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去世的时候,我已经十九岁了。
十九岁,是一个成年人的年龄,那使我有足够的智慧可以肯定夫人就是我的亲娘,虽然她在有生之年从不让我这样称呼她。
我不怪夫人。我可以想象到当我睁开黑蓝两色眼睛的时候,她有多么惊慌。
因为父亲看我的时候,我侥幸没有睁眼,所以我还是曾经有那么半天时间是有父母的,不能算彻底的孤儿。只可惜那种有父母的感觉,我一点儿也不记得。长大以后我拼命地去回忆,可还是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所以我只能想象,我想象着自己刚刚在皇宫里出生时的样子。既然能让已经看过我一眼的父亲没有看出破绽,那么新生儿应该都长得差不多吧。于是我根据自己看到过的幼婴联想当时自己的样子,那时候的我应该和这些小东西一样,红通通皱巴巴,闭着眼睛只会啼哭和睡觉。也许睡梦中会抿着没牙的嘴笑一笑,或者皱着小鼻子打个大哈欠,让人为拳头大的小脸上能张开那么大一个洞惊奇。夫人一定在我身边温柔地看着我,她当时一定很累,可是她总舍不得睡着,还想多看一眼那个蠕动着的生命奇迹。在外人眼里这个幼婴应该很丑很丑,只有夫人觉得我好看。可奶娘总是说,我一出生就比别的婴孩漂亮,五官精致得超过她见过的所有女婴。是吗?可是我没见过很好看的婴孩,所以总是想象不出刚生下的孩子什么样算漂亮。
应该还是有一点儿区别的吧,要不然当我晚上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夫人就不用那么费力,只能去找一个同样貌如女子的男婴来把我换掉。成年之后再遇到那个顶替我身份的男婴,我发现他远远不如我漂亮,尽管大家都一致认定他也是个美男子。
夫人一年只能抽出时间看我一次,我知道这已经是她的极限,天知道这要冒多大的风险!可是她请最好的师傅教我读书,给我最好的生活环境。在我年少无知、随意表露自己的异能、身边的人都吓得要死的时候,她也不舍得把我丢弃,只是换掉了我身边所有的人。我还能记得她扶着我肩膀的温暖,还能记得她在耳边反复叮嘱,不能随便说要下雨啦要起火啦。孩子,别人会害你的,你要懂事。
没有一个孩子可以靠自己就活下来,虽然她没有陪在我身边,但我的确是她养大的。所以我每次看到她,都在心里叫她娘亲。
我和她宫中名义上的儿子一起成长,我受的教育一点儿也不比那个皇子差。夫人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从很小的时候就让我学着治国,我为了让她高兴,也尽力去学。当时我们两个都不知道,竟然有一天我真的能用到这些本领。极小的时候我傻傻地幻想着我学好了这些,夫人就会找机会再把我们换回来,让那个家伙把爹娘还给我。长大一点儿之后当然知道这不可能,只要我在爹爹面前睁开眼睛,夫人和我都会没命。我只能更加努力地去学习,找遍东林、大苑、北褐所有的史书典籍,对比着目前的朝政一点点分析得失。每次夫人来的时候就讲给她听,后来谁都知道西瞻的皇后是皇上的得力助手,她一直默默地协从皇帝理政。
再大一些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个绝好的办法,我可以弄瞎那只蓝眼睛,只留一只黑眼睛,那样别人就不会叫我妖孽,只会叫我瞎子!等夫人的儿子继位以后,总会有处理不了的问题,那时候我就可以用幕僚的身份留在她身边,私下里也许她会让我偷偷叫一声娘亲。
可惜我的运气不好,夫人的运气太好,只凭相貌找回来的男婴竟然天资极高。论文治也许他比我差一点儿,可是治国已经够用。然而西瞻人更重视的是武功,他十五岁就带领三万铁骑踏平漠北,逼得北褐送给西瞻万里疆土。那一年,他成了西瞻最年轻和封号最响亮的王,振业王!
