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青瞳隔着门,张望了一下里面团团乱转的景帝。睡了这么久,她现在精神状态很好。与之相比,景帝披头散发,容颜憔悴,想必这个打击实在不小。
也难怪,景帝这两三年来大起大落,哪是他能承受得了的?好不容易才让他挣扎到国家安定、叛乱平复,就当他以为前途一片光明的时候,一日醒来,却发现世界整个翻了过来,将他从高高在上翻成阶下之囚。
好容易贴身太监郭忠来送饭,景帝忙将私人小印掏出来塞给郭忠,让他想办法联系十六卫军勤王。郭忠笑嘻嘻接过小印,却道:“十六卫军已经接到圣旨入京,不如我拿给相国大人,看看他有什么别的用处没有?”
景帝这才想起郭忠也是从滁阳带来的,必是早已经和萧瑟串通。他怒极攻心,竟气得晕了过去。谁知直到自然转醒,也没有人过来看看,更没有什么太医为他诊治,似乎不把他的死活放在心上。便是流亡时期,景帝也没受过这种待遇,他明白了自身处境,从愤怒至极顿时转为惊恐之至,又百般哀求起来。他求了两日没有作用,忍不住又开始骂起来。
青瞳看到他咬牙切齿的样子,问道:“这些天,骂我还是骂相国?”
太监程志尴尬地道:“骂相国多些,可是也……骂殿下了。”话音未落,景帝从门缝里看见了青瞳的衣角,他猛地冲过来,叫道:“苑宁澈!你这个逆子!你这个叛贼!朕到九泉之下也要上报列祖列宗,让他们降下天雷,打死你这个谋逆乱国的畜生!你竟然串通那蓝眼贼子囚禁朕!朕是你的亲生父亲!是你的亲生父亲!你不得好死!”
青瞳静静地听了一阵问:“肯吃饭吗?”
“先前不肯,后来就吃了。不过昨夜里相国吩咐下来,皇上不答应传位,就不能给他饭吃。已经两餐没有送饭了,相国说,以他对皇上的了解,不到三日他就会同意,正好赶上天呈异象!”
“他饿着我的父亲?”青瞳皱眉,吩咐道,“立即去传膳!”
“等等。”元修在一旁咬咬牙,接口道,“参军你既然下了决心,就不应心软!我们有无数兄弟参与这次……兵谏!你若不成,大家全数死无葬身之地!”
青瞳点点头,参与这次“兵谏”的人,都是对她万分信任,都是将生死托付给她、毫不畏缩的人。元修怕她心软,可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已经不软了!
青瞳低声道:“现在传膳,今晚放火烧了这间屋子!做做样子,他害怕了就赶快救出来。何必用饥饿羞辱自己国家的君王?我宁愿看到父皇是为了生命屈服,而不是为了区区饭食!”
她说罢转身要走,眼看着青瞳淡蓝色的裙角离开门缝,景帝知道她要走,心头猛地大大惊慌。他叫起来:“宁澈!宁澈,你……别走!我们再商量商量……商量商量……你,你想当皇帝这不行,你知道大苑有祖制,只有没有皇子的时候才能由皇女继位!你是知道的啊!朕就是同意,那么多文武大臣也不能答应……
“哎哎哎,你别走!朕传位!呜呜……这个皇帝我当得还有什么意思?我不做就不做了!朕传位!行了吧?呜呜……朕传位!传位给你的九哥行不行?朕吩咐他,有什么事情也不能自己决定,都要先问你,这样行不行?”
他听不到青瞳回答,又慌了,“不行?那,那么朕传位给二十九,罗罗才五岁,他一定听你的!这样行了吧?宁澈,你体谅一下父皇,父皇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你有十几个兄弟在,大苑没有这样的先例啊!你逼死我也没有用啊!”
青瞳慢慢蹲下,扒着门缝道:“父皇,你的意思是我应该让这些兄弟都消失?”
