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江江边,青瞳和任平生正在等候渡船,他们两个秘密出发,做普通商旅打扮。因为战乱,沛江边昔日络绎不绝的渡船少了很多,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艘,运气不好时要等上一整天。平逆军夺取江州以后,将渡船分成一日四班,按时出发,情况已经有所缓解。
离下一班船时还有一刻左右,任平生小声和青瞳说着话分散她的焦急。青瞳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提不起兴致来。
“壮壮!”她突道,“这次我要是能活着,就封你个将军,让你威风威风!要是我死了,就让父皇封你个侯爵,光领俸禄不干活。我要不在你担当实职保准惹祸,还是逍遥过日子吧。”
任平生笑道:“别,‘猴爵’那是元修的,你好歹给我争取个公爵,不行就伯爵算了。俸禄虽然没有侯爵多,好在辈大,伯伯比爹还大不是?”
早在元修投诚时,景帝就想封这个在军中力拖奔马、威风凛凛的人为虎威大将军,青瞳劝说将军应该是能指挥作战的人,而不是这样的勇武之人,等积累军功了再封将军不迟。最终任平生封了都统,元帅的亲兵护卫长官。
半年下来,他立过无数战功,可是这人也实在太过散漫,只要立下点儿功劳立即犯下些错误,不是打了人就是喝了酒,不是点卯迟了就是晚上乱走。升升降降下来,元修早恢复了爵位,武本善也成了前军元帅,只有他还是个小都统,继续担当青瞳的护卫长。
青瞳其实已经发现,这个人是故意的,不能指望用名利心笼络住这样的人,任平生并不把什么公侯看在眼里,他跟着自己,凭的全是情分。这半年来,危险的活他全做,而好处却没轮上过。她想到这里,不由温温地看了他一眼。任平生夸张地低下头,给她一个羞答答的眼神,“别……别这样看人家,人家还没成亲呢!”
就在青瞳准备一脚将他踢进沛江凉快凉快的时候,船来了。船老大老远就吆喝,“船来了,船来了,收帆,落锚,备踏子!岸上人等暂避,让我靠岸喽!”
随着船渐渐靠近岸边,岸上的船工纷纷用绳索套住船头椽子向岸边拉。等拉得够近了就搭上几米长的跳板,船上有几十个从那边岸上渡来的客人,让这些人先上岸,这边等待已久的众人才能上船。
眼看一个个人从船上出来,船吃水位渐渐升高,最后一个客人头上包着大大一块头巾,将半张脸也遮住了。他等人全走过去了才低着头弯着腰快速通过跳板。他上了岸看也不看,只管低着头快走。这人路过她的时候青瞳不经意望了一眼,在他脖子上发现一块小指头大的淡红胎记。任平生只觉得身边青瞳突然全身一震,立即出列去追,船也不要坐了。
追出去十几步后她叫:“离非!是不是你?”
前面那人身子大震,急急转头,一把拉下面巾,正是离非。
“青瞳?”他惊道,“你怎么在这里?天哪,我……我正准备去找你!”说完才看到青瞳身边的任平生,两个男人对视,都露出“你小子谁啊”的眼神。
“离非,你这是偷偷跑来的吧?这叫什么打扮,怎么了?”
离非脸上现出犹豫,他带来的消息太坏,坏得让他简直没办法开口。青瞳看着他的脸,急得双目喷火,心中如同沸水翻腾。离非不善掩饰,他要说的话简直就写在脸上。青瞳突然觉得心口剧痛,她的脸一下子白得可怕,努力咬着牙道:“离非!什么事……快说!”
“青瞳……你别回京了……”离非现出痛苦万分的神情,“你千万别回去了,宁国公已经在京中布好陷阱,只等你一去就杀了你!他不会给你回转的时间,已经下了严令,就地格杀!”
