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回京。
一队队开路的武士手持金刀、金搠、金瓜等礼器络绎不绝通过京都德盛门,连绵的仪仗一直延伸了几十里长。京中百官已在城外列队等候,在一番烦琐的礼仪中将离京一年多的皇帝迎回皇宫。一路奏乐、车驾、旌表、仪仗用的都是最高级别,大家都喜气洋洋,仿佛皇帝不是流离失所而是去巡幸归来一般。
景帝在六十四人抬的銮驾中探出头来,青瞳连忙跟上,她仍做武将打扮,因为胭脂比一般的马匹都高,所以她也不显得比其他武官矮小。
景帝道:“宁澈,这京都可远没有以前那么热闹啊!”
青瞳道:“禀父皇,京都的大小商铺九成已经照常经营了,东西北三个方向的商路也已经基本通行,南方漕运因船只不足,恢复起来要费些工夫,不过陆路已经通畅,大批客商云集京畿一带,过不了多久,京都就会恢复原貌。”
景帝四顾道:“不是店铺,朕记得以前这条街遍地歌台舞榭,现在怎么都没有了?”
青瞳一愣,没想到父皇关心的是青楼妓馆。奇怪,以前他一直居于深宫,怎么知道这些,难道偷偷出来光顾过了?现在不是联想的时候,青瞳也不知道这些青楼怎么一下全关门了。她见铺面个个都很整齐,没有毁于战火的迹象,想了一下道:“儿臣也不知,或许京城守备为迎父皇回宫,暂令这类场所歇业几日,等回宫之后,儿臣过问明白即刻回奏。”
她在暗示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景帝打了个哈欠,在嘹亮的乐声中大队人马缓慢进了皇宫。
能再回京都景帝也是有一些欷歔的,他仔细打量着一处处熟悉的宫殿。宫殿几十年都是一个模样,和记忆中的并没有什么不同,论舒适其实比不上滁阳新建的小皇宫。这宫城本来就是大苑高祖在前朝遗留的皇宫基础上修建的,两朝加起来已经足有四百多年历史,每一处宫殿都整修过,但是老宅子的阴森厚重还是处处可见。比如文华殿和翠微宫两处,盛夏进去都是一股阴风,冬天就更不得了,景帝抚摸自己的腿一下,觉得自己膝头隐痛,很可能就是在这里落下的毛病。
他用脚轻蹴銮驾轿底,抬銮驾的六十四人齐齐停步,动作整齐划一。他从滁阳带来的贴身内侍郭忠立即上前,景帝吩咐,“传旨,着户部拨银,重修文华、翠微二宫!”
想起滁阳的温芳苑,又加了一句,“还有,看看什么地方可以修建温汤池。相国说过了,朕要经常浸温汤,才能养身益寿。”
郭忠立即答应,一溜小跑去后面和户部尚书黄希原传旨去了。
等问清楚了滁阳皇宫中的温芳苑是一处天然的温泉浴场,黄希原当即傻眼了。这是自然条件所限,京都根本没有天然温泉,离京四百多里的玉泉山山顶倒是有一处,但要把那泉水一直引进皇宫得多大工程啊?且不说开凿山顶泉眼这类地质上不允许的举动会不会引起山体崩塌。
黄希原刚期期艾艾说出来,郭忠就瞪起眼睛道:“滁阳的温汤怎么引,这里就怎么引。大不了路长点,多建些引水的东西就罢了。在滁阳,万岁爷的圣旨可是没有人违背的,莫不是京都的规矩不一样,那咱家要回去请示过万岁爷才明白。”
黄希原在衙门里招来工部尚书和好多工部里的优秀工匠,几天来这些人翻遍典籍,也没有找到能把玉泉温汤引到宫中的做法。老头子几天下来,头发都愁得白了一大片。
他去找以前的得力部下,现在已经免职的任平生诉苦。任平生一听就道:“我说黄大人,你提什么玉泉山的温泉,只当没有不就得了!这个你不用费脑筋了,别的不说,就是想出引水的法子也不管用,四百多里路下来,温泉早变成寒泉了。池子呢你可以照样建,皇上想洗澡就烧水呗,就是一天烧一池子水,也就是多费些炭火,咱大苑就一个皇上,还能供得起!”