景帝凭空打了个冷战,呆了半晌,明白了她的意思,猛地叫起来,“不!你不可以那样!你这个逆子!祖宗不会放过你!你这个狠心的畜生!”青瞳面无表情转身离去,任由父亲发疯了一般叫骂不止。萧瑟对父皇的估计还是保守了,没有饭吃,看来他最多两天就会什么都同意。
第三日就是萧瑟算准的天呈异象的时间,太傅兼中书省平章政事孙延龄正和以往一样坐着轿上朝,路过西市,被一群打架的泼皮阻拦道路。他只好停下来等,待轿子又被抬起,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换了人。孙延龄被这四个人一直抬到废弃的民居中关了起来,直到几日后家人拿钱赎回他。这次绑票来得蹊跷,但是因为朝中发生了天大的事情,京都守备也没有精力去抓匪徒了。萧瑟把没有把握的朝臣全部像这样或明或暗地清理,所以这天早朝虽然人数不少,可安全系数却是极高的。
青瞳觉得,这个大苑历史上极重要的早朝就像是在演戏,一场萧瑟编排好的戏。每一个人包括她自己都是戏子,每一个摆设包括天上的云彩、太阳都是道具。她面无表情地表演着她的戏份,心中没有一点儿喜怒哀乐,只有呆呆的麻木。
朝堂上景帝坐在龙椅上,哆哆嗦嗦地宣布传位给十七公主,自然引起朝臣一阵反对的声音,可是无论他们叫得多激烈、多激动、多痛心疾首、多声泪俱下,青瞳都觉得那些影像像隔了一堵透明的墙再传过来,只有滑稽的动作,没有声音。
她看着萧瑟的手势示意时间可以了,于是上前推辞,“儿臣不敏,不敢奉旨!”随着她推辞,殿外晴空突然炸起一个惊雷,咔嚓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都闭了嘴。惊雷过后,密集得如同排排利剑般的雨柱从天上恶狠狠地插下来,一时间,骤雨的哗哗声让殿内众人说什么话也听不见。
呆了片刻后,萧瑟冲玉阶上的郭忠使了个眼色,郭忠就适时拉拉景帝的袍袖。青瞳看景帝嘴巴一开一合,说着“天命所归,皇命不可违背”之类劝说自己的话。随着他的话,外面雷雨声渐渐小了,天色亮了起来,太阳从乌云中钻了出来,风住云收,只剩下细毛毛的几线雨丝,一场夏天的雷阵雨过去了。
景帝说着“莫再推辞,天意震怒”之类的话。按照剧本,青瞳应该上前领旨谢恩,可是她盯着萧瑟,突然道:“夏日骤雨,本来就是平常事,这算不了天意,如果现在马上再下一场雨,我才相信!”
萧瑟并不惊慌,看着她微微笑。青瞳心微微一沉,难道他连这个也能料到?随着两人对视,外面哗哗雨声又大了起来。门外的内侍突然惊叫,原来这次的雨不同以往,竟是和太阳同时出来的。太阳就那么明晃晃地悬着,四周雨丝被它映照得晶亮晃眼,一道彩虹清晰地拦在宫门外,低得好似伸手可及。
实际上,出太阳的时候同时下雨虽然奇特,可也不是绝无仅有的事情,大多数人一生中都会见过,然而这句句依着情景,就有一些人相信这真是天意了。况且朝中诸人大多数已经安排妥当,任何异象没有他们也是拥戴青瞳的,这些做作只是为了传出去给百姓听。在青瞳必要做的再三坚持下,早朝罢了。景帝回去等百官上折子表达天下对传位给女儿的看法。
景帝回去后急得坐卧不宁,他还抱有最后一线希望,等着百官上折子,如果不同意传位给青瞳的人多,那么重压之下,不知道能不能让她放弃。
第二日姚有德将奏章给他抱来弘文殿,堆成两边,一边零丁只有不到二十份;另一边则高高堆起,摇摇晃晃几乎要倒了下来。景帝战战兢兢指着高的一堆道:“这些……都是赞成她继位的吗?”
姚有德低下头,小声道:“不……这些都是反对的。一共三百九十九份,那一边才是赞成公主继位的奏章!”
景帝长长出了一口气,声音喜悦得都带了哭腔,“拿去给公主看,说我已经尽力了,可天下人都不答应,父皇也无可奈何啊!”
“皇上!”姚有德哭丧着脸道,“可是上这十八份赞成的奏章的,都是京畿左近带兵的将军元帅,京都的命脉都在他们手上。还有西南、江淮、云中三路手握重兵的行军总管,他们……他们的奏章都是同一天送到的!”
