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短小的软剑剑身极细,缝在元修的靴子上就像海水花纹一样,是他的秘密武器。青瞳身后有武功高强的任平生守着,不怕他借机行刺。何况衣服还是现给他找的,元修没机会做什么手脚,所以也没有叫人仔细搜身。
屋内屋外的侍卫一起大哗,大喝着冲向他。元修心存死志,借着跪下已经用手指将软刃抽出。任平生在青瞳身后一拉她衣衫,青瞳被扯得后退一步,再看元修手中软剑狠狠地冲他自己心口刺下,原来他刺青瞳只是虚晃,刺自己才是目的。
只听笃的一声利刃入肉的钝响,却并没有感到疼痛。元修惊讶抬头,见一只苍白的手将他的软刃赤手握住。青瞳身子已经被任平生拉得后退了一步,此刻尽力前扑才够着他的剑锋。要不是鲜红的血正从手剑交接的地方一串串淌出来,她的姿势真有些可笑。
那一瞬间元修的神情就让青瞳觉得不对,她只是来不及说话,只好尽力伸手一抓,好在及时抓住了。元修用力回夺,青瞳右手一串串渗出的血珠登时变成一股股的,手中的鹰浸了鲜血,更加红得夺目。元修大惊,手底下发软,用不出力气,只是喝道:“你做什么?放手!”
青瞳剧烈地喘着气,勉强冲他一笑道:“别担心,我这只手受过重伤,不大能觉出疼来。你先放下剑,我有话说。”
觉不出疼不代表不会受伤,眼看血流了满满一剑刃,元修实在用不下力气了。他长叹一声扔下手中软剑,“你连个自我了断的机会都不给我吗?”
“好男儿理应阵前杀敌,保家卫国,你竟要自我了断?”
元修惨然一笑,“阵前杀敌,保家卫国,我想了半辈子,可惜以前没有这样的机会,以后……更不会有了。你出的好计谋,不就是要逼我自裁吗?史笔如刀,多少权臣将相即便在世时风光无限,死后却逃不过这种利刃。我便是挣扎上了天又有什么意思?我父无辜,不应该留下国贼的骂名,还望公主给他留下一点儿清誉。
“我已经在书信中写明,我一死赎罪之后,公主如果能让史官写下我只是假意投敌,暗中、暗中谋划救援皇上,那么我这五万关内军就会归于公主所用。如果公主不愿,只要史书对我从贼只字不提,我的关内军就会解散,绝不报复。但是如果诚如公主前面所写,那么元家军拼尽最后一口气,也不能善罢甘休!”说到最后一句他已经声色俱厉。
“元修。”青瞳示意任平生放开她,她站起身走到元修面前叫他,“你听我说,史书之所以让人敬畏,就是因为它正直!别说是我,即便我的父皇也不能命令史官写什么,不写什么。高祖大帝早有旨意,史官修史,永不获罪!只要发生了史官认为可以影响苑史的事情,就一定会出现在史书上!所以你从逆之事,我即便愿意,也没有能力替你掩饰。”
元修暴跳而起,满屋子侍卫早虎视眈眈地看着他,此刻好几只手一起上前将他摁在地上。青瞳迎着他的怒视接着道:“但是你的行为不会影响元承茂,你父一个商人,倾家救助朝廷,现在南华州和扈州的军队百姓商旅还行走在他开辟的栈道上。无论你做了什么,在大苑史上,你父元承茂仍是护国良臣!我给你的手谕,只有第一日上午的《关内侯传》是真的,其他全是幕僚所写,无论你归降与否,这点儿不用担心。”
元修停止挣扎,呆呆看着她。青瞳紧握右手阻止血流过多,接着道:“至于你,你可愿意看到史书上记下这样的话吗——元修从逆,然其为社稷苍生,翻然悔悟,率军南下直扑京都,解民之危,息国之难,元家军名扬宇内,元修功大于过,不辱其父声名!”