黄希原一拍大腿,“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引出之水历经四百余里,岂能保持温度。那我就这么回奏圣上,引泉之事既然有百害而无一利,那么又何必为之。”
可惜这件事一回奏上去就引起景帝龙颜大怒。黄希原说此举百害而无一利,怎么就无一利啦?自己需要温泉养生,这不是利吗?在他看来,这一利比百害、千害还要重要得多。
于是强行下旨命令开凿玉泉渠,黄希原欲哭无泪,偷偷又去找任平生想办法。任平生建议他些许派上几个工匠做做样子,个把月后再上报。若等此渠全部贯通,大概要五六十年工夫,景帝若想在有生之年洗上澡,还得用普通水。
这件事情的结果是,景帝让了一步,在玉泉和京都之间增设了一条专用通道,每日派快马用温桶将泉水运进皇宫,从采水到进宫不许超过十二个时辰。温桶有夹层,内置炭火保持温度。泉水从山顶取下之时就要装进温桶一路用人力抬下来,所以每个桶装不了太多水。景帝高兴起来又经常赐宫妃温汤,大家又估算不准一天要多少水才够用,所以只能多多准备一些。于是这条路上从早到晚跑着送水的快马。景帝回来之后,仅这新增的温汤驿一项,户部每个月的拨银就要十六万两。
对于这件事,任平生给他的对策只有一句话,“你去找大眼睛,她不拦着你就照做!”
“公主!”黄希原已经堵在兵部好几天,终于逮到了来兵部交归兵符的青瞳。这些日子来他屡次想求见,可青瞳都以父皇回来、她居于后宫不便见人为理由回绝了。
“再这样下去,老臣只好上吊了!”黄希原眼泪都快出来了,“公主,当初是您招老臣出来复任的,您不能不管我了呀!我户部实在拿不出钱了,前些日子皇上刚回京,每天都要设宴大宴群臣百官。不说别的,万岁爷说蜡烛烟气熏人,命内侍特别征制了一批内置香料的羊脂蜡,每支的造价都是三两纹银,每天都要烧去五筐。昨天皇上嫌这些香蜡也有火气了,命内侍全国征集夜明珠要嵌满屋顶……公主!你想想这成吗?”
青瞳疲惫地低下头,这些事情还用得着人说吗?她早已经在父皇面前苦谏多次,但景帝全然听不进去,现在已经一听到她求见就挡,根本不想听她说话了。难道真就如萧瑟所说,父皇除了享乐,再不关心其他事情了吗?单单是一件件的事,她也有办法应付,可是景帝现在人生观改变了,她就是挡下一百件劳民伤财的旨意又有什么用?
这番灰心比什么都累,黄希原又怎么能理解!青瞳半晌才勉强道:“父皇初回京城,设宴祭天等事也是应当做的。蜡烛这类……花费毕竟有限,夜明珠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先找着吧。”
景帝回京一个月后,在百官百般催促之下,终于开始早朝了。因为是皇帝回朝后的第一次早朝,格外隆重,在京的五品以上各级官员都来了。从太和殿一直排到午门,三呼万岁的声音震天响。景帝坐在龙椅上强打精神,他暗道以前怎么没觉得早朝有这么难受,眼睛压根不想睁开。这样的朝会一天一次真是没有必要,不如改成三天一次,不,一个月一次好啦。郭忠宣布着昨晚他想到的事情,命百姓进献奇石和巨木,他要修建观星台给相国,方便他聆听上天的旨意。
青瞳犹豫一下,以后不是这样盛大的朝会,她应该不会有机会上朝,想了想终于出列施礼道:“父皇,不知相国现在何处?”
