这样算才划算?请你放心,我一定如你一般忠心保护父皇。”
“公主,万岁是您的亲生父亲,臣岂会担心殿下的忠心?可是……可是,万岁身系社稷,不容有失,这……”王敢终于说出实话,“您来守城臣实在是放心不下。”
青瞳噎了一下,她想也没想王敢是怀疑她的能力,她第一个反应就想大笑。这个笑还没出来人已经冷静下来,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轻狂。周毅夫曾反复告诫她要兼听所有人的意见,尤其是和自己观点不一样的人,退守天凌城是青瞳路上就想过的,天凌城的兵力部署和城池地形早研究过了,她心中有数。此刻她再认真考虑之下还是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那么问题就是谁来守城,王敢谨慎无比,守城应无事。自己相比之下贪心得多,世事不能尽在掌握,去做一件事总要有风险,难怪王敢不放心。
她恭敬地站起道:“调兵之事非你莫属,这天凌城只能我来守。实在是情势如此,别无他法。但是英国公的教诲我记得了,无论机会看上去有多好,无论我有多大把握,都定然坚守天凌城,绝不会出击,绝不会为了逞能让父皇涉险,请您放心!我们如果继续在渝州争执,等天一黑,元修的快马追来就会包围此城,那时我们只有这五千多没上过战场的民勇,城只有这个不适合守城的渝州。别说半月,恐怕连守住五天都没有把握,一切休矣!”
王敢冷汗直冒,何尝不知道她说的是事实,要是没有皇帝在此,那他是一百个放心。可现在山一般的重担压在肩上,他可实实在在难以决定。眼看景帝等他意见的样子,他在心中反复衡量,踌躇不定,患得患失,急得满屋子乱走。
青瞳怒气上扬,怪不得王敢一生征战却不敌周毅夫名头,父帅什么时候这么犹豫来着,当断还不断,只能坏事。她猛然喝道:“王敢!你费尽心力找我回来,却信不过我,天凌城池坚固,粮草充足,我要连守城也不能,还能指望我解民之危、息国之乱吗?”
王敢大吃一惊,“解民之危、息国之乱”都是自己公文里的话,青瞳迎着他吃惊的眼神点点头道:“定远军军机参赞童青木见过英国公。”
“公主!你?”王敢惊得倒退几步。
青瞳道:“英国公,你倒是想一想,参军只是军中末吏,为何定远军十几位有品级的将军都听一个参军的号令?为何童参军立下偌大军功,却在功劳簿上只字未提?定远军坐镇边关二十年,为何公主下嫁之后就多了个让主帅信任无比的童参军?”
王敢恍然大悟,双手抱拳,两眼含泪,哆嗦着嘴唇想说话。青瞳料想他要说“终于盼到将军”,或者“原来公主就是一夜破三关的童参军,王敢佩服”之类的话,现在没时间等他抒发心情,厉声又道:“王敢!你在公文中说要是找到我,这领兵之权就交到我手,你会俯首听令,现在这话还算不算?”
王敢闭上嘴,就着抱拳的姿势躬身到地道:“王敢遵令。”
“好!你出门骑了辕门外黑马即刻去滁阳,我护送父皇去天凌城。现在离天黑不过三个时辰,需要立即起程才能避开元修追击。”
青瞳将手一挥,率军立即出城,任平生赶猪,骑着砚台太过打眼,所以给青瞳留下了,现在正好给王敢用。别说元修军中,大概整个大苑都很难找出追得上砚台的马了。
一切的部署都要顺利到了天凌城才有把握,现在除了快跑没别的主意。赶紧的吧!可惜胭脂无论如何不肯让别人单独骑乘,不然的话让景帝快马先进天凌,青瞳就不用这么紧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