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2点,大会议室已经坐满了人。我朝周围扫了几眼,深蓝全体人员参加,这不是一般的会。根据我的经验,召集这样的会议,要么是遇到了很大的喜事,要么相反,是暴雨雪来临前的沉郁。
山雨欲来风满楼。
小欧和小岑坐在我身旁,阔阔和木木坐在后面一排,我们五个挤成一小堆,什么都没说。会议室里偶尔飘过一阵“嗡嗡”声,很轻很淡,像湖面卷过的微风。
我的手机振动一下,来了条短信。我掏出来看了看,发信人是罗成,却只发来一个笑脸,没写一个字。
我的目光投向会议室,到处都是人头。我想找到那个挺拔的身影,却没找到,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有种失落感。轻飘飘的,心里很空。
我这是怎么了?
会议室陡地掀起一阵细弱的骚动。我身旁的小欧不安地晃着椅子,轻微的“吱戛”声在沉闷的空气里盘旋,好像每个人的血管被拧紧了。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脚步声,门被推开了,宋品仁走进来。
他一身黑色西装,鬓角的花白头发向后梳着,神情威严,一贯的暴君姿态。他的身后跟着不少干部,朱世宝走在队伍后面,但我万万没想到,罗成居然也在里面!
我一眼看到了他。他的身高和宋品仁差不多,放眼望去,他们像两座高高的山峰,而其他人则被他们的影子笼罩了。
我的身前身后明显传来议论声,嗡嗡声卷过去又卷回来。
我想他们都和我一样感到惊奇:罗成为什么进入了上流社会?
在深蓝这座丛林里,食物链的等级很分明。即使朱世宝这样忠心耿耿、德才兼备的人物,也不过只是中层的级别。在宋品仁的统治下,越往上升,越是艰难险阻,所以罗成出现在那个群落中,自然引起了大家的议论。
他的海归身份虽然独特,又有顶级广告公司的经验基础,但对深蓝来说,他毕竟只是新人。
就算在创新为王的广告公司,一个“新”字,也会把人压得憋死。
我的心里忽然一动。罗成刚刚给我发了短信,老天,当时他就在那个队伍里,他居然敢发短信给我?
众目睽睽,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身旁虎狼成群,尤其是在宋品仁的眼皮底下。一个人刚刚爬到上流社会,正常的反应,肯定战战兢兢,生怕出错被人家揪住小辫子,他倒好,竟敢……他真的敢……我的心里莫名地涌起一阵暖流。
女人真是奇怪的机器。
女人的心更是奇怪机器里一个奇怪的芯片。
那种暖流变成一丝感动,开始蔓延了。
罗成像一个王子嘲弄权威,对他来说,就算是“作战会议”,就算是“黑云压顶、急风暴雨”,只要他想,他就要给我一个问候。一个单纯的笑脸。在那一刻,只有给我的问候对他最重要,他变成了一个调皮任性的孩子。
我凝视着他。我可以无所顾忌地看他,就像会议室里所有的人一样。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但能想象到,迷离的孩子气光彩,转瞬间变得骄傲洒脱。
他一定也能感觉到我的目光,与众不同的。我想他能从各种复杂的眼神里,捕捉到最美、最暖的一道视线。
干部们在主席台上坐定了。罗成朝下面望了望,他在找我吗?他的目光停顿了一下,捉住了我。我们隔着遥远的距离对视着,沉重压抑的会议室,仿佛只有我们两个。
如果这是在烽火连天的边塞。
如果这是在颠簸倾斜的沉船上。
如果这是在风暴肆虐的雪山之顶。
都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会议终于开始了。一位副总简短地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清。然后宋品仁站了起来,走到话筒前。
我们很少看他穿黑色的套装,与那个一身长衫的形象差别很大,此时的宋品仁显得更加高不可攀。这就是他要表现的姿态。
他的目光笼罩了全场,却又漠然置之。他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只是望着我们,与我们做着心灵的无声交流。
这样的沟通方式在以前也是没有的。