“不应该啊?我滞留宫中对他才有好处,杀了我只能激起报复……难道,出了什么变故?”青瞳突然想到一个可能,顿时觉得胸口痛得不能呼吸了。她用手扶着胸膛望着离非,眼神里已经带着祈求。
她在心中反复说:“是我乱想,千万不是真的,你千万要说这不是真的!”
然而离非已经哭得瘫软,他颤抖着道:“青瞳!青瞳啊……你娘已经死了!”
霎时时光好似静止了一般,青瞳眉毛轻扬,好像要问什么话,这个表情动作怪异地停在那里,停了片刻她双眼微微合起,就这么仰面摔在地上晕了过去。鲜红的血从她的嘴里汩汩流出,把她苍白的脸浸在血水里。
任平生和离非一起大骇,摇着她叫起来。青瞳只觉得腹中的活气一下子散开了,魂灵飘飘摇摇,直升到九天之外。她告诉自己,不行,不行,还没有问清楚,还有事没有做呢!她强迫自己守住这口气,使劲睁开眼睛。
然而这口气完全像是借来的,运到胸口就不往下走了。还是不知道四肢在哪里,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过了很久很久青瞳才重新找回焦距,她看了看两个人,把手伸给离非,揽住他慢慢站起来。她把头靠在离非肩上定神,过了许久,觉得自己能站住了,她就把毫无血色的脸转向他道:“仔细给我说说,怎么回事?”声音又轻又温柔。
砰!屋子里传出一声巨响,司徒德妃面无表情地走出门,衣服上沾了一点儿汤汁。彩屏连忙上前,“娘娘!她……不肯吃饭?”
司徒德妃一时失神,过了一会儿才道:“要是不肯吃饭那倒不奇怪,王贤妃掀桌子是因为她说汤咸了,饭太软,还有,芙蓉鸡里姜切得不仔细,看见姜末了,让重新给做。”她停了一下才道,“一会儿你进去收拾收拾,然后通知膳房重做,尽快送来。奇怪,这王贤妃一直温良贤淑,怎么突然刁蛮起来了?”
“也许是知道国公爷要拿自己来威胁女儿,所以心情不好。”彩屏小心翼翼地道。
司徒德妃摇摇头,“她进宫以后,提也不提自己的女儿一句,我就是故意把话题引过去,她也不接口,也不着急,也不难过,每天就是不断挑剔,盘子都摔了不知多少。”
她眉头紧锁道:“彩屏,报告宁国公吧,她不会和我说什么了,恐怕软硬都不行,请他自己来问话。”
傍晚时分,宁晏来到德馨宫门前,报名而入道:“臣宁晏见过贤妃娘娘。”他偷眼打量王贤妃,以前没有注意过这个微不足道的妃子。王贤妃皮肤枯黄,比大她几岁的德妃看着还老,实在算不上漂亮。但是她的一双眼睛当真如同冰雪培出来似的,亮得冷幽幽,冷幽幽地亮。
“哦,原来我是娘娘,你是臣啊?”王贤妃摆弄着桌子上一盆兰花,淡淡地回答着,“看你认真的样子,这场面就好像是真的一样。”
“娘娘何出此言,臣永远是大苑的臣子,前皇虽然叛国,也毕竟做过我大苑的一朝之君,臣对娘娘又岂能不恭敬?”
“叛国?真新鲜,我妇道人家见识浅陋,宁国公别笑话。我就从书上看到过不少像您这样的权臣奸相什么的叛国,还是第一次听说皇帝背叛自己的国家。”
宁晏脸色阴沉,他不想和这个妇人纠缠,咳了一声道:“娘娘,像您这么睿智的人,应该明了现在的局势吧?”
王贤妃微微笑起来,“知道,你要死了!”
“你!”宁晏深深呼吸一下,才道,“娘娘误会了,虽然现在叛军有一支队伍正准备攻打京都,但是他们军饷不足,后方也不安定。最关键的是,他们多半是曾败在我手下的禁卫军和一群乡下临时招来的泥腿子,不过是乌合之众,根本不是我们天军的对手,这场仗他们输定了!”