景帝道:“相国说天帝有旨意传他,已经去了一个半月了。朕也十分挂念啊!相国若在,大小事务尽可托付。”
一个半月,青瞳心道,我只关了他一个月,看来他路上还用了点儿时间。她道:“陛下,既然观星台是要给相国大人使用,那么不如等相国大人回来征求他的意见再行修建,相国能上通天意,这观星台也不能马虎,等相国回来,说不定上天又有了新的旨意。”
景帝盯着她,心中很愤恨。他现在十分听不得别人反驳他的话,尤其是这个女儿!她凭借自己一点儿战功,已经越来越放肆。回来这一个多月,她没有一件事情顺了自己的意思。其实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羞辱,提醒他自己曾被臣下赶得东奔西跑,最终要靠女儿相救。
景帝阴冷地盯着她,暗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事吗?你趁着我不在,为报私仇杀死太子和德妃,又将九皇子放逐,这一桩一件我都记在心中!现在相国不在,暂且让你得意几日,等相国回来,再让你看看什么叫人外有人,不然你还当天下之大,无人是你的敌手了!”
景帝看到青瞳惊讶地抬头看他,才发觉自己想的时间太长了。太和殿中一片沉默,景帝清了清嗓子,望着青瞳做出个慈祥的笑容道:“皇儿言之有理,那就依了你的意思,等相国回来再说吧。诸位臣工,若无事今晚都到宫中,朕要与你们尽情一醉!”
诸臣轰然答应,每个人都说了许多赞美的话。景帝拈须微笑,听得十分受用。
当晚清风朗月,觥筹交错。皇家饮宴,自然是珍馐无数,美味无边,酒无不陈,肴无不精。景帝也一扫白日郁闷,饮酒饮得十分尽兴。微醺之际,他登上引鹊桥,凭栏下望,下面御河之中荷花破开,吱呀荡来一叶小舟。
舟上的歌女做民家采荷女打扮,赤着双足,一边划船,一边曼声唱起来,“碧绿破开采花迟,惟愿饮酒懒做诗。只将此意随桨落,报与西湖风月知……”
如此好风凉月,这一叶轻舟破浪而来,让人顿觉清爽。歌声越来越清晰,小舟慢慢靠近引鹊桥,那歌女站起来,手臂优美地一伸,随即腰肢柔若无骨地折到地上,脚尖躲在裙子里看不见动作,人已不停地旋转开来。从桥上看过去,就像这人的腰可以像毛巾一样拧起来似的。裙子散开,淡淡嫣红,就像碧绿的河面突然开了一朵娇艳的荷花。
眼看她越旋越急,堪堪到了皇帝下方。她身子突然后仰,脸颊整个仰出船去,用口从河中咬下一朵初开的新荷。她咬着这朵荷花缓缓挺直身子,满桥上的人都不禁赞叹,连青瞳也叫了一声好。别的不说,她徐徐挺起身子这份腰力当真是下过苦功的。
喝彩声尚未出口,突然一道白影闪下,随即水面哗啦一声扬起一大片水花。原来是歌女这一番动作太大,头上的珍珠不小心落了下来。河里的鲤鱼以为有人喂食,猛地跃起来把珍珠吞了下去。那条锦鲤足有两尺多长,这一跃扬得歌女满头是水。
事出突然,水中突然冲出黑影,景帝第一个反应就是有刺客。他大叫一声,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桥上许多人都叫了起来,待看清楚不过是条贪吃的鱼,场面一时静下来。景帝站起,再看向歌女的眼神已经带了杀意。
那歌女竟然极为机灵,只微微一个停顿,立即开口唱道:“一片锦鳞映月影,击破长空欲出行。不为明珠光耀眼,划开清波朝金龙!”