云中自不必说,那是青瞳自己建立起的军队,西南路行军总管是霍庆阳,江淮路是常胜,都是定远旧部。其余没上奏章的各地也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军官出自当时的定远军,即便景帝有机会下旨让他们勤王,也是结果难料。打散了二十万定远军,分散全国的时候,景帝怎么能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是非自种因果,成败莫怪他人。
景帝面若死灰,颓然坐下。只是靠这十八份奏章,就已经有足够的分量,景帝无话可说!无法可想!
于是第二日早朝萧相国率先带头参拜了新帝,百官绝大部分也跟着跪下去,参拜大苑的第三位女皇——那个没有任何表情的新帝。
从那天起,青瞳开始理政,礼部定下的吉日在两个月以后。因为男帝和女皇的朝服式样不同,这段时间要加紧赶制各色礼服冠冕,礼部上下人等皆忙了个人仰马翻。
皇帝登基祭天的通天冠不需要赶制,府库里有现成的,但是日常上朝用的翼天冠被上一任女皇带进了棺材,内府早为太子预备下的又不能给女皇用,只好重做。光这一样就动用几十个工匠没日没夜地做了一个多月。
礼服准备妥当以后,礼部尚书徐穆如进宫请皇帝试装,青瞳进门就看见桌上放着的金光闪闪的冠冕,上面五颜六色,不知镶嵌了多少宝石珠玉。
徐穆如眼睛都笑得看不见了,他指着九个精致的金凤说:“陛下,请看这九凤凌空,预示着我大苑国运昌隆,日益兴旺!再看这二十六块红宝石,象征着我大苑二十六个行省都沐浴在陛下隆恩之下,共感圣德,天恩浩荡,万物……”
青瞳懒得听这些废话,她预备拿起皇冠细看,左手一抓竟没有拿动,右手帮忙终于搬了起来,初步估计在十六斤左右。
青瞳转过身,看着徐穆如道:“徐大人,你有没有称过这个皇冠的重量?”
“啊!有!有!”徐穆如忙道,“翼天冠重十八斤一两,十为圆满,八一取九九归真之数,保佑我皇福泽绵长,上天护佑!”
“那好,你戴上它试试。”
徐穆如吓了一跳,赶紧跪下道:“臣不敢,臣不敢!臣怎么敢头戴皇冠,那是谋逆大罪,陛下何出此言啊!”
“戴在我头上才叫皇冠,戴你头上就只是帽子!”青瞳转身,吩咐,“替他戴上,你们看住了,三个时辰之内,无论吃饭如厕都不许他拿下来。到了三个时辰,再问问他愿不愿意重做一个人能戴的帽子?”
终于到了一切都准备完好、必须面对的日子了,青瞳踏着月色来到集萃宫。自己的父亲已经在此幽居了两个多月。青瞳吩咐把门打开,侍卫跟着她走进去,景帝老了许多,见她进来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身子一颤,就想躲起来。
“父皇,”青瞳慢慢开口,“明天就是儿臣祭天登基的日子。”
景帝赶紧道:“好好,恭喜,啊不,恭贺皇上!祝皇上龙体康健,事事如意……”
“父皇!”青瞳打断他,“你想不想坐回那张龙椅?”这话说得青瞳自己也心脏猛跳,两手汗水,“我只剩你一个亲人了!你是我的父皇、我的父亲啊!父皇,你叫一声我的名字,只要你叫我一声,我拼了命也护着你!我只剩你一个亲人了!”
她急促地呼吸着,心跳得几乎不能负荷!什么萧瑟,什么国家,什么黎民!她什么也不想顾了,凭什么?凭什么让她来承担?她只想做那个干净的天空下的苑青瞳,那个眼波能映出清澈天空的苑青瞳。
“啊!”景帝猛然跳起来,哆嗦着嘴唇道,“真……真的?我叫,我叫……宁澈!皇儿!”
“不是,叫我的常名,叫一个父亲该叫孩子的名字!我活这么大,从没有听你叫过我的名字,父亲,叫我一声吧!”
“常名?你的常名叫……宁……宁……不是宁,常名没有宁……这个……你叫……你叫……”
青瞳心往下沉,木然很久才能开口,她的声音好似哭泣,颤抖着,不可置信地问:“父皇?你……不记得我的名字?”