“这真是好消息。”王贤妃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我建议你就设下盛大的宴席庆祝庆祝。啊,别忘了去祈年殿祭天表表国公的功绩,上天会降福给你。”
宁晏觉得衣领太紧,怎么突然呼吸不畅?这个贤妃一向老实,没听说过这般伶牙俐齿,看来生得出那可恶的公主的,也不会是善类。
他站直身子道:“娘娘!叛军中有一个人娘娘一定关心,她叫童青木,但是我已经查出来那是化名,实际上她是娘娘的女儿。臣要平定这场叛乱,只怕误伤了公主,所以臣来请示娘娘,公主不过一时被叛逆蒙蔽,是不是趁着没有铸成大错,赶紧回到京都来呢?”
“哦,这事情不用请示我,你有办法叫她回来尽管去叫。”
“娘娘,这件事情还希望娘娘出点儿力,毕竟你是她的娘亲。”宁晏说,“例如,写封信去,说你想她,让她回来,要是她解散那些叛军,那你就更开心,可万一还是执迷不悟,你就会十分伤心……”他的瞳孔收紧,露出阴狠的表情,“伤心得要死!”
“宁国公。”王贤妃站起来随意走走,“既然你不想绕圈子了,那我就直说。信我写了你也要好几天才能送过去,何况见不到我的人,青瞳未必信你。简单地说,你就是想让青瞳知道,她母亲在你手上,只有投降才能保住我们娘儿俩的性命!如果她能反叛,就能让我们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是这样吧?”宁晏看着她不说话。
“以后有事敬请直说!我答应你了!”
宁晏吃了一惊,王贤妃要是照他的脸上吐一口口水,他倒不会有这么吃惊。
王贤妃不等他回答,继续道:“你带着我去城头,当着城下百姓的面我把你的意思说出来,那么多眼睛看着,那么多耳朵听着,青瞳就不得不信了。事先说好,我能拖她半个月,你保我平安,我要是能说服她不进攻……”她露出幽幽的笑意道,“我也不要什么荣华富贵,你把司徒慧杀了就成。”
宁晏骤然听到刚才还风轻云淡的女人用平静的语气说出这般狠话来,心头大惊。
王贤妃看着他,唇角微微露出一点儿笑,“怎么了?司徒慧和你做得交易,我就做不得?她有九殿下,我有青瞳,难道我还事事都输给她了?带路吧,我现在就去!”
宁晏犹疑不定地看着她道:“你真的愿意?”
“你倒是想想,青瞳打下京都对我有什么好处?”她淡淡道,“皇上回来,信的还是司徒慧,宠的还是杨冰纨,挣回来荣华富贵,得益的还是她们!于我,于我的孩子,到底有什么好处?”
“贤妃?如果有选择,哪一个女人会贤德?真是笑话!”她回头冷笑着看着宁晏道,“就算青瞳攻破京都,杀了你,立下大功,于我有什么好处?别说四妃中最末的贤妃,即便封了我做皇后娘娘,仍旧是个有名无实的摆设罢了!以前倒是有皇后娘娘,二十年来,整个宫中做主的人不还是她司徒慧!我受了她多少委屈?你不妨调出内档好好查一查!我只有一个女儿相依为命,司徒慧还两次将她送入虎口,难道你让我寄希望她良心大发,永远没有第三次?你以为我愿意让你失败让你死?不是!我但愿你能把这个皇宫打个稀巴烂,让司徒慧死在我前面!可惜,你也未免没用了点儿,真让我失望!”