元修脸色赤橙黄白交替变化,心中起伏不定。如果是十日以前她说出这番劝降的话,八成元修会一口口水吐过去,但是现在这番话却真让他动心了。史笔如刀,萧瑟真是找到了这类人的软肋。
青瞳示意侍卫将他放开,来到他身边用朋友聊天一样的语气道:“我知道,你的父亲商人出身,一直被朝中勋贵排挤,他们也只视你关内侯为钱袋,不停有人去要钱要物。五年前,去关中传旨的内监公然要求你们贿赂他五万两白银,还说你会的不过是做买卖,除了能孝敬点儿银子还有什么用处。你想要扬眉吐气,憋着这口气很久了吧。你父亲自幼就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为你广延名师,文韬武略一样也不落下。你也十分争气,曾带领你的关中军剿灭悍匪,保了一方平安。我在定远军中就听过关中有你这样一位英雄人物,在我看来,你的才能在大苑数一数二。可惜朝廷不放心你这五万私兵,无论你怎么努力,始终不给你带兵杀敌的机会。你的关内军和定远军一样,出了属地就是死罪,你也和周毅夫老元帅一样,深受忌惮。”
她温和地凝视元修,“说你贪图权势,野心谋国,我却不信!在我看来,你只是想证明一下自己,证明一下你这个商人的子弟能干大事,证明一下你的兄弟个个都是好样的。你年纪轻,无法忍得下周老元帅能忍下的气。”
元修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痛苦,二十多年的郁郁不得志,今日被这年纪小于自己的小姑娘轻飘飘地说出来。她生于皇室,长于帝家,便是嫁到边关也立即有一展才华的机会,她怎么能理解一个有雄心抱负的男人长年被压抑是多么痛苦。他抬起头,狠狠地、恨恨地看了青瞳一眼。
青瞳凝视着他道:“你是恨老天给每个人的机会不公,还是认为我没受过任何挫折?”
元修吃了一惊,他两样都是。这童参军竟然能看透别人的心事?
“每个人重视的东西不一样,你在羡慕我,安知我就不羡慕你?至于机会,那的确是不公的。你的机会不如我,却有无数人机会不如你。元修,你认为如今大苑没有人胜得过你吗?”
元修垂下头,缓缓摇了摇道:“公主便远胜于我,当日我以疲惫残兵败于武本善将军之手,事后细想,就是人马相当,我也未必能胜。这天下之大,胜过我的人必然很多,也必然有人终生也没有得到一展才华的机会,便在庸庸碌碌中消磨了一生。若非如此,知遇之恩怎么能让古往今来那么多豪杰以死相报?的确,我曾领兵剿匪,曾坐镇一方,也曾打了这痛痛快快的一场大仗,实在不应该埋怨老天不给我应得的机会。”
青瞳接口道:“你明白就好,经此一事,侯爷必然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日后领兵,就更多几分谨慎。”
“日后……”元修苦笑,慢慢道,“公主,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让我归降,元修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如果我胜了这一仗,归降尚可保得声名。现在我是兵败被俘,即便归降,你还敢让我领兵吗?”
“如何不敢?元修,你若不领兵,那我要你何用?你想要的是机会,我可以保证,现在才是你扬眉吐气的机会。宁晏不过是在利用你,你即便顺利抓我父皇还朝,在他看来,也还是会觉得你只是棋子。他有的是自己人,有的是立功比你更大的人。你若降我则不然,我现在不许你荣华富贵,我只许下以后你可以凭自己能力去挣,挣到多少是多少,只许你可以堂堂正正面对天下万民!”
元修腹中腾起一阵热浪,这实实在在的话比前面的谕旨更能打动他的心。
“你要有心理准备,你此时归降必会受我父皇责罚,你的起点会变得很低,也许和没有家族庇佑的普通士兵一样。你不能像以前一样让人仰视,也没有了特权,要想取得任何一点儿成绩,都要靠自己辛苦去挣。元修,撤去你父亲给你带来的光环,我问你敢不敢从头开始?”
“当然敢!”元修霍然而起,看着青瞳狡猾的笑容,突然醒悟自己本没有答应归降,此刻这个“当然敢”一说出口,便是答应下来了。
青瞳坦然地迎着元修恍然大悟、继而腾起怒色的脸,并没有接着刚才的话头咬死你既然肯降,便如何如何,而是道:“我不诈你,若不是心甘情愿,你即便现在立即答应下来我也不要。元修你听着,你若归降,不但你自己的五万元家军归你调度,我还会尽快为你扩军,让你的实力超过武本善,成为禁卫军中最强的一支。”
“什么?”元修大惊失色,“武本善是你的亲信,你竟然让我势力超过他?难道……难道……你对他信不过,想要我来制衡吗?”话音刚落他就自己摇摇头,即便制衡,也该找个更能信得过的人,怎么会是他?