我想起最近越传越盛的谣言:深蓝公司其实已经变成了纸老虎,外强中干,以往运作都是靠银行贷款,宋品仁几个大投资出现了失误,现在银行对深蓝失去了信心。而那个外来的收购者,正是利用这个时机准备吞并深蓝,甚至银行也会在暗中支持那个人。那人有足够的能力清还债务,而且据说背景很深……
每一段传说都有各种复杂的线索,没人能真正了解实情。
尤其是身处迷雾中的我们。
宋品仁的手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他终于抬起手,拿起一张纸。
我勉强看得到,那是一张钱币,应该是多年前流通的币种。
“这是一元钱,”宋品仁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很多人都说我精通‘读心术’,但我告诉各位,其实在你们面前,我没有秘密。没有秘密的人,就能正确地看待身边的一切。”宋品仁的开场白引起一片轻微的骚动。
他从来没用这种方式开过会,他以前开会很少讲话,只是在观察,但此时此刻,他站在了风口浪尖,把自己展示在全体员工面前。
“我刚出道的时候,是一个业务员,我尊重那份工作,因为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本来我可以有另外的身份……”
这句话倒是没有胡说,据大姨妈交代,宋同学原本有资质成为艺术界的带头大哥。可惜他的怪癖性格使他走了另一条道路。
“……这一元钱,是我第一次从客户那里得到的提成。”宋品仁把手里的纸币晃了晃,好像抖着婴儿尿不湿,“为了那个小小的单子,我努力了十二次,最后我把它做成了,虽然客户给了我很低的价格,但我无怨无悔。这么多年,这一元钱始终陪伴我,这是我用自己劳动换来的回报,我认为,很公平。我知道有很多人,在返观自己创业史的时候,通常会流露出辛酸的自恋情绪,觉得自己当年做的事很可怜,觉得自己挣的第一笔钱很不公平,我告诉你们:有这种思想的人,就是失败者!”
宋品仁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在会议室回荡着,嗡嗡作响。
曾经有位香港记者专程来内地采访宋品仁,回去后在港报写了篇报道,标题就是:狐狸与蟒蛇的化身。
眼下,这个城府极深、深不可测的老头子,居然激动起来。
我想:宋品仁究竟要说什么?要和我们追忆自己的奋斗史吗?莫非他真的老朽了,打算退位,专心写回忆录?
看看周围,这些傻傻半张着嘴的同志们,眼里弄出神采飞扬的痴呆们,跟我有类似想法的,绝不止一个两个。
“……最近的风言风语很多,似乎深蓝遇到了灭顶之灾。现在我站在这里,就是要告诉各位同人,的确有人想要毁掉深蓝——”
宋品仁终于步入正题了。他的语调变得深沉,却透出一种昂扬气势,麦克风传出的声音一层层不断推开,回荡在我们头顶,一片声音还没有沉落,另一片声音又响起来,久久不散。
“……我,宋品仁,经历过比现在更险恶的局势,但我没有垮掉。我不怕竞争,更不怕恶劣的争斗,我相信你们也不怕。你们是深蓝发展的动力,我记着你们每个人——”宋品仁转过身,目光投向桌子后面的干部们,然后他指了指一个头发花白、身材矮胖的人,他是一位副总,做事相当低调,我只知道他姓铁。宋品仁继续说道,“铁副总是公司的元老,当年创业的时候,他支持了我,是第一批为公司服务的功臣。”宋品仁又指了指铁副总旁边的老头,“熊副总,深蓝的功臣……”
宋品仁不断指点着、品评着,语调越来越高,越来越有威势。
会议室的气氛被带动起来,每一颗躁动的心灵都随着宋品仁的话锋起伏着。我明显感觉到,身旁的人们开始激动了,小欧瑟瑟发抖,脸上飞起红云,眼里充满明亮的光斑。小岑居然激动得流泪了,眼圈发红潮湿。我身后的阔阔和木木也在吸溜鼻子,全场员工以不同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动。
姨妈说得对:“有的人就有一种本领,让你心甘情愿相信他,心灵跟着他一起舞蹈,这就像爱情。”
最简单的做事方法,就是把目光投射到人的心里。有些人,他们天生能找到一个数学的等式,瞬间看透人心,发现简洁的美。如果无法看穿人心,那些所谓的契约、合同、承诺都会变成废纸。
宋品仁就有这样的能力。他用自己的声音带领我们驰骋飞翔。我们从来没有这样激昂过,恨不得喊一嗓子才痛快,也只有喊一嗓子才能把积郁在内心的热血喷发出来。
宋品仁及时给了我们一个呐喊的机会——
他伸手朝前,用力一挥:“现在我问:深蓝会不会被打垮?”