“不……不,记得记得,你……你说过的,我记得记得,就是一下子说不出来。我记得……叫……叫……老九叫曦骏,新城叫清婉,还有清扬、小绿、罗罗、宝福……你是十七!十七!叫,叫……这个……”
青瞳先哭后笑,边笑边哭,泪水和着笑声滚滚而下,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孤零零的鬼魂!片刻之前,她还以为她剩下一个亲人!原来只是误会,她何尝有过这个亲人?
她慢慢将哭笑全收住,冷冷道:“插信香!一炷香的时间,你叫出我的名字,我刚才说的全有效!”
信香悠悠燃起,渐渐过半,又渐渐燃完,噗的一声成了一缕青烟,又渐渐冷却,烟也没有了。景帝还在苦苦思索,“叫什么呢?告诉过我的,和眼睛有关的……黑目?不像,明眸?凝波?”
青瞳僵硬着走开了,景帝没有看见,谁在他面前晃他也看不见,谁说话他也听不懂。从这日起,他一直在安静地思考,时时喃喃自语,“是明眸吗?不是?”
花笺找到青瞳的时候,她已经在太和殿正殿的地上躺了一个多时辰。冰冷的青砖夺去了她的体温,她的手脚都冰冷僵硬,要不是双眼死死地瞪着殿顶的藻井,她完全像个尸体。很多人恐惧地看着明早就要继位的新皇,她就这样躺在地上,不许任何人靠近。
“青瞳!”花笺走进去,心里十分难过。花笺叫了几声青瞳还是没有反应,忍不住低声哭了起来。
“你看!花笺,你看上面!”青瞳沙哑着嗓子开口了。花笺抽泣着,依言往上看,太和殿很高,现在又是深夜,藻井最中心有个亮点,但是无法看清楚是什么。
“那是轩辕镜!铜的,据说能帮助皇帝辨别是非,通晓天和。还有一个说法……”青瞳淡淡地道,“轩辕镜正在皇位的上方,要是有人谋逆坐上这个位置,轩辕镜就会掉下来把他砸死!”
“青瞳!真的吗?”
“当然不是,这是前朝旧物,如果有用,当年高祖早就被砸死了!”青瞳轻笑起来,声音诡异得很,“我就一直在想,这么几百年了,它怎么放得那么牢固呢?为什么就不掉下来砸死我呢?砸死我多好!”
冷白得一点儿温度没有的月光下,花笺抱着那个同样欠缺温度的身体,号啕大哭起来。
天亮以后,黄道吉日,事事大吉。
青瞳头戴前方后圆、前后各垂十二串珠的冕,身着绣着龙、凤、麒麟、日、月、山、河、彰、酺等十二种花纹的锦绣朝服,这套祭天特定的冠冕和朝服代表山河社稷、乾坤地理。每一任皇帝都要背负着这些山川社稷、苍生黎民,一步步从太庙走到皇宫正殿太和殿,从此这些就应该是一个皇帝永远不能卸下的担子了。
朝臣们已经在太和殿玉阶两侧立候多时,随着青瞳一步步走上来,他们一对对文武整齐地跪下。当青瞳即将走上最后一级阶梯,程志突然满头是汗地追上来。他扑通跪下道:“皇上!太傅孙延龄跪在殿外直言鼎前,说如果您继续走,他就碰鼎而死!”
青瞳霍然转头,动作太大,通天冠前面的十二串珍珠甩出一个大大的弧线,啪的一声抽在她脸上,就像给了她狠狠一个嘴巴。那些珍珠碰到她脸上又滑下来,微微摇晃,最终静静地垂下。隔着珍珠,看不清青瞳的表情。
半晌青瞳缓缓转身,又继续走了起来。文武群臣跟着她,默默地走。不远处传来嘶声大呼,“不想我孙延龄一世忠贞,竟教出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劣徒!”