他是西瞻的不败战神,他策马扬鞭,意气飞扬地活着,过着本来属于我的生活,叫着本来属于我的爹娘。而我,只能躲在见不得人的地方热切渴望夫人的探望。
所以我对他,一直怀恨。等到夫人去世,我知道自己终于绝望,再没有机会叫一声娘,而他却可以名正言顺地穿着孝服,哭我的娘亲,我就更恨!
我明白这件事怪不得他,他自始至终什么也不知道。夫人死前已经把一切知情人都带走了,她给我留下很多很多钱,希望我能生活丰裕。真的很多,太多了!多到从小照顾我长大的奶娘都动了心,拿着钱财再也不出现;多到侍卫长官都不顾身份,活生生打断我的腿,只为知道这些钱财的下落。
我拖着断腿,带着他朝着自己编造的藏宝地走去,当他只因为摸了一下我指示的树藤,就干渴难耐不停喝水,直到把自己活活胀死的时候,他用不可置信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
他是新来的,不知道我除了治国之术,最感兴趣的就是这些奇异诡诈的玩意儿。
很多年后的那一天,当我识破了振业王传令部下的信号,揭穿了他的身份,他那么阴冷冷地看着我,问我怎么会知道他的信号。我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个人,这个本应该是我的人,看清楚了他对青瞳的重视,看清楚了他的心意,然后才慢慢回答他。我懂的东西很多,有机会会让他了解。
直到今天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想方设法不让青瞳回西瞻。真是为了实现她自己的梦想,还是为了我有施展本领的机会?又或者,前面说的都是借口,我只是要抢走他重视的一样东西,就像小时候,他夺走我的母亲一样。
萧图南,岂能让你事事如愿,既然你代替了我,那么你的人生也应该同我一样留有遗憾!
番外苑廷芳
我叫苑廷芳,是大苑开国帝后的独生女儿,所以我顺理成章成了第二任皇帝。
我有一个既会打铁又会打仗的父亲,和一个既会织布又会治国的母亲。奇怪的是,他们会的东西我一样也没有继承下来,反倒是他们两个都没有的美貌被我自己发挥出来了。于是在那间小小的茅屋中,父亲抱着刚出生的女婴喜笑颜开说:“这么漂亮的姑娘,就叫花儿吧。”
花儿,是一个俗气但是很可爱的名字,我心里一直很喜欢。因为我叫花儿,邻居方叔叔家与我指腹为婚的小儿子就被两家商量着起名叫叶郎。谁让他比我晚出生两个月,名字就只好顺着我走了。
他随我走,一走就是一生。方叔叔家是养鸭子的,算我们家乡的富户,我跟着自小并没有亏了嘴,每一样零食不分一大半给我能饶得了他?叶郎自幼就生得又黑又瘦,八岁之前都打不过我,后来我突然发现他的力气比我大了,立即改变战术,开始说些恭维话骗他心甘情愿把好吃的给我。后来……后来一切形成习惯,现在合上眼睛,我都似乎能听见他不停地叫:“花儿,这个给你。花儿,别爬树,你要什么我帮你。花儿,你穿多点儿,我是男孩子我不冷。”
当我的双亲大受刺激发下宏图巨愿,以拯救天下为己任的时候,我还在家里和叶郎抢糖吃呢。当他们经过六七年的奋战,已成霸主之象的时候,我和叶郎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份的变化。他依旧会在我的指挥下爬到树上摘没成熟的酸杏,又在游戏输给我的时候龇牙咧嘴地吃掉。如同一切没有改变,我始终是苑花儿,他一直是方叶郎。