宁晏勃然大怒,额头上青筋迸起,眼神立即凛冽如刀。王贤妃迎着他的目光,毫不惧怕,嘴边还露出嘲讽的笑意。宁晏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看得出来,王贤妃不怕他,不是司徒德妃那种强装镇定,而是真的不怕,从开始就不怕。
他用自己最平静的声音道:“贤妃娘娘,你也许真的不怕死,但是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昭狱里有很多玩意儿,比死可怕得多。一年来,我想问的口供,还没有一个人能在昭狱中咬牙挺下来不说的!就算是战场上受了重伤哼都不哼一声的宿将,也没有一个人能拖得过三天……”
他的话音还没落,王贤妃就用极其轻蔑的眼神看着他道:“宁国公,你做什么事情都这么转弯抹角吗?最开始我就和你说了,我答应你!你让我说什么,我都会嘛。你打算把已经写好口供的人送去昭狱,让他再写一遍?不觉得奇怪吗?老实说,你的昭狱成立不过一年,却已经大名鼎鼎。我不想吃苦头,也不想凭借我一个人的力量做什么翻天大事,更不想给他做烈女节妇!我再说一遍,我答应你,不但劝青瞳不要进攻,有可能,还会劝她帮你!你让人带路就是,拖延时间的是你,我立即就可以去说!”
这下宁晏倒是迟疑了,他皱着眉头盯着王贤妃道:“我当权于你没有什么好处,你却劝自己的孩子背叛她的父亲?这不合情理,我怎能信你?”
王贤妃冷笑,“怎么不合情理?只要青瞳停止进攻,不管什么原因,她都成了叛国,那就已经没有退路了。不帮你,难道从此隐姓埋名、浪迹天涯才是合情合理?南苑北苑,你们现在僵持,却不可能永远僵持,总之会死一个活一个。要不就不做,要不就做绝,不然你们任何一方得势,对于青瞳都是灾难。做都做了,还想两头讨好?屁话!”
宁晏好好地看着她,够狠!够绝!如果司徒德妃真是诸葛,那王贤妃就是曹操了。这些女人,不管有没有与之相若的能力,只从心思来说,却遍地是枭雄。没想到啊没想到,景帝那样简单一个人,他的后宫却全都不简单。
“对于我来说,你和皇上,不过是利益的两面,都没有什么感情在。就算你不为难我,攻破京都以后皇上回京,青瞳还是公主,她会嫁人而去,并没有多大的好处;我却只能永远待在禁宫中,一直到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担着一个皇妃的名头,为了什么皇家的体面,就永远都没有自由。”
王贤妃轻轻一笑,“本来你说什么我也不能不听,可是我答应得太容易,你又偏偏不信……为了让你信我,我和你商量一个条件好不好?”
“你反正要立一个傀儡皇帝过渡……”王贤妃道,“我的条件就是,事成之后,要将关中给青瞳做封地,世代相传。还有,让我和她一起去,我不要留在京都当什么皇太妃之类的可笑玩意儿。以后不管你继续当你的权臣,还是自己做了皇帝,都永远不能动她的封地,就算你自己的儿子当了皇帝,也不能变!没有这条件,我就是青瞳的娘,她也未必愿意听。你答应,我就立即去德盛门,当着所有人的面,帮你说。不答应,咱们鱼死网破,一拍两散!”
宁晏心脏狠狠跳了几下,他沉思片刻道:“娘娘,臣不太相信你会替我说话,万一你说出的话不是我的意思……”
王贤妃道:“宁国公,这有三种结果,一是青瞳听了我的话,皆大欢喜。二是青瞳不肯听我说的话,但是做娘的都让她叛国,就算她没叛,平逆军也会对她怀疑,以后将令再下来,总会有些人不敢全部遵从,那对于国公也是好消息。三嘛……”
王贤妃斜睨他一眼,“就是国公担心的,我会不按着你的意思说话,那你随便给我点儿厉害,有那么多眼睛看着,这件事必定添油加醋传进青瞳的耳朵里,那不比一封信更让她动容吗?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我既然答应,就要尽我的能力!反正我没有别的本事,能不能打动她全靠情分,你自己看着办吧!”