她还有点儿恐惧,声音微微颤抖。然而能立刻想到鱼跃出水是为了朝拜景帝这个“金龙”,而不是为了她的珍珠,也算灵敏。青瞳暗暗赞叹,看众人都偷偷往景帝脸上望,都想看他脸色再决定自己怎么表态。眼见这小女子生死全在景帝一念之间,青瞳站起来,叫了一声,“好!”她转过头笑道,“父皇,这个姑娘歌唱得好,舞也跳得好,刚才那个‘卧鱼儿’做得十分精彩,儿臣就是把腰往前面弯,也不能像她弯得那么多!这也罢了,偏偏连河里的鱼也帮她,真的划开清波朝金龙。真让儿臣开了一回眼界!好!”随着她叫好,许多人暗暗松了一口气,也跟着叫起好来。
景帝有了台阶,脸上神色慢慢舒展,呵呵一笑道:“既然朝了金龙,总要有赏赐。”他示意郭忠洒饵,郭忠吩咐下去,很快从酒席上拿了一碟芙蓉丸子扔下去,但是一颗颗丸子扔下去,却一直到丸子落入水中,鱼群才过来疯抢,再没有一条鱼“击破长空”跳出水面接食。景帝大为奇怪,吩咐继续扔,接连好几种菜肴下去,引来一片鱼鳞翻腾,无数张嘴巴露出水面等着吃食,却还是没有一条跳起来。景帝大奇,道:“难道鱼儿也认得珍珠是好东西?”
他吩咐去内府取出一斛珍珠来,自己拿在手上一颗朝水下比了比,认准一条金色大鲤鱼扔下去。珍珠发光,鱼群在水中就看见了,那条金色鲤鱼果然跃出水面,半空中就将这颗珠子吞了下去。
景帝大乐,又接连扔下去几颗,接连有鱼儿跳起争食。他哈哈大笑,将一斛珍珠都从桥上倾倒下去,霎时水面啪啦声响个不停,无数鱼儿都跳跃而起,这场面着实壮观!
“再去拿十斛珍珠!”景帝吩咐。不一会儿珍珠又到,在他的哈哈大笑声中,又一把珍珠被扔了下去。
“等等!”青瞳大步走到景帝面前,从第一颗珍珠扔下去,她就不断告诉自己要忍住忍住,可现在,她已经忍无可忍!那一股酸热的气从小腹直冲头上,在天灵盖炸开一道裂缝。她直走到景帝面前,深深吸气,勉强自己的声音和缓道:“父皇,这么多珍珠,您不需要,可否赏给儿臣?”
她这般来势汹汹地走来,景帝吓了一跳。两个人对视,互相都知道她要珍珠只是借口,阻止景帝继续这样取乐才是目的。若是只有他们两人在,听了她也无妨,可是现在当着文武群臣,景帝觉得面子严重受损。人就是这样,越是没有自信的人,越要求别人对他极度地尊敬。景帝脸色猛地沉下来道:“你若想要,明日朕再赏赐!”