青瞳眉头一皱,微现怒色,平静了一下才道:“关内侯,你是武将,怎么也有这等心思?我对真心待我的人,不会使出这类手段!你听着,我的父皇记恨你对他的得罪,你现在投诚,一时三刻不会怎样,但是日后仗越打越顺,你的作用可有可无之时,就只有实力才能保你安全。父……周老元帅前车之鉴,你若降我,我怎么也要尽力为你着想。”
元修额头汗水涔涔而下,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青瞳的诚心了。他哆嗦着嘴唇,一时间觉得便是命给了她也无妨。
青瞳拍拍他的肩头道:“话已至此,你可以慢慢地想。”她站起来喝道,“传令!放关内侯回去,禁卫军不得阻拦。”
元修大惊,青瞳微笑道:“备马,我送你出城。”即便打动了他,青瞳也不愿意逼他太急。元修贵为侯爵,统辖一方,感情不会如同武本善一般热烈单纯。她要给元修足够的时间想清楚,让他自己下那个最后决定。
元修呆呆地跟着她后面,看着士兵在她命令下牵过一匹马来。一直到城门之外很远,青瞳才用左手从士兵手中拿过缰绳递给他,吸一口气道:“关内侯,就此别过!希望后会有期。”她说罢缓缓转身,向城中走去,把背后要害全部露出,不做一点儿提防。
眼看着她走到渝州城门不足百步,背后突然响起急骤的马蹄声。任平生霍然回头,只见元修快马飞奔而来,直奔到青瞳身后跳下马,重重跪在地上。元修道:“童参军!元修愿意率关内军归降,您能给我为国效力的机会吗?”
青瞳大喜将他双手扶起,激动之下一直紧握的右手也放开了,血珠又渗了出来,在元修肩膀上印了个血印。
她大声道:“关内侯!大苑二十六个州府有二十个落入逆臣宁晏手中。他拥兵不下百万,而我加上你手中也只有十万人马,你有信心和我把这些国土再夺回来吗?”
“当然有!”元修的回答坚定。
“好!那么大苑九万里国土,就是侯爷建功立业之所。从此以后,不会有人瞧不起你!”她高兴之下血脉流转加快,手下血出得更多。
在别人眼中,青瞳可是伤得不轻。看她谈笑自若,一点儿痛苦的表情也没有显露。任平生不由有些佩服,他自问自己受了这样的伤也不见得能像她一样忍得住。其实这倒是高看青瞳了,她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是因为这只手只有一点点酸麻感,压根就不疼。
她带着这样吓人的伤口,自然只说几句话就被任平生撺弄去包扎了。青瞳活动着包好的手,心里十分高兴。花笺给她洗手洗出一盆鲜红的血水,眼见她还如此高兴,气得手里毛巾直接往她脸上摔去。
青瞳伸手接住,对任平生笑道:“我这手劲还挺大嘛,壮壮,你不知道,我手上伤刚好的时候,连筷子都拿不住。当时军医说了,要日日按摩才能保证外形不变,但是这只手终生不能用力。我并没有按摩,只是咬着牙偏用它,干什么都用右手,硬当这手没事一样,慢慢能拿起筷子了,慢慢又能举起梳子了。三年后,我勉强可以举起头盔了。你看现在,我能握住一个武将挥出去的剑,尽管很可能他见我流血不敢用力,但是现在我的右手真的不比以前差很多了。王敢认为元修不可能归降,但是现在我也做到了,可见天下事只要够努力,就不会全无希望。”
任平生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也觉得高兴,过一会儿他道:“这个猴哥真有那么好?我觉得也就那么回事,怎么不见你为老任下这么多工夫?”
青瞳微笑斜了他一眼道:“壮壮,你是不是觉得在战场上能率兵以一当十的将军是英雄,像元修那样以多胜少的胜了也没什么意思?”