“好!”宁晏击掌,“李玄良,护送娘娘去京都北边德盛门,让她对着江州的方向说话,叫士兵集结,都出来听。”他回过身,“娘娘,臣希望你不要遇到什么意外才好。”
辰时将过,太阳已经挂得很高,阳光有些耀眼。王贤妃眯了眯眼睛,一阵风吹过,她的心情平静舒畅。终于到了这个时候了,多好!她看着下面整齐的军队和旁边被强迫叫来的怯生生的百姓,开口道:“大家都知道离我们几日路程的江州驻扎着一支大军,他们很快就要打进京都了。”下面的军人尚没有异动,百姓却纷纷骚动起来。
“你们别怕,领兵的大元帅是我的女儿!她是很好的人!”王贤妃脸上露出微笑,继续道,“她小时候有点儿早生,落地才有这么点儿大,我这个做娘的也没想到她会有今天这样的威风啊!”百姓中许多为人父母,紧张都不由得和缓起来。
李玄良皱起眉头,不知道该不该阻止她说这些没用的废话。
王贤妃又笑道:“你们大家说说,要是你们自己生下一个儿女,你们最希望她将来能有什么?”
许多人,尤其是女人们脸上同时露出微笑,自己的儿女,那当然希望所有的好东西他都能有,这些事情幻想一下都会很满足。
王贤妃轻笑,“是不是出人头地,家财万贯,建立赫赫功业?女孩就要她花容月貌,平安喜乐,嫁个如意郎君?还要长命百岁,身体康健?
“呵呵,真要能这样多好?可惜一个人很难什么都有,要建立赫赫功业,就不会平安喜乐,有得有失,这是天道!最无奈的是,这些事情不是由你去选择的。”
李玄良道:“贤妃娘娘,该说正事了。”王贤妃嘴角轻扬,“好,说正事。”“正事”这两个字被她说得满是嘲讽。
她接着道:“我的孩子,现在就是个选择的时候了。帮了宁国公,她以后事事都可以自己选,不用听命于人。要是攻下京都,可以辉煌一时,以后的路就是一条艰难的路,会怎么样我就不能预料了。我明白谁做皇帝其实和你们老百姓没多大关系,你们希望的是不要打仗!你们大概希望她选择第一条路吧,看上去我也觉得第一条路很不错……”
李玄良露出微笑,王贤妃看着他,两个人一起笑着。然后王贤妃转过头道:“但是青瞳姓苑啊,这不是一个大姓,我们中没有一个人姓苑的。姓一次苑不容易!真的帮了宁国公,她可就对不住自己的祖宗了!”
李玄良的笑容顿时僵硬在脸上,王贤妃伸手示意他别急,又道:“这也没什么,祖宗其实也没有什么地方对得起她的。”李玄良这才松了一口气,冷汗也下来了。
王贤妃转过头,脸颊发出光芒来,不再看李玄良一眼,向城下大声道:“人能自己做主的事情真的太少了,我不希望进宫,可还是进了。你们不希望打仗,可是还是打了。一生走下来,很多事都让我失望。唯一让我得意的事情,就是我的孩子。得知她的消息,你们没法想象我有多骄傲!对,我的孩子让我骄傲!她做成了许多人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她是我的骄傲!我的人生注定黯淡,但是我的孩子,她的人生可以辉煌!她能选择自己要走的路,我是多么高兴啊!”她过于激动,连声咳嗽起来,自己用手一下下捶着左胸。
李玄良也大声道:“贤妃娘娘说得对!江州叛军也是我们的子民,在昏君手下,生死都不能自主,只要弃暗投明,国公爷都欢迎!贤妃娘娘,当着我们大家,你对叛军主将、你的女儿说一句话吧!”
王贤妃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青瞳,我以一个母亲、给你生命的人的名义命令你,你必须听!”
“青瞳!”王贤妃突然用自己最大的声音道,“打下京都!”
“什么?”李玄良一时惊得呆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贤妃用尽全力嘶声道:“宁晏不仁,百姓的生命,不能交给他做主!”