青瞳看了景帝身后剩下的一溜九斛珍珠,强吸了一口气道:“父皇,那只赏儿臣半数可否?”说到“可否”二字,语气已经十分冷硬。早在西瞻,青瞳已经协助萧图南理政了,发号施令顺口至极。后来又作为兵马元帅带兵半年有余,所谓居移体养移气,萧瑟说得对,现在的青瞳只要严肃地说话,就有一种气势扑面而来,让人心惊。
景帝也觉得没来由地有些心慌,然而群臣那么多眼睛盯着,他一挺脖子道:“皇儿,朕知道你和朕一样,这次都受了许多苦,这几斛珠子不算上等,明日朕从国库中找些好的赏你!”他说得和缓,其实就是两人对峙。青瞳让了一步,景帝为了面子不肯让步,这十斛珍珠,他是一定全要扔到河里去。
他说罢,对郭忠一摆手,一众宫人端起珍珠,全部倒入河中,如同下了一阵珍珠雨。河中的鱼开了锅一样沸腾起来,那场面一定很壮观,可惜没有人有心情去看。景帝沉着脸道:“回去,继续饮酒!”他一甩袍袖,径自回到桌案旁。
众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都噤若寒蝉。青瞳默默地跟了回来,群臣这才松了一口气,也连忙回到席上。
景帝觉得有了面子,得意地看着青瞳,亲自布了一筷子菜给她,道:“皇儿,这骆驼酥滋味不错,你尝尝。”
青瞳看着碗中菜肴,过了很久,慢慢开口,“父皇,你刚说儿臣吃了不少苦。我找到渝州之前,曾和任平生看到这么一件事情。”她的语气很淡,听不出喜怒,大家不知道她想说什么,都凝神去听。
青瞳接着道:“我看见一个少妇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沿着江边狂奔,后面许多人追过来。那少妇跑得披头散发,渐渐被人追上了。一个年轻男人就说:‘孩子他娘,给了人家吧,我们家都把他家的孩儿拿来吃了,你不给人家不行啊!三郎已经死了,吃不吃都是死了!’那少妇哭起来,‘这是我的骨肉啊,你让他囫囵身子去托生,下辈子还是个人!怎么能生生把他吃了,我一口也没吃他家的孩子,也不许你们动我的孩子!’”
所有人都听得毛骨悚然,易子相食!这只有在书里看到的事情若活生生发生在眼前,谁能不动容!
青瞳接着道:“追她的人见说不动,发一声喊就要去抢。那少妇又没命地跑,直到她实在跑不动了,眼见无法可想,那少妇突然发出很凄厉的一声叫,然后就把孩子扔到江里了!她宁可把孩子扔了,也不让人吃!”
青瞳转过身,慢慢跪下,仰着头凝视景帝,“父皇,您觉得您和儿臣加起来受的哪一样苦,比得上这位母亲?”
景帝胸膛不断起伏,喝道:“别说了!”
青瞳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继续道:“我也来给大家唱一首歌!这首歌现在在关中流传最广,我只记得几句……”她低低唱起来:
众生灵遭魔障,正值着时岁饥荒。
去年时要插秧,天反常,哪里取若时雨降?旱魃生四野灾伤。谷不登,麦不长,一日日仰天长望,暗低头涕泪两行,放眼望,沃野成墓场,煞是凄凉!
叹生灵——尽枵腹高卧斜阳。剥榆树餐,挑野菜尝。吃黄不老胜如熊掌,蕨根粉以代糇粮……
“不许再唱!”景帝气得脸色红如滴血,砰的一下把酒杯摔在地上。
“一个个黄如经纸,一个个瘦似豺狼,填街卧巷。”青瞳只略一停,又唱起来,充满悲痛,让人不由想象那“一个个黄如经纸,一个个瘦似豺狼……”的惨况。
“遭时疫无棺椁葬,贱卖了些家业田庄。嫡亲儿共女,等闲参与商。痛分离是何情况!乳哺儿不能留要撇入长江。”
“你!”景帝抓起桌上一个饭碗,也不管里面装的是什么,劈面向青瞳打去。饭碗撞在她的头上,一缕鲜血和着菜汁一起流下来。
青瞳一顿,倔犟地抬头,任由鲜血铺面,继续唱道:“品一口玉碗珍馐金樽酒,哭一番河里的孩儿岸上的娘,怎不叫痛断肝肠!”景帝怒不可遏,喝道:“好!你哭河里孩儿岸上娘,你……你……你痛你也跳进去!”
青瞳仰视他道:“不,父皇,儿臣不想死,儿臣只想求父皇莫忘在大苑,还有多少可怜的生灵!”