任平生犹豫一下,还是点点头。青瞳笑道:“错!能以一当十的最多只是个将才,真正的帅才应该是能让自己的部队以十当一的人。就是说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把形势放在对自己最有利的地方。智者、勇者都可能会取得很多小面积的胜利,然而真正的决胜只会属于强者!
“我小时候年少轻狂,曾经觉得高祖留下的阵式没有什么实际用途,率领那么多人,打了胜仗也没有什么稀罕。现在回想起来,我朝的高祖确实应该纵横宇内!元修他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能狠下心调空渝州城于五里沟设伏,他失利失在人还不够多,如果他手中有十万人,我就是再狡猾也无计可施。
“而且他很注重保存自己的实力,不在乎正奇并用。到了真需要的时候,又能连攻渝州多日而毫不气馁,这人是可以领更多兵马的帅才!我没有骗他,他帮我是给了我机会,也是给他自己机会!你别看我现在兵少,可他宁晏一百万人不能全上阵。你看着,以后我每一场仗,都要集中优势咬他一口,都要让他和我对敌的时候永远没有我人多。我只和你说,这个宁晏,绝不是我的对手!”
青瞳紧握右手,似乎能感到手中红鹰也在说:“当然,他不是你的对手。”
任平生看着她双目发出耀眼的光芒,竟跟着也精神大振,只觉在这战场之上,好生过瘾啊!
半年来,景帝心情最舒畅的就是这几日了。青瞳一举招降了元修和武本善两支部队,元修没有投诚之前,王敢的禁卫军只剩下不到两万,这两万人也是毫无斗志只想逃跑。如今武本善六万、元修五万都是精良无比的精兵。眼看着元修调来真正的关内军,陆续加入禁卫军中,景帝就像一个已经输光了赌本的赌徒,突然竟赢了一个通杀般大喜过望。
他现在虽然比一路赢下来的庄家赌本还是少得多,但是毕竟有了继续坐在赌桌旁边的机会。在十几万军队地动山摇的“万岁”声中,景帝又找回了至高无上的感觉。他大半年来第一次行使皇上的权利,对有功之臣正式封赏。
景帝觉得当日自己不过是受了杨予筹一时蒙蔽,才派了杨洹那小儿去军中撒野,出于对杨予筹的余恨,武本善之前军中叛逃落草为寇的事情更让他觉得武本善是自己人。何况武本善救驾是铁一般的事实,要是没有他这支劲旅,自己现在大概已经去西天佛祖那里了,于是他加封武本善为护国公、关中平章知事。
除了世袭的几个国公之外,大苑已经好几代没有出现新的国公了。武本善仅凭救驾一战,官位就凌驾于征战一生的周毅夫之上。圣旨一出,在场的诸人大部分都露出钦羡之色,连王敢也未能免俗。他推推紧绷着身子跪在地上的武本善,低声提醒,“护国公快领旨谢恩!”
武本善缓缓抬头,眼中全是泪水。他道:“万岁!臣不要做国公,臣可否请万岁为周元帅正名?!”此言一出,在场诸人全都脸色大变,周毅夫死得不明不白,只有少数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实际上,在军籍典录上,周毅夫是做失踪处理的。定远军中士兵也只道主帅出巡中途失踪,不知道是被秘密杀害。景帝心虚地躲闪武本善的泪眼,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青瞳站起道:“护国公说得极是!若没有周元帅,就没有今日救驾的雄师。归根结底,周元帅也功不可没。周元帅虽然阵前失踪,陛下也应该有所封赏!”
景帝听到这里,提着的一口气才放下来。他赶紧道:“好,正应该封赏……嗯,周老元帅世代戍边,功不可没,加封……加封……”他看了看武本善的脸色,接口道,“加封燕国公!”他想人情既然做了,不妨再做大一些,又道,“其子周远征为国捐躯,追封忠国公!”