史书上关于我的记载只有寥寥数笔,只说待息宁帝继位,其时“四海晏静,八方臣服,内无奸佞权臣,外无虎狼之敌,律法严明细致,官吏权责清晰,国渐强,民渐富,呈大国之象。帝终一朝无军功,亦无大绩,然帝与相王皆出身贫微,重农桑轻赋税,息宁一朝国库丰赡无比,大苑凭此一朝所积财富农工,百年无虞”。
解释起来很简单,就是我运气好,登基的时候不服的国家都已经被我父亲打扁了,自己有点儿想法的大臣们也被我母亲修理了。而且律法也订好了,各衙门也形成运作体系了,我等于什么也不用做,白捡个太平皇帝干干。而我也果然什么也没做,没有军功也没有政绩,甚至没修建个大运河、长城什么的能让后世人记住我的东西。一切都顺着我父母定下的规矩走,连这个又黑又瘦、其貌不扬的丈夫都是父母以前给我找好的。他没有貌也没有才,唯一会做的事情是养鸭子,朝臣向相王请旨的时候他和我一样唯唯诺诺没有主意。
大概我唯一做得有主见的事情,就是我拒绝了礼部给我取的我根本不认识的字做名字,我喜欢叫花儿,任何一个百姓也可以叫,我的圣讳不用避。之后大苑再没有这样的例子,每个人都叫着大家不认识的、看上去冷冰冰的名字。我和叶郎只是依着名字的意思改了个文雅的叫法,息宁帝苑廷芳和她的相王方知秋。尽管花儿叶儿换了叫法,可在别人眼里我们还是老实人,就像一对憨厚的大阿福,坐在最高权力的御座上总是笑眯眯的。所以尽管大臣不甚怕我,却喜爱我。
然而没有坐上这个位置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你做点儿什么不难,可什么也不做那有多难!你要怎么样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才能用没有主意巧妙地控制朝臣,谁的话都听一点儿,那么他们自己必然相互制约。什么劳民伤财的举动都不做,才能让饱受战火的土地恢复生机。士农工商都在宽裕的环境下自由竞争,蓬勃发展。皇帝没有特别的喜好,所以就没有任何一个环节被特意地抑制。每当有朝臣提出一个可能会打破这样的和谐的主意,我就会“嗯啊”答应着,请母亲给我留下的那些重臣们讨论。那些重臣们经过特意挑选,代表什么人利益的都有,结果势必在争论中磨平棱角,最终颁布的每一条旨意,都和我一样圆滑。
我们为了这个国家,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如果能选择,我宁愿回到乡间,还做那对爬树翻墙的野孩子。我不过是苑花儿,他不过是方叶郎。不像现在这样,我们什么也不太喜欢,什么也不做,一生一世就在模棱两可中消磨过去了。国富民强之后,我们两个甚至也没有做出点儿出宫去微服私访之类有意思的事情。皇帝微服私访不外乎为了查些冤案弊政之类,显示自己的圣明,而我,不能太圣明!
这样做的结果是——我死后,大苑还整整繁荣了一百年!超过了从前和以后的任何一位皇帝,即便是被后世称为武仁中兴的那段时间,也比不上我在位时的繁荣富足。
所以智慧不一定做给你看,也不一定要让你知道。一个能让“息宁一朝国库丰赡无比,大苑凭此一朝所积财富农工,百年无虞”的息宁帝苑廷芳,你难道能说她什么都没有做吗?