“你!你给我跪在这里,先好好想想该怎么对君王说话吧,要是明早你还是这样执迷不悟,朕再不姑息!”他说罢转身便走,杯盘碗盏被他踢坏无数。
人人都离去了,只剩青瞳跪在一席席残宴中间,没有人敢收拾。月光孤零零地笼在她身上,沉着她玄铁般冰冷的面色,静寂非常。
就这般一夜过去,天色刚刚微明,任平生悄悄地走过来,静静地扶起她,没有说话。他是偷偷潜进皇宫的。
青瞳双膝已经没有知觉,任平生扶她坐下,挽起裤脚在她膝盖附近穴位按摩,渐渐青瞳方觉酸麻疼痛,痛得非同小可,就像无数烧红的小针一起刺进膝盖一般。远远地有人看见,可没有人敢管,就由着任平生给她默默地按摩。
任平生一手揽着她的肩头,一手伸到膝下将她打横抱起道:“走吧,我带你走!”
“壮壮,放下我!”青瞳转过头,她的声音像吞了沙子一样干涩道,“现在已经不能走了,你去放了萧瑟,告诉他——动手吧!”
任平生凝视着萧瑟,这个人坐牢也坐得这么高贵。他俊美得就像落入凡间的神子,其实他不需要做那些装神弄鬼的事,光是看看他的神情相貌,任平生就觉得他不似凡人。
萧瑟已经微笑开口,“任大侠!谢谢你来放我出去。”
他虽然在牢中一月有余,但得花笺精心照顾,衣衫纤尘不染,加上神态悠然自如,比起山野气的任平生,确实高贵得多。
任平生奇道:“你认得我?”
“萧瑟无缘得见,但是据守渝州的虎威上将军任平生,我却是久仰了。”
任平生有些好奇地打量他。萧瑟嘴角含笑,任由他放肆地观看。
“你真的能呼风唤雨?”
萧瑟一愣,随即笑起来,“任大侠,没想到你这么有趣。”
任平生嘿了一声,“我就是不信才问你!”萧瑟微笑不语,他的面容自然而然为他带来高贵,令人难以放肆。
任平生随意摆手道:“我和你没交情,问这个的确唐突。你别见怪,说实话,滁阳那么个地方,不到一年就叫你治理得风调雨顺,你这本事不比呼风唤雨差,老任心里是很佩服的!”
“心中所想,尽可对人言!”萧瑟道,“似你活得这般自在,不用佩服别人。”
任平生嘿嘿笑了,“心中所想,尽对人言?那我不是傻子了吗?还是说正经事,大眼睛问你打算怎么动手?”
萧瑟只是微笑,却不说话。
任平生皱眉,“你什么意思?这是玩命的事,总要说说你要做什么,她才能放心吧。”
萧瑟摇头,“这是你自己要问的,不是她要问的,不放心的人是你。”
任平生眉头一皱,这个家伙真的什么都能料到?
萧瑟淡淡一笑,“青瞳既然同意,就认可了必要的损失。时机和轻重我会权衡,为这件事我已经准备了很久,你放心就是。你要是不能相信我可以跟着我,看我怎么做,但你回去以后什么也别说,她一定不想知道过程。”
任平生沉默了,这一切他可以当成热闹看,这个王侯将相的世界原本不是他的,他没有理由心疼,可是他的心偏偏像被人拽了一把似的。青瞳说出“动手”两个字的时候,那种绝望让他无言以对。他实在笑不出,所以不免重新打量可以微笑着说出这种话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任平生才道:“我刚刚进来什么话都没说,你就那么肯定我是来放你,不是来杀你的?”
萧瑟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左眼道:“自然,我有天眼,这个结果一年前就看到了。路早已经铺好了,青瞳若是想往前走,也只有这条路。”
任平生把脸探到他面前三寸,端详很久道:“天眼?为什么我越看越像个屁眼!”
门外传来声响,任平生回头见元修远远站立,叫了他一声:“任大哥!”