“不会!”
全场员工齐声高喊,声音震动着天花板,传来惊人的回响。响声在四壁冲撞,返身跌落在每个人的内心,继续回响着。
也许每个人呐喊的原因不同,但每个人都需要发出呐喊。我们在山顶,在海边,在狂风暴雨中,像这样发出喊声。
骆钦离开我一个星期之后,我从病床爬下来,去了郊外的一座山。罗汉山。
那天在下雨,我独自到了山顶,向着雨雾蒙蒙的远方嘶吼着。雨水和泪水糊满我的面颊,但我分得很清楚,哪一滴是雨水,哪一滴是泪水。甚至它们坠落后发出的锐响,都是不同的。
我把自己的喊声留在山谷,把自己的泪水留在了石阶路上。
我们真的需要宣泄自己,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原因。
宋品仁继续在演讲。
“……选择了深蓝,就要和深蓝一起冲向辉煌的顶峰,所有的困难,给了我们更大的力量。我们怕不怕敌人?”
“不怕!”
那位铁副总突然站起身,始终低调谦和的他,竟然激动得浑身抖动,并且伸出手臂怒吼道:“谁也打不垮我们,深蓝是我们的!”
员工们的情绪燃烧到了沸点,在绚烂的火花中,所有的声音冲向高潮:“深蓝是我们的!深蓝是我们的!”
会议室几乎要被炸碎了。
喊声最后变成一片海啸般的呼声。
宋品仁等待了五分钟,然后伸出双臂。会议室安静下来。我们都看到宋品仁泪流满面。
宋品仁从桌子后面走出来,站到主席台前方,朝我们深深鞠了一躬。
掌声和哭声响成一片。宋品仁的演讲结束了。
最后,主持会议的副总站到桌子后面,宣布道:“即日起,深蓝进入战争状态,不过各位不用太紧张,我们的工作一切照常。我们相信宋总会带领大家渡过难关,我们要做的,就是更专业、更专心。”他停顿片刻,环视全场,“另外,从下个月开始,每位员工的薪水提高10%,提成奖励提高15%,年度奖金提高20%。最后,我只想说一句:所有等待深蓝垮台的人,他们只能永远等待!”
掌声雷动。
散会了。
我正要朝办公室走去,一个女人忽然拦住了我,我抬起头,感到很惊讶。那人是宋品仁的秘书。
“邵秘书,有事吗?”
邵秘书三十岁出头,永远穿着黑色套装,从不化妆,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那笑容全公司的人都熟悉,有些刻板有些凉,如同一张文件纸。偶尔的,她的眉眼间会流露一丝风情。
“陈组长,宋总请你去他的办公室。”邵秘书说。
“啊?我?”我怔怔地望着她。她只是轻轻点一点头,转身走了。
我皱着眉头,怎么也猜不透出了什么事。我先回办公室,把资料和会议记录放好,然后坐电梯上到23楼。
接下来发生的事更让我惊讶。
我敲了敲办公室的门,里面传来邵秘书的声音:“请进。”
我推开门,不禁呆住。
宋品仁赤脚站在地板中央。沙发里坐着罗成和朱世宝,他们对面坐着唐娜。我的眼睛猛地瞪大了,竟看到程辉也坐在那里,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进来吧,陈辣椒,就等你了。”宋品仁沉静地说。