大苑如今一日,就这么多了三个国公。要是给昔日开国九死一生才获封子爵伯爵的人知道了,不知会不会感叹自己生不逢时?武本善抬头看了青瞳一眼,又在身边林逸凡的不断暗示下,终于叩谢圣恩,收下了这个公爵。
景帝好容易才整顿心神,宣布下一个旨意。元修辜负圣恩,居然将自己软禁半个月之久,期间受了多少惊吓,景帝想起来就恨得牙齿痒痒的。
本想直接杀了算数,可是青瞳却说他们现在的兵力和元修相若,如果翻脸胜负难料,况且以后要打回京都,还少不了借助关中军。景帝勉强同意给他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但是不整治一下也咽不下怒气,于是下旨当堂夺去元修爵位,只许他一个养马的小吏官职,但是行将军事,待罪留任,以观后效。
关内军闻此大哗,他们为元家私募,在外都自称元家军,元修效忠谁他们便效忠谁。此刻见主人竟受此羞辱亏待,许多偏将当场就要发作。这次是元修站出来大声领旨谢恩,并说了一番倾心归降的话,磕了无数个头,景帝才觉得自己找回一点儿面子。
这两道貌似赏罚分明的圣旨下得青瞳头大如斗,竟落了个事后受奖的人一腔心酸,要她安抚;受罚的人却满不在乎,只是望向皇帝的目光隐隐更多了几分轻蔑。
青瞳想到这里不由闷闷地叹了一口气,自己这个父皇啊,皇帝都当了二三十年了,怎么驭人之术还修炼得没有丝毫火候?想想过去的一年,青瞳亲眼目睹萧图南是怎么驾驭臣下的,那叫一个恩威并施、游刃有余啊!单凭这一点,大苑的皇帝就没法和西瞻未来的君主相比。武本善这点功劳就给这么大奖赏,以后朝廷的爵位官职还有人重视吗?这还罢了,勉强可以用功高莫过救驾解释,但是元修那里就麻烦了。
景帝当日虽然赦免了他,可心里总憋着气,这几日被元修调出去的禁卫军陆续回来,禁卫军首领就称军营不够居住,把元修五万大军撵到城外露宿。这还不算,还有士兵天天对着关内军谩骂不休,称他们是叛逆。青瞳亲至军中,给了元修一个“忍”字,暗中许他月内扩军,元修温和平静地回答她:“参军放心,什么事情、什么人要放在心上,我自有分寸。”青瞳不由感叹,元修经过这一番挫折,可以说发生了质的变化。他的满腔热血正往老谋深算转化,连这样的气也忍得下!
但是元修忍得,元家军却人人激愤难忍,眼看快成了一点就爆的火药桶。元修却不努力约束,此刻要是逼得关内军哗变,那青瞳前番诸多努力全都白费了。她这才明白元修是要把头疼的事情推给她处理。元修不方便去解决禁卫军的问题,又不愿意让自己的人受委屈,自然是推给能出面的人更方便了,反正他算准了青瞳不会看着不管。
青瞳这一边也有口难言,她已经对王敢提出要他约束部下,王敢正在训斥禁卫军统领,却正赶上景帝过来。他轻飘飘说了一句:“叛臣贼子,何必客气?”禁卫军统领明白皇上的感情倾向以后,越发放肆了。就是要进言也不能在景帝这个气头上,所以青瞳只能加快办事速度,尽快让大战拉开序幕,给关内军的怒气另外找一个宣泄口,在那之前,只能让元修再忍忍了。
事情的解决却有些好玩。任平生一次在城头看见禁卫军守兵向城外关内军撒尿,看城下士兵四下避逃取乐。任平生当场发怒,踏着城墙几个起落就上去掐住那小子的脖子从五丈高的城墙上拖了下来,吓得那小子尿了自己一裤子,结果那禁卫军立即说是上头指使的。任平生也是主意正,也不回报青瞳,当夜自己就住在城外,和关内军一起露宿。有人敢骂一句立即就会被天空中飞来的石头打得鼻青脸肿,连禁卫军副都统都被他扔了一嘴烂泥。
这个副都统找王敢告状,王敢不但驳了他要严惩这个恶徒的愿望,还劝他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着想,别惹任平生。任平生不属于关内军和禁卫军的任何一方势力,朝上面告状是行不通的,私下里解决是个好办法,但是将这念头付诸实行的人又全被任平生私下解决了。于是禁卫军气势受阻,只敢瞪瞪眼睛,不敢乱骂了。