一声沉闷的巨响,老太傅倒在地上,太和殿前这个巨鼎就是因为有很多忠臣在此死谏得名。鼎的花纹里有洗不干净的血迹,现在又添上了一道。
青瞳脚步并没有停下,还是一步步继续走着。从走出第一步开始,她就知道必定要踩着一些人的血。孙延龄是自己的启蒙师傅,曾对自己很看重!他的肯定和赞赏给了幼年的青瞳无数美好,他这样死,青瞳难过,但不觉得内疚。宁晏谋国的时候孙延龄并没有死谏,却只是因为自己是他教出来的,就觉得该负全责。既然如此,青瞳只能成全他的选择,有些事必须做,无关心意。
大苑史上的第二十任皇帝,第三位女皇,被下一任皇帝追封谥号“神武仁隆昌体德孝明彰显圣福运熙慈和”。按照大苑的习惯,男帝单称,女皇双称,所以后世史书称之为武仁帝的苑宁澈,就这样踏着她师傅的血一步步登上帝位。从此这九万里河山、四万万黎民,都归了这个才二十出头的女子掌管。
为天下易避圣讳,新皇放弃了“清澈”的“澈”那个常见字,取谐音更名苑勶。她的兄弟姐妹一律不能再称官名,改回常名。
因为常名多半是母亲起的,所以这批皇子公主们的名字顿时变得五花八门,九皇子叫苑曦骏,二十七皇子叫苑罗罗,十五皇子叫苑平儿,新城公主叫苑清婉……若没有这个姓在,就没法看出他们共有一个父亲,是嫡亲的兄妹。
而最希望听到大家叫她常名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人敢叫出“青瞳”二字了。
大雁又南飞,极目天涯无尽处,落日难追。
无边野火烧荒草,一路乱石成堆,埋不尽,落尘残灰。
只有滚滚长江水,后浪依旧把前浪推:淘尽了,是与非。
凭什么要无坚不可摧,为这话受尽多少累?雨打风吹。
马上雄风九万里,未曾尽,如今战鼓需重擂,虎将何曾失虎威?
为了万家能团圆,自己有家不能归。
对何人,诉伤悲?
一上午的仪式下来,青瞳顶着烈日回到乾清宫,她虽然今天才正式登基,可是以帝王的身份理政已经两个多月了。她夜里经常就住在离正殿较近的乾清宫中,所以熟门熟路。
花笺上来帮她把沉重的冠冕取下来,一言不发。空气有些肃穆,似乎经过这样一个仪式,她看上去有些不同了一般。
花笺有一件事却要告诉她,却只有自己能说,想不好该怎么开口,心里有事,手下就慢了半拍。只听得青瞳一声叫,“你要把我脑袋扯下来啊?哎呀,放手放手。”
花笺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抓着用力拉的不是冠冕带子,而是青瞳的头发。她这一声立马让花笺找到感觉,她心中一下子就轻松下来,放开手。
青瞳还在嘟囔,“你这是帮忙还是报仇,笨手笨脚的……”
花笺突然打断她道:“御医正来报,你父皇的情况是精神受了巨大压迫,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神志不清。他说了许多话,大意就是他没有把握治好。如果你愿意配合,把那天的情形再来一次,慢慢疏导,在关键的时候提示,说不定他就不会这么一直想了。”
花笺想跟青瞳说话,还是直说吧,自己要是不直说,还有谁跟她直说呢?她硬邦邦地说:“还有,那老头的意思是再拖他就更没办法,你的父皇就是要变成个痴呆了。现在还有个两三成希望,话说得颠三倒四、委婉无比。我看基本目的就是不敢直接问你,想从我这儿探听你是什么意思。”
青瞳瞳孔微微收缩,慢慢地道:“一直想有什么不好?这是他应该想起来的,想不出,就一直想吧。”
花笺微微叹了一口气,叫道:“青瞳!”
青瞳使劲摇头道:“你别劝我,你别劝我,你别让我难受,我不想听这个!”
花笺点点头,不说话了。对于景帝,花笺一点儿感情也没有。只是出于女人的本能,她觉得他可怜。他怕冷,可是现在偏偏住在整个宫殿里最阴冷的翠微宫里,苦苦思索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问题。花笺只是觉得他有些可怜,但是一路饥民尸骨看下来,花笺心中,他的可恨还是多于可怜。
他不是自己的父亲,自己是无所谓的,但是青瞳也觉得无所谓吗?他可怜她就不伤心吗?空气一下子沉闷下来,花笺突然道:“你有什么打算?”
青瞳强打精神,笑嘻嘻地道:“咱现在说了算,给你和萧瑟风风光光地办喜事咋样?”
花笺皱起眉头道:“我的事不用你管,我是问你有什么打算?你自己!”