牢里光线黯淡,门口光线明亮。任平生逆光看他有些刺眼,眯起眼睛点点头道:“元修,你和他早就串通好了是不是?你的人辖制九门,青瞳本来觉得很安全。”
元修有些惭愧,低下头,“任大哥,我知道背着殿下做这些是我不对,但是我不得不如此!我手下五万元家军信得过我,才跟着我出生入死,我不能把他们的命托付给不信任的人!殿下会明白我的,我、武本善、霍庆阳、林逸凡、天下苍生……殿下若是放得下我们,就不会答应了!我对她并无二心,她不会怪我的!”
“很好,很好,逼她害了自己的亲爹,她还不会怪你们,你们做得真漂亮!”任平生懒懒伸了一个懒腰,转身就走。
“任大哥!”元修又叫了一声,“你……要去哪儿?”
任平生回头一摆手,“这个皇帝老子我看也不怎样,早就该死了。但是不能让管他叫爹的人动手,老子这就去杀了他,给你们清路。那个脸上长天眼的,准备继续通缉我吧,老子反正也习惯了!”
萧瑟轻轻道:“你要去刺杀皇上?我并没有打算杀了他的。”
“呸!你当我傻,那是迟早的事,与其到时候天眼再说什么刀磨好了,她不动手也不行,还不如现在就杀了干净,至少以后想起这件事来她有个人可恨,不用恨她自己。”
“别,任大哥!”元修急着想抓住他,任平生骤然加快脚步,一个闪身就闪过去了。元修想拦住他还是做不到的,只急得大叫,“任大哥!任大哥!不行啊,现在他还有用,现在还不能……”
任平生远远地一摆手,“那是天眼的事,老子管不着……”
“此人心意倒是……”萧瑟用奇异的眼睛目送任平生远去,微笑道,“元修回来吧,不要紧,我已经有安排,他找不到皇上。”
青瞳当日在宴会上跪了一夜,回到甘织宫立即倒头就睡,这一觉竟然睡了三天。饭端来她也吃几口,随即立刻躺回被子,沉沉睡去。花笺隔一会儿试试她额头温度,也不见发热,不知为什么就是不停地睡觉。
这中间发生了许多事,先是任平生大闹皇宫,在侍卫的围堵下潜逃,接着京畿绿营小部哗变,十六卫军被急调回京封锁了京都九门,不许任何消息进出。一座座府邸盘查下来,竟然牵连了好多旧臣,因为哗变的正是英国公旧部,连最忠于皇帝的王敢也被软禁家中。
整个京都的气氛凝重无比,皇宫里杂役们走路都提着一口气,生怕踩出声音来让别人注意到自己。花笺每天都能听到无数让她震惊的消息,虽然她对此并不敏感,短时间内这么多消息累积下来却也终于感觉不对了。无数史书表明,这是造反前兆。
她也顾不上现在是半夜,只管回房死命摇醒青瞳,刚把疑点说了几句,青瞳就望着她苦笑。青瞳迎着花笺从诧异到怀疑的眼神,重重地点点头,接着又闭上了眼睛。
花笺猛地站起来,失声道:“是你?”
青瞳没有回答,紧闭着的眼睛里却淌下一颗泪珠来。
花笺惊得跳起来,还想说话,却听到耳边有人“嘘”了一声,“别说话。”花笺回头一见,却是潜逃了的任平生。这个人什么时候进来的,她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任平生走到床边端详青瞳,慢慢伸出手来想碰一下她眼角的泪珠,刚刚伸到她眼前,突然被两只消瘦的手牢牢抓住。青瞳眼睛没睁开,却有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她咬着嘴唇轻轻地说:“我难受!”
“嗯。”
“很难受!”
“嗯。”
“难受得不想醒过来了!”
“我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不会,你知道……”
青瞳的声音沉默下来,就在花笺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她却突然开口,“任平生,别走。”
“好……只要你不放开我,我就不走……”声音出乎意料地温和低沉,让听惯了任平生大吼大叫的花笺觉得十分不真实。今夜十分不真实,不管是青瞳还是任平生,全都恍若梦幻。
青瞳却对这句话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呼吸慢慢均匀,这次她真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