元修大军露宿五日,任平生就陪了五日。禁卫军这个上头压不住、下头管不了的少爷兵脾气愣叫任平生给打下去了。眼看元修也一口一个“任大哥”比见了自己还亲,青瞳也无可奈何。这个人和元修一样,青瞳看了第一眼就想收归己用,可惜有本事的人都不太听话,任平生的无法无天青瞳八岁就知道了。他做出什么事情你也不用太惊奇,不过好在后方稳定,她可以开始下一步动作了。
青瞳带着十三万人马坐守天凌城,开始大肆张贴皇榜招募新兵,做出要以天凌城为根据地,先站稳脚跟再操练兵马和宁晏抗衡的姿势。实际上她第一支部队早在十几日前元修尚未归降的时候已经出动了。
时间回到那日拂晓,太阳刚刚在地平线上露出一点儿亮边,四野还是一片朦胧幽暗。夜里喝露水为生的秋虫也还没有离去,紧邻渝州的郴州城下便来了许多身着破烂衣衫的败军。他们人数足有七八千人,却个个带着伤,目光黯然,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来到郴州城下。
一个头上缠了半头纱布的伤兵喊道:“我们是渝州的守军,元修那贼子又投降了皇帝,我们惨败,五万弟兄就只剩下这不足万人,好不容易才逃回来,快开城门放我们进去。”
守城的士兵吓了一跳,喝令他们等着,去太守私宅把太守大人从热被窝里叫到城头。郴州太守郑翔暗中投靠宁晏许久,元修如果能成功带走景帝,他第一个就要接应。但是此人是个标准的墙头草,一路和宁晏联系都小心翼翼没有留下书信证据。如果是景帝占据优势,他也不介意重新为国效忠。几日前渝州城外打成那样,他也没有派出自己这八千多守军去相助元修,等到后来得到准确消息,元修兵败被俘,他更加庆幸自己决策英明。他向城下大喊:“你们骗谁,本官明明得到消息,元修叛乱已经平息,你们既然是渝州的守军,现在就应该在城中庆功,说什么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分明撒谎!来人,给我放箭!”
城下那人大怒,边躲边喝道:“郑翔!你也要背叛国公吗?弟兄们,我们走,绕过郴州,长泰的守备必不会像他一般狼心狗肺!”
郑翔心惊,这七八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想在城下剿杀干净不太可能,放了他们又会四处乱说,想到此处赶紧换了个笑脸,吩咐开城把他们迎进来。他亲自下去迎接,对那个脸上全是纱布的偏将道:“将军莫怪,开始你说是渝州守军,我还当你是禁卫军呢!将军早说自己是国公的亲信,怎么会闹出如此误会?国公爷大事要紧,将军别怪下官太过小心。”
那人傲然道:“谅你也不敢耍什么花样,弟兄们太累,你速去准备酒饭和快马,吃了还要赶路。郴州城池坚固,你就先率兵抵挡一阵,等我回去禀报国公再来接应。”
郑翔口中答应,大声吩咐亲信准备酒饭,他冲自己的亲信递了个眼色,那人会意而去。一会儿这些人吃下去的一定是加了料的酒饭。郑翔松了一口气,带着这些残兵走进城中,随口问道:“元修那里有国公爷精兵五万,听说渝州城内不过几千民勇,怎么会突然兵败呢?”
那人道:“那几千民勇自然是打不过我们的,眼看我们就能破城,可是城北莽虞山六万匪徒突然来袭,我们弟兄连日攻城,已经十分劳累,被他们突然一冲,就败了。”
郑翔咋舌道:“下官也早知道莽虞山匪徒人多,但是匪人毕竟是些乌合之众,难道他们能敌得过将军这样的精兵?”
那人道:“什么乌合之众,他们有八千弓箭手,战斗力天下无双!我看啊,只需要两百个弓箭手,就能敌得过你这全城士兵!”郑翔打了个哈哈,心道他败了自然夸大敌人,要不多么丢脸。那人见他不信,突然咧嘴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信,特意带他们来让你见识见识!”