青瞳不再嬉皮笑脸了,脸上先是现出落寞,眼神又慢慢坚定,她道:“我要把该做的事一一了断。”
帝王之路不是一条通往幸福的路,走得越远越坎坷,走得越久越寂寞。
这她早就知道,所以她才会在最后一刻仍旧想逃。若不是父皇给她那一次彻底的失望,她还是不愿意选择这样一条孤独寂寞的天路。
第一次去呼林关之前,她发下的誓言又仿佛回荡在耳边,“苑青瞳,总有一天,你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自己决定自己的喜怒哀乐!”
一点一滴下来,生活好似和这个最初的愿望越行越远,但是青瞳自己知道,她从来没有放弃这个愿望。
青瞳回过头问:“那些糕送来了吗?”
花笺微微点点头,“放在花厅了。”
青瞳使劲握了一下花笺的手,像是要从她那借来一点儿勇气。她道:“你去叫离非来,今晚就来,你就说……”她把嘴靠在花笺耳朵边说了几句。
花笺脸上表情僵硬,干着嗓子才道:“你……你今天累了,这个等等再说不好吗?”
青瞳坚定地摇摇头道:“不,已经太久,早该叫他了。”从今天起,她要面对新的生活,那么就把过去该了断的断了吧……
离非心情忐忑,慢慢靠近那扇雕花小门,手心里全是汗水。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怕起青瞳来。侍卫和侍从早就遣开了,只是远远地站着。离非一路走过来他们全部目视前方,好像看不见他这个人一般。而到了那个屋子十丈方圆,就再也没有人了。四周一片昏暗,满院子的奇花异草在月色下只剩一色纯黑,连形状也一并模糊了去,只有那屋里一盏孤灯仍旧亮着。离非只觉得自己情愿也隐入黑暗,再不想暴露在灯光下。
他走得再慢再慢,也终于来到面前。已经是初秋天气,糊窗子的薄绡后面又落了一层厚绢御寒。这种专门用于屏蔽的绢离非在舅舅家见过,织法很是特别,外面的人看里面模模糊糊,里面的人却可以隐约看清楚外面的景致。
青瞳修长的影子就映在窗户上,离非知道她一定在里面凝视着自己,她也一定看到了自己踌躇不决的样子。青瞳一声不出地等着,等着他自己决定要不要走进这个屋子。离非颤抖着,明明想一走了之,可是终究还是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门一开,一团夹杂着浓郁荷花香的温热气息扑在脸上,屋子里不知熏的什么香,味道极浓却十分好闻。离非刚从清冷的夜里走来,只觉得这个屋子温暖得十分不真实。
他迷茫地看了青瞳一眼,嘴角微动,挤出来个笑容。青瞳目光微微一闪,随即宁静地看着他。只是这一眼,离非就觉得屋子里的空间都被压迫得小了,逼得他呼吸困难。青瞳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心知这是最后一次和他坦诚相见了。她突然一笑道:“你一路走过来,有没有侍卫记档?”她说罢走上前,自然地替他除下风氅,搭在一边的椅子上。
离非咳嗽了一声,以便让自己说出话的时候语音自然。他道:“看见我的人有不少,不过大概没有人敢记档吧。我看就是你明天叫过他们来问,也只会说没见到有人啊!”
青瞳笑起来,拉着他坐到桌边,自己执壶斟了一杯酒道:“这是今年最新的贡酒,昨儿才送来的。窖香酒是陈的好,可是这种甜酒,还是新的好喝,你尝尝。”
她拿壶斟酒时,离非手一动,就想赶紧站起来自己来,勉强才忍住了,心脏已经一阵狂跳,端过面前的酒杯时手下不稳,洒出了小半。
“你看你,喝都没喝怎么就醉了!”青瞳伸手帮他扶住酒杯,温热的手指搭在离非手上,那热一直烧到离非心里,心跳得更厉害了。离非眼看着玉笋一般修长的手指把酒杯送到自己嘴边,他张口喝下,完全喝不出是什么滋味。
青瞳喂他喝了这杯酒,不肯再回到对面去,就势紧挨着他坐下。椅子虽然宽大,坐了两个人还是有些挤,青瞳紧紧地靠着他,离非全身都渗出汗来,热热的屋子,竟是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