李玄良从极度的震惊中醒悟过来,伸手就要去掩她的口。王贤妃霍然回头,笑道:“不用了。”她松开抚在胸口的右手,手下面红色的血迹几乎扩张到整个左胸。
她偷偷在衣服和内衣间用带子绑着一片碎瓷,借着刚才咳嗽,自己用右手一下下砸进胸膛里,对准要害,无法救治。她砸一下便咳一声,咳一声便砸一下,直到那利刃已经完全没入身体,直到滚烫的血喷薄而出,她再也按不住。
李玄良气急败坏道:“你……你……你……你不是说能自己选择最重要吗?你不是说选第一条路更好吗?你明明和宁国公说好的!”
血沫子开始从王贤妃口中呛出来,她淡淡地、轻轻地道:“该怎么选择,自己的心意会告诉你,根本不用别人说,无论走得多远多难,那都是青瞳必须走的路,我不会成为她一点儿阻碍,绝不!”
王贤妃面容平静如水,“我幼年入宫,不但没有地位,没有尊严,更没有自由。唯一有的,也只是我一生心安罢了。这东西,谁也拿不去……”声音已经很轻很小,小得仿佛呢喃,可四周太静,李玄良却听见了。
她整个人苍白得如同失水的花瓣,轻轻从枝头飘落,在人群的惊呼声中摔在德盛门下。
城下的人群失声惊呼,有一个人正从远处赶来,听到前面人人传来惊呼,心急如焚,拼力推开挡在面前的人往前挤。他在看到一片蔓延过来的鲜红色后骤然停顿,身后摇摇晃晃被人撞着,脸色一下子苍白得可怕。
李玄良在城上惊慌更甚,定了定神之后立即下令,“来人,封闭城门。这里的人全给我抓起来,今天的事情若是泄露一句,大家都不用活了。”禁军听了个个脸色发白,轰隆响声中,城门紧紧地关闭起来。禁军各级头目分别下起命令,德盛门前所有的百姓全部抓起来,有抗拒的格杀。
禁军是京都的守军,人数众多,片刻就把全城控制起来。德盛门前的百姓固然哭喊一片,城中其余人家也被勒令家家闭户,一个人也不许说话。每一家门外都有手持兵器的士兵看守,人们不知道要遭遇什么对待,不由个个瑟瑟发抖。
当别人都使劲往前挤的时候,一看到血迹,那人就悄悄地后退,一直退出人群。他溜着墙边向相反方向疾走,直奔西城门而去。当时人人惊呼,场面混乱不堪,没有人注意到他,然而李玄良反应不慢,只是略定神就下达了封城的命令。那人还没有走到一少半的路,就见禁军远远地从几条街外的营中不断跑出来,四下散开,各奔一个城门而去。奔跑的队伍又分出许多小股,分别向街道巷子中飞掠,城中顿时一片大乱。
他只得停下来,再跑目标就太明显。他脸色急速变幻,突然咬牙,望着一家店铺门前拴着一匹马,他挥剑砍断缰绳,跳上去就走。店中人本来听到外面嘈杂一片,正在惊惧,竖着耳朵使劲听发生了什么事,哪里想到光天化日,在满街跑兵这个当口有人会来抢他的马。等他大呼小叫地出来,只看见一个背影而已。
店主人大怒,气急败坏地追出一条街,已经没了偷马贼的踪影。他正巧看见远远一队禁军快跑过来,快步迎上去,嘴里大叫,“官爷给小民做主啊,有人抢我的马,天杀的,我就只有这一匹马,全家老小的生计指望着它呢……”话音未落,就见禁军头目一挥手,他手臂一紧已经被人抓住了。随即一个黑布口袋套在头上,一道麻绳将他双手用力绑起来。店主人大惊,一挣扎已经狠狠地挨了两脚,他痛叫一声,连忙忍着痛不停地道:“我不要了,我不要马了,原来是官爷的朋友,小民说错了话,小民不要马了,真的不要……呜呜!”一把麻核桃塞进他嘴里,后面的话也全出不了声音了。