在郑翔目瞪口呆之下,那人扯下脸上满是血迹的纱布,露出光光滑滑、毫无伤痕的脸蛋,冲郑翔一笑。他身后的伤病们迅速站稳,抽出暗藏的兵器杀将起来。郑翔发觉不好,喝令毫无准备的守军迎敌,却被一支弩箭钉穿了咽喉。
弓箭只是远距离作战的工具,天下间也唯有神弩先机营中有这么两百人组成的近卫弩,这些人臂上绑着短小的手弩,所佩弩箭长仅三寸,更像一种暗器,却在机关的作用下可以穿透重甲,近身作战丝毫不弱于其他兵器。
郑翔一死,近卫队的小队长蒋旭,就是杀死郑翔之人立即大声喊道:“叛贼伏诛,其余人等放下兵刃,概不追究!”说话同时“啊啊”惨叫不断,无数手持兵刃的城军手腕无声无息地中箭,城头叮叮当当全是兵刃落地的声音。
许多时候,战局优势会偏向哪一边,完全是由一个“快”字决定的。元修投诚,许多宁晏设下的暗桩就被他出卖了。当时天下大乱,消息的传递远不如平时迅速,而且青瞳还有意散布了不少假消息,真假混在一起更让后面的许多城池守兵难以分辨。
离渝州越远,这场大战的版本越多。当日蒋旭攻下郴州以后,又和郴州所属的下辨、河池、故道、沮县、上禄、武都道、羌道七个小城的城守下达了郴州太守郑翔要求他们开城放这支部队通过的消息。
再接下来元修亲自出马,带着两万多残兵押着车辆趾高气扬地通关。离渝州比较近的长泰守备得到的消息相对准确,他还问了一句:“不是说侯爷兵败渝州,没能抓回昏君吗?”
元修劈面给了他一巴掌道:“你们给国公爷的消息不准确,说什么渝州没有守军?渝州明明有几万精兵,全靠爷在战场上拼了命才完成国公爷所托。你还咒我兵败,睁开你的狗眼看一看,车里的不是皇帝吗?”
元修的爵位和重要性都远远超过他,长泰守备捂着脸屁也不敢放一个,连忙开城把这些杀神迎了进来。后面几个小城更容易了,大家都认识元修,他不需要像蒋旭一样艰难才能诈开城门,反正消息混乱,大家看到神气活现的元修,自然不相信众多版本中那个兵败被俘的说法了。一个小城的守兵大都在万人以下,元修带着两万多人,不行还可以来硬的。他只是要快,一路无所不用,长驱直入地打了下去。
等宁晏气急败坏地从京中传出剿杀元修的命令,禁卫军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已经连下预州、平州、长泰、滁阳四个州府,而且伤亡极小。加上宁晏还没有控制的关中六州,景帝这边手中已经有了十个州的地盘。虽然关中大灾造成实际上能募兵、有资源战斗的州府只有六个,却也勉强可以和宁晏抗衡了。
这一个月的战斗对青瞳来说是全新的尝试,她和几个重要将领一起制订作战计划后就放手让他们自行决定进展速度,自己则一直坐镇后方安全地带督军。每下一城她才进一步,再和前沿将领们商讨新的作战计划,危险已经更多地被劳累取代。
直到六朝古都滁阳到手,青瞳才勉强松了一口气。滁阳有几百年积攒下的本钱,在这一个州府缴获的物资金银就多过其余九个州总和的三倍有余。
她手中这支军队,现在什么都缺,都说打仗打的其实是钱粮,以前定远军没有钱粮只是冲户部伸手,现在青瞳已经有点儿同情户部的官员了,管家当真不易!她手下能顶替她战斗的将帅之才倒是不乏其人,然而能很好地处理内政的人才却一个也没有。元修把自己侯府的大管家元平送给她,但是这人办事谨慎,也就是个管家的材料,拿主意的人还是青瞳。
她不由万分怀念起萧瑟来。振业王府那一年,萧瑟给她出的若干主意简直好像他生出来就是为理政用的,绝对比青瞳自己更合适做她现在做的工作。
青瞳战前部署、战后收编,从军政到民政都要过问,已经累得瘦了好大一圈。花笺跟着她帮忙,也熬得双目通红、火眼金睛。青瞳此刻正在滁阳府库拿着卷宗查看,花笺拿着纸笔跟着她,想到什么就要花笺立刻记录,两个人都不停地打哈欠。终于完成,青瞳伸伸懒腰道:“还有没有事情了,没有咱俩睡会儿。”
花笺退后一步坐在一个镶满珠宝的玉石小几上道:“有,还是大事呢!十天前武本善就说军中存粮不够一月之用了,你说打下滁阳有办法。现在滁阳打下来了,金银珠宝倒是不少,府库里的粮食连城中百姓还不够吃呢,你的办法在哪里?林逸凡说了,要是把府库存粮全都充作军用,还能支持一个月,可是百姓就要饿死了。我想你肯定不能答应,这一路看见饥民你不能救助,已经难过得晚上睡不着了,总不能还抢他们的粮食吧。”
青瞳使劲打了个哈欠道:“不抢,你让林逸凡去贴个告示,不但不抢,府库中的粮食咱也不留着每天给分一点儿稀粥了,全发还给百姓,要给百姓我们是天道王师的印象。民心向背,可比几十万大军都重要。”
“那你让自己的军队饿着?”