番外花笺
我入宫的时候,刚好赶上皇后娘娘对书法痴迷,所以我们一起来的二十七个不足十岁的小宫女,就被她全部起了文房四宝的名字。
皇后不得宠,日子过得很无聊。那天她在内宫待得烦闷了,恰巧走到夹道看看,我们这一批皮肤最黑的女孩给她看见了,立即起名香墨。然后她来了兴致,其他的人顺着就叫下来,文锭、银峰、紫毫、石君……最多的还是纸张的名字,彩笺、粉笺、花笺、雪笺、薛涛、玉版、洒金、雪浪、尺素……
皇后起的名字轻易不会有人更改,我一辈子都得叫花笺。这名字不错,要知道皇后自己宫中的大宫女叫彩福,德馨宫娘娘的贴身宫女叫彩屏,淑妃娘娘的长史名字更土,叫彩宝。
这些以纸为名的人也当真命薄如纸,等够了二十五岁外放出宫的年龄,能活着出去的只有石君和文锭两个人。就算是在一个眼神都能杀人的皇宫里,这样的损耗也很惊人了。我们所有人当中,最机灵的香墨死得最早,最笨的我运气最好。
那时候我真的很笨,快六岁了还大舌头。宫人一入宫就要学习礼仪,可我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奴婢”的“奴”字,只是叫卢婢。在挨了嬷嬷二十下藤条以后就更糟糕,我叫自己无婢。
整整一个月,无论她怎么打我,无论我怎么努力,我还是无婢。要是我早知道自己一辈子不用说那个自称,当初真不该练习得那么刻苦的。
我被作为教不好的朽木,要不随便给个没资格计较的主子,要不就处理掉。我的好运气从那时候就显露了。主管嬷嬷念着我们的名字是皇后亲自取的,万一皇后还有兴趣过问怎么办?所以她思虑再三,我就被派到了青瞳身边。
隔着宫门,我们两个小女孩互相对望,我紧张,她好奇,两个人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那时候我年纪小到还不会注意别人是不是很美,只觉得她眼睛亮得出奇。
她开口的第一句就是,“我叫苑青瞳,你呢?”
我在嘴里转了半天,还是咬不准那个发音,只能用最简短也没有礼貌的回答,“花笺!”
她惊奇的眼睛更大了,说:“哇!花笺,姓花,真好听!”
我不姓花,我姓董,可是我没有说,那天我表现得很酷,完全不怕一个公主。其实原因很简单,我要尽量少说话才能控制我的舌头。
她搬出一个大盒子,兴冲冲地要和我一起玩。里面全是泥做的弹子、木头小弓、自己缝的布娃娃一类玩意儿,没有一样东西值钱。但是从那笑容里我看得出来她生活得没有什么烦恼。虽然比我大两岁,可她却比我更爱玩。我在皇宫中第一次见到有人那样开心得肆无忌惮,于是只一瞬间,我就爱上了那个叫甘织宫的地方。而我要过了很久以后,才不会自睡梦中惊醒,能真正放心地玩耍,确定自己再不用担心挨饿,也不用担心挨打。
现在宫中所有的女官和宫人都羡慕我,她们局限于这方寸天地,没有人像我一样会骑马,也没有人像我一样可以不值夜,自己想干活的时候才干一点儿。她们都说,能像花笺姐姐这样,一辈子不出宫也值得!
其实她们不知道,我一直跟着青瞳,就是因为在她身边,我就只是花笺。无论当着太子殿下,还是振业王,甚至称帝以后的青瞳,我就只是花笺。我从不也永远不用像其他的宫女一样叫自己奴婢。只为这一个原因,我就愿意跟随她一生。
她让我能简单真实地生活,不必考虑其他。于是看到萧瑟,我也简单地爱上了他,不必考虑结果。纵然知道会离别,我也去爱;纵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得到回应,我也去爱。爱谁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必得到对方的同意,我没有必要抑制自己,萧瑟,我很喜欢你!随便你喜不喜欢我,但是我真的很喜欢你!
但是我不能在青瞳前途茫茫的时候,舍了她和你去。我不能把她独自留在异国他乡跟你走。因为在她身边,我永远是花笺;可是在你身边,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萧瑟,你的内心藏着阴暗的东西,你甚至不如我磊落!我宁愿守着这份心意等你,等你能确定我是什么的时候,再决定未来的路。
也许,也许守着守着,世事就变了,我不再喜欢你,你也不再喜欢我。但是自始至终,我没有背叛过自己的心意,我仍然是个敢哭敢笑、想什么就说什么的花笺,一个皇宫中少有的真正的人。萧瑟,我花笺——值得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