店主人吓得一股热尿撒了满裤子,自己这脾气被老婆说过很多次了,这次能活着,他一定改过,一定忍气吞声地活着。什么马,就是要了他的房子、他的地,他也不再生气了。只要能留一口气给他老两口,他就再也不敢说什么了,再也不敢争什么了。你们要什么,都拿去吧。在这样的国家里,小民能活着已经是幸运。
然而,他能不能活着,却全然不能由自己做主。
店主被禁军拽着踉跄而走,耳听得街上一片惊呼。禁军遇上的所有人都得到了和他一样的待遇,紧接着就是砰砰声不断传来,所有的门窗都在禁军的逼迫下关闭起来。四下响起惊呼声,禁军喝道:“不许出声,说话格杀!”于是连女人的惊叫声也没有了。一个婴儿哇地哭起来,随即转成呜呜声,大概是被妈妈掩了嘴。
那人跳上马,剑鞘回手在马臀部抽了一下,那马一声嘶叫,快快跑起来,他的目标竟然是刚刚出事的德盛门。
还没有到门前,迎头就撞上了李玄良带着人抓了人往回走。德盛门前聚集的人数众多,一条条长绳如同糖葫芦一般串了许多人,全都是黑布蒙头,嘴巴被塞,只能从鼻子里发出惊惧哭喊的声音。一个禁军看见他,大喊:“那儿还有一个!”几个人快速向他跑来。
他迎上去大喝,“李玄良!你当的好差!国公爷让我来问问你,你有几个脑袋?”预备抓他的人惊讶不已,都站着不敢动了。
李玄良闻言吃了一惊,一看来人认识,原来是礼部侍郎离非。宁国公谋逆后,本来打算重用这个外甥,两人内室谈话,离非不知道说了什么,宁晏摔了茶碗,离非不但没有升官,反而连礼部侍郎都丢了,成了一个白丁。不过朝中之人还是不敢得罪这个内戚。别说他李玄良,就是六部尚书撞见了他,也个个客客气气。
他现在就是一身庶民打扮,骑着一匹驽马,却敢指着大内侍卫总管的鼻子喝骂,“你当的好差!”
李玄良惊道:“国公爷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离非喝道:“你还想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国公不成?”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李玄良一时失言,连忙拱手,哭丧着脸道,“离大人,下官怎敢妄图隐瞒,实在是没有料到啊!下官本来也防着那个宫妃会寻死,可是一路紧紧地看着,她没掏簪子也没想撞头什么的,就是咳嗽自己捶捶胸口,这……这这,这也不像是寻死的样子,下官实在没有料到啊!把瓷片子一下下砸进自己心窝子里,怎么有女人能下这样的狠心?这实在是没有料到啊……”
“休得狡辩!”离非脸颊抽搐了一下,随即喝道,“我舅舅把这么大的事交给你,你就办成这样?还敢有脸在这儿为自己开脱!”
离非平时和外人提起宁晏,从来不叫舅舅,都称国公。此刻这称呼一叫,李玄良顺势跪下,心道自己拿什么和人家去争。他连连道:“离大人,下官已经封锁了所有通道,消息断不至于传出去。这些知道的人,下官也都抓起来了,这一番虽然不能将功补过,可是望离大人念在下官即刻悔改,在国公爷面前替下官美言几句。”
离非哼了一声道:“我若是没有说几句好话,你现在还能有命吗?”他四下看了看被绑的百姓和紧闭的门窗道,“你也还算机灵。这些百姓找个手下带着,你自己现在立即去见国公!余下的事,我来主持吧。”
李玄良满脸吃了黄连一样地苦,唯唯诺诺道:“这……离大人,国公要下官去见……可不知有什么事,会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