“咱买粮食,滁阳等四个州府查出来不少资产,我们从湖广江南买粮食。要是两个月前我还没有办法,现在嘛,已经有粮食了。”
花笺皱眉道:“没那么容易吧,湖广等地还在宁晏手中,谁敢卖给我们粮食!”
青瞳露出笑意,“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现在湖广地区已经秋收,收获不错,所以粮价平平。我们出五倍、十倍的价钱大量购买粮食,只要我们让粮食贩卖成为这段时间最有利可图的买卖,就会有人不惜冒险把粮食源源不断给我们运来。这种事情宁晏就是杀了十个八个商人也禁绝不了。陆路、水路、山路,天下的路明里只有一半,暗里的办法多得很。这个该头疼的是他宁晏,不用我们操心。”青瞳使劲活动一下酸涩的腰,犹豫一下才道,“花笺,我有个想法,这次我们缴获的银钱拨出一部分来在滁阳修一座行宫。”
“啊?”花笺大吃一惊,“青瞳,这些钱都应该用在刀刃上,修什么宫殿,你钱多啊?!”
青瞳很犹豫,半晌才道:“父皇颠簸劳苦,现在还留在渝州,让他跟着我们打回京都不太合适,继续留在渝州也不好,渝州城池只是中等,何况离西瞻也太近了。滁阳曾经有几个朝代在这里设立都城,很繁华,在这儿修建一个行宫要比别的地方另建容易得多。我们可以叫滁阳做缓都,父皇就可以留在这里等候我们的消息了。”
花笺为难地看着她道:“这是你的孝心,可和将士们怎么说啊,元修他们会不会觉得……”青瞳打断她的话,“花笺!这不是孝心……唉,我跟你不知道怎么说,这事就这么定下了。你去和林逸凡说加紧征调民工,不用太大,稍微像样地修一座行宫就成。仿照京都,把文华、武英、太和三个殿备齐,其他的他自己看着修。修好了就派人把皇上接来。”
“青瞳!”花笺皱起眉头。青瞳把她推出去道:“去吧,去吧,别啰唆,去找林逸凡。”花笺撅着嘴去了,过得一会儿回来。青瞳忙问:“林逸凡没说什么吧?”
花笺道:“林逸凡不在,去关内侯那里交割一批缴获的军马去了。我看你很急,就去元修那里,壮壮也在。我刚一说,元修就笑了,说这件事他自己掏腰包,不用滁阳的军饷,保管比京都里的皇宫差不到哪里去,让皇上他老人家住了就不想走!他商人出身,家资亿万,这点儿小钱就孝敬皇上了。任平生还说,甩下个大累赘,你这是要轻装上阵,好啊!”
“可恶!”青瞳怒道,“看出来了也别说啊!这任平生多亏是在军中,要是在朝中就凭这不检点,早叫人阴死了。”青瞳看花笺吃惊地看着她,颇有点儿恼羞成怒,道,“和你我是不怕说的,就是不好开口。父皇要是一直跟着我,实在太麻烦,他的奖罚和命令……唉,还是等天下定了他再掺和吧。轻装上阵怎么了